夢里游魚
一
我一拐過街角,就看到那個賣藝人。
遠遠地,隔著人群,我一眼就瞧見了他那頂黑禮帽,在晌午暖洋洋的街上,格外扎眼。他用一種沙啞的、怪里怪氣的嗓音吆喝著:
“小小魚缸,
排兵布陣。
魚隨旗走,
旗收魚歇……”
我停下那只正準備邁向學校的腳,站住了。
“只看一眼?”我同自己商量。
“快來看哪,金魚走陣……”唉,那沙啞的聲音又在喊我呢!
于是,我三擠兩擠,來到人群的最前面。
圈里正中央,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放了一個大魚缸,里面有好多紅黑兩色的金魚。奇怪的是,這些魚全都伏在缸底,一動不動。
“魚死了嗎?”我把眼睛湊近魚缸,想看得清楚些。
賣藝人把我向后推了推:“往后站!往后站,小孩!”
看圍觀的人差不多了,他從一個袋子里拿出一面小黑旗、一面小紅旗。
這時,我看到剛才還在缸底一動不動的魚,好像得到了什么指令,都精神抖擻地游了起來。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大家的眼睛都盯著賣藝人和他的魚。
賣藝人站在那兒不動了,賣關子似的。我等得有些急了,正想催催他,這時,只見他的兩只手分別舉起兩色的小旗。奇了!再看魚缸里的魚,迅速站成了兩隊,紅魚隨左手的紅旗站到了左邊,黑魚隨右手的黑旗站到了右邊。
人群騷動起來。
我大氣也不敢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
這時,賣藝人開始搖動左手紅色的小旗。啊!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魚缸里的那些紅魚,全都游起來了!
漸漸地,賣藝人手里的小旗快了起來,只見那些紅魚也跟著游得快了;旗子慢下來,紅魚也隨之慢下來。當賣藝人收起小紅旗,再看那些紅魚,又像表演一樣,伏在缸底一動不動了。
人群里有人叫起好來。
接下來,賣藝人又搖動小黑旗。不用說,黑魚們同樣博得了大家的喝彩。
正在這節骨眼上,我感到一只手掌落在我的腦袋瓜上,“小家伙,怎么還不去上學?”聲音聽上去好像是香蕉園的順順爺。他是姥爺的老伙計。
我顧不上回頭,只擺了一下腦袋,掙脫了那只手,繼續不轉眼珠地看表演。
接下來表演達到了最高潮。賣藝人兩手搖動起黑紅兩色旗,再看缸里的魚,紅魚和黑魚交插穿行起來。它們亂中有序,不慌不忙,一步一步踩著鼓點。啊!怎么看怎么像是姥爺故事里講的排兵布陣。
表演完了,我還站在那里發呆。真是奇妙啊,太奇妙了!
賣藝人開始收錢。我把兩毛錢放在他的鐵盤里,眼巴巴地問:“還有表演嗎?”
賣藝人說:“有啊,還想看嗎?”
我抬頭看了看太陽,它懸在頭頂,還早著哪!
于是,我又接著看了第二場表演。看完覺得還不過癮,正當我再看第三場時,賣藝人卻拒絕了。
“不啦,孩子,你還是自己留著吧。”他把手插到褲兜里,臉轉向了別處,“我覺得你該上學了。”
我怏怏地收起了那兩毛錢,反身出了人群,向學校走去。
剛走到校門口,就聽到一陣響亮的鐘聲,我心想,不好,正趕上上課。可是,當看到迎面涌出來的背著書包的同學是,我才知道,我想得太美了——學校已經放學啦!
二
回家的路上,我滿腦子都是賣藝人和他的那些金魚,想快點見到姥爺,跟他說說這事。于是,就拐到姥爺每天喝茶的茶坊。茶坊老板舉起一只肉乎乎的胖手指著街上,說:“撒開腿,像兔子一樣往前跑,我敢說不出兩分鐘,你就追上你姥爺啦。”
哼,我才不會那么傻!我一跑,街上的人還以為我又闖了什么禍呢。
一進家門,屁股上就挨了媽媽一雞毛撣子。
“又野到哪兒去了,不上學?”我明白,準是老師來過了。
屁股很疼,可我的心里更疼!等著瞧吧,等我……等我練就了功夫,背著魚缸闖蕩世界,讓她連個影兒也看不著!不過,我會給她寄錢的,我把賣藝賺的錢成麻袋、成麻袋地寄給她,讓她又難過又羞愧!
這樣想著,好受多了,心里頭那個模糊的念頭卻越發清晰起來。
我趴在魚缸邊看了一會兒金魚,又在抽屜里翻騰著找剪刀和紙,想鼓搗兩面旗子。
“惹你媽媽生氣了?”這時,姥爺不知打哪兒冒了出來,站在門口問。
我一看見姥爺,立刻高興起來,正想跟他聊聊呢。
“姥爺,您見過‘金魚走陣’嗎?”
“啥玩意兒?”
“就是——”我晃了晃模糊了一半的小旗,“你一搖小旗,魚就跟著游……”
“啊,你說的是‘金錢排隊’吧?姥爺來了興致,進屋坐下,”你打哪兒知道的?
“我今天在街上看人家表演了……就忘了上學。”說到這兒,我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后腦勺。
“現在還有人玩這個?”姥爺有些半信半疑。
我連說帶比畫,把下午賣藝人的表演給姥爺描繪了一遍。
“想不到啊,我還以為早就絕跡了呢!”
“你看過,姥爺?”
“噢,看過。我那時候還小呢,跟你這么大——”姥爺比了比我的頭頂,“當時迷得很,人家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有一回,我跟著人家走出三四十里地,天黑了,才想起該回家了。可哪里還找得到家?我就找到一個麥秸垛,挖了個洞鉆進去,睡了一晚……哦,好多年沒見嘍!”姥爺兩手平放在腿上,抬眼看著房頂。他一說起過去的事,就愛這樣,好像不這樣,就想不起來那些事似的。
“我們家的金錢如果訓練訓練,也成嗎,姥爺?”
姥爺一聽就樂了,他看了看我手中的小旗,笑呵呵地瞇起眼睛,點點頭:“這倒可以試試。”我很高興。他看上去還挺有興致哪!
有那么一會兒,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我幾乎可以肯定,這一刻我們與孫倆沉浸在同一個夢里了。
我還想和姥爺說書這事,可是,窗外樹上一陣啾啾的鳥鳴,把姥爺給叫走了。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來,壓低聲音說:“可別讓老師再找上門來了!”
三
我現在可是個大忙人啦!
放學后,我不在街上轉悠了,匆匆趕回家,一頭鉆進自己的小屋,不到媽媽來喊吃飯不出來。
在飯桌上,姥爺以一種少有的熱心勁兒,時時打探我的工作進度,這讓我尚還羞于公開的計劃不得不明朗化。他還不失時機地給我提點小小的建議,比如,你如果想馴化魚,先要和它聯絡感情啦,有規律地喂食啦,等等。
有姥爺給我撐腰,我爸我媽即使不樂意我干這事兒,也沒辦法。再說,我現在不再街上瞎轉悠,也不三天兩天地掛著彩回來了,這讓媽媽省心多了。對于爸爸,我曾私下里答應他:等學成以后,我會適當地給他一個助手的職務,讓他和我一起晃蕩江湖。男人就應該四海為家,老呆在一個地方多沒勁兒!他聽了高興得呵呵大笑,邊笑還邊搓手。
頭兩天,我的熱情像鍋里沸騰的水,“噗噗”地向外冒著水汽。盡管兩只金魚一眼都不對我瞧,我仍信心百倍,干勁沖天。
接下來的幾天,我使出全身的能耐,一會兒甜言蜜語,一會兒又百般威脅,那倆魚卻根本不理我這茬兒,自顧自地在水里悠閑地游來游去。我瞪著魚缸里的魚,只有發呆的份兒了。
晚飯時,姥爺又問我的工作進度,我都懶得說了,埋頭往嘴里扒飯。
媽媽說:“看看,我不是早就說了嗎,三分鐘的熱度……”
爸爸一個勁兒地沖媽媽使眼色,不讓她再說下去。我都看見了。
老爺說:“孩子,甭急!什么事都一溜順,那就沒意思了。是不是?”姥爺洪亮的大嗓門,透著那么一股子權威勁兒。
爸爸也在一旁提醒:是不是先讓魚記住旗的顏色?我一聽,有道理,兩種顏色一齊沖著魚們晃,弄得人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莫名其妙才怪呢。
應該把它們分別放在兩個魚缸里,魚缸上再貼上各自所屬的顏色。對,就這樣!
說干就干,我把飯碗一推,跑了。
只聽見媽媽在身后嚷嚷:“還沒吃晚飯呢!”
四
一天,我在街上碰見順順爺。“喂,孩子,你的魚會跟著旗子游了嗎?”
我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心說姥爺也真是的,怎么什么事兒都到處嚷嚷啊!這下,鎮上的人還不全都知道了?
順順爺說:“這事不能著急,不是有這么一句話嗎?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心急看不到魚排隊。”最后一句把我給逗樂了。
“好好干吧,孩子!”
沒走出幾步,他又回頭叫住我“哪天,到你三叔那兒(順順爺的小兒子),讓他給你挑幾條好金魚,就說我說的。”
我一聽高興壞了,差點沒蹦起來。這下可好了,沒準兒,問題就出在這金魚身上。
“謝謝爺爺!”
“寫啥!等你練好了功夫,別忘了你的順順爺就行了。”
過了兩天,玻璃店的兩個小伙計送過來一個大魚缸。我看到標簽一欄寫著姥爺的名字。
“挺貴的吧,姥爺?”
“沒多貴。孩子,練吧!”
順順爺送的兩黑兩紅看上去精神極了,神氣活現地在魚缸里上下亂躥;有時,它們還會冷不丁地給你來個目光交流,看的你心里一哆嗦。一比較,才發現我們原來那兩條金魚,實在是笨頭笨腦呢。
我以極大的熱情投入了新一輪的訓練。
一次,一條黑金魚竟跟著我手里的小黑旗走了兩個來回。我興奮得不敢大聲喘氣,心跳得像青蛙的心一樣快,并暗暗地為它鼓著勁兒:“好,好極了,就是這樣,對……”可是,當它和另一條黑魚游了個臉對臉后,就再也不肯配合,互相追著玩去啦。
更多的時候,我氣得哇哇大叫,恨不得給它們一拳。一次,我竟忍不住把手伸到魚缸里,按著一條魚,想手把手地教它。
唉,這哪里是我在馴魚,明擺著是它們在馴我!
現在,媽媽每次看到我和那些魚在一起,就開始嘆氣:“又較勁呢!看著吧,這些魚遲早會被你折騰死!”
想不到,這話很快就靈驗了。
一天早上,我被媽媽從被窩里揪起來:“快去看看吧,金魚自殺了!”
我反身下床,跑過去一看,一條黑金魚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我的心像是被貓抓了一下。蹲下來,小心地用手碰了碰它。冷的,僵直的。
我傻愣愣地看著地上的魚,想不出昨晚這里發生了怎樣的一幕。
沒過幾天,一條紅金魚也從魚缸里跳出來,落在桌子上,死了。
“可憐的魚,忍受不了你的折磨,才尋了短見。”媽媽把那條漂亮的金魚托在手心,難過地說。
我趴在床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院子里,媽媽在埋怨姥爺:“就不該鼓勵孩子做辦不到的事。你看怎么收場吧!”
我感到姥爺走進屋來,他坐在床邊,用那雙砂紙般的手掌,一下一下拍著我的后背,安慰著我:“別難過,孩子,哪天看到那個賣藝人,咱們向人家請教請教……”
五
姥爺一早就走了。
幾天了,我早上起來,就不見他的人影了。媽媽說,他一早就背上干糧和水壺,走了。
“這老的、小的,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媽媽嘀咕著,看樣子對我們意見大啦。
姥爺去尋找那個賣藝人了。
可是,世界那么大,他到哪兒去找啊!
路過茶坊,茶坊老板叫住我:“你姥爺好幾天都沒來了……我兒子今兒上午在城里看見他,正在街上轉悠呢。唉,這老家伙。”
我沒吭聲,轉身走開了。
我想等晚上姥爺回來,告訴他,我再也不折騰那些魚了。可是,我還拿不準,這樣一來,姥爺會高興呢,還是不高興?
那天放學后,我走到廣場上,看到姥爺正坐在鐘樓的臺階上。我走過去:“姥爺,你怎么還不回家?”
姥爺說:“在這兒坐一會兒……姥爺覺得有些累了。”
姥爺看上去真的累了,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和我說東說西,只是遠遠望著廣場上面鴿子灰的天空,用那銼刀似的手指頭,有以下沒一下地刮著膝蓋。我忽然發現,姥爺老了,他的頭發一根黑的都找不見了。
那天,天都很晚了,姥爺還沒回來。媽媽讓我和爸爸去街上找一找。
我們最后在湖邊的亭子旁找到了姥爺。只見他躺在一棵鳳凰樹下,睡著了。在他的頭上、身上,落滿了紅艷艷的鳳凰花瓣。
爸爸把姥爺輕輕地背在身上,往回走。我拿起姥爺的水壺,跟在后面。
晚風習習地吹著,空氣中飄蕩著豌豆花香。我聽見姥爺在爸爸背上嘟噥著說:“我夢見好多紅色的魚,跟著我游啊、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