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法行篇譯注
法行
公輸不能加于繩①,圣人莫能加于禮。禮者,眾人法而不知,圣人法而知之。
[注釋] ①公輸:即公輸般,春秋時期魯國著名的木匠,又名魯班。繩:墨線。“繩”字下疑脫一“墨”字。
曾子曰:“無內人之疏而外人之親①,無身不善而怨人,無刑已至而呼天。內人之疏而外人之親,不亦遠乎②! 身不善而怨人,不亦反乎! 刑已至而呼天,不亦晚乎! 《詩》曰:‘涓涓源水,不雝不塞。轂已破碎,乃大其輻。事已敗矣,乃重大息。’③其云益乎!”
[注釋] ①無:通“勿”。②遠:當與下文的“反”字互換。③“《詩》曰”句:不見于今本《詩經》,當為逸詩。雝(yōng雍),通“壅”,堵塞。轂(gǔ谷),車輪中心的圓木。
曾子病,曾元持足①,曾子曰:“元志之! 吾語汝。夫魚鱉黿鼉猶以淵為淺而堀其中②,鷹鳶猶以山為卑而增巢其上③,及其得也,必以餌。故君子茍能無以利害義,則恥辱亦無由至矣。”
[注釋] ①曾元:曾子的兒子。②黿(yuán元):大鱉。鼉(tuó駝):鱷魚的一種。堀:通“窟”。下當脫一“穴”字。③增巢:聚集柴木做成巢。
子貢問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貴玉而賤珉者①,何也?為夫玉之少而珉之多邪?”孔子曰:“惡! 賜,是何言也! 夫君子豈多而賤之,少而貴之哉! 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溫潤而澤,仁也;栗而理,知也;堅剛而不屈,義也;廉而不劌②,行也;折而不橈③,勇也;瑕適并見,情也;扣之,其聲清揚而遠聞,其止輟然④,辭也。故雖有珉之雕雕⑤,不若玉之章章。《詩》曰:‘言念君子,溫其如玉。’⑥此之謂也。”
[注釋] ①珉(mín民):似玉的石。②廉:棱角。劌:劃傷。③橈:通“撓”。④輟然:突然停止的樣子。⑤雕雕:文采顯著的樣子。下“章章”同。⑥“《詩》曰”句:見《詩經·秦風·小戎》。
曾子曰:“同游而不見愛者①,吾必不仁也;交而不見敬者,吾必不長也;臨財而不見信者,吾必不信也。三者在身,曷怨人?怨人者窮,怨天者無識。失之己而反諸人②,豈不亦迂哉!”
[注釋] ①同游:一起學習。②反:求。
南郭惠子問于子貢曰①:“夫子之門,何其雜也?”子貢曰:“君子正身以俟,欲來者不距②,欲去者不止。且夫良醫之門多病人,檃栝之側多枉木,是以雜也。”
[注釋] ①南郭惠子:不詳其人。②距:通“拒”,拒絕。
孔子曰:“君子有三恕①:有君不能事,有臣而求其使,非怒也;有親不能報,有子而求其孝,非恕也;有兄不能敬,有弟而求其聽令,非恕也。士明于此三恕,則可以端身矣。”
[注釋] ①恕:推己及人之心。
孔子曰:“君子有三思,而不可不思也。少而不學,長無能也;老而不教,死無思也;有而不施,窮無與也。是故君子少思長則學,老思死則教,有思窮則施也。”
【鑒賞】 后世儒生評說荀子,多有指責。究其原因,在于荀子著書立說,多言禮法而少及仁義。殊不知人之行世,即使同宗一師也各有差異。正如南郭惠子半感慨半詰問地請教子貢曰:“夫子之門,何其雜也?”而子貢的回答也頗具意味:“君子正身以俟,欲來者不距,欲去者不止。且夫良醫之門多病人,檃栝之側多枉木,是以雜也。”一方面指出孔子道德高尚,每個人都可以從他身上學到為人處世的道理;另一方面也表明,雖然夫子門生繁多、性格不齊、資質不等,但既同宗一師,則誠意、修身之根本必大同而小異。如同樹干與樹枝一樣,后學各專一門,飲水思源,仍得益于求學時之種種感悟。
荀子入世,常思君子謙謙,溫潤如玉。猶記孔子曾言“繪事后素”(《論語·八佾》),故君子欲秉持禮法,兼濟天下,則必須修行自身,正本清源。觀玉之晶瑩剔透,潔白無瑕,便猶如君子道德的天然物化:“溫潤而澤,仁也;栗而理,知也;堅剛而不屈,義也;廉而不劌,行也;折而不橈,勇也;瑕適并見,情也;扣之,其聲清揚而遠聞,其止輟然,辭也。”士人喜玉,隨身佩戴是常見的習俗。然而君子佩玉,并不在于玉本身的稀有珍貴,卻在于以玉的象征為參照,時時提醒自己,達到仁、智、義、行、勇、情、辭的要求。雖然這些并不是每個人都能達到,但玉佩日夜隨行,鳴響之聲便如同師訓,潛移默化地促使著學子們親身實踐“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論語·述而》)的諾言。故顏回簞食瓢飲而不改其樂,子路臨戮而不忘結纓,他們舉身蹈義而毫無退縮的行為,正是以生命捍衛著“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的君子形象。而他們在以身殉道的同時,也成為了“君子”這一理想人格的現實模型,激勵后人堅守心中的理想與道德。如果說先秦時代的士人們尚保持著比較完整的人格獨立和自由意志,那么在大一統的帝國建立以后,尤其是專制主義日益強化之時,這種堅守所需抵抗的壓力就更大。從漢末的黨錮之禍到明末的東林喋血,士君子身上所體現的堅剛不屈、廉而不劌、折而不橈,便顯得更為可歌可泣。
君子處世,既秉持一心,必嚴于律己。與人相處,也時時自我反省,正如曾子所言:“同游而不見愛者,吾必不仁也;交而不見敬者,吾必不長也;臨財而不見信者,吾必不信也。三者在身,曷怨人?”在曾子看來,他人的態度其實是自己為人處世的一面鏡子,故他人不愛己、不敬己、不見信于己乃是自己行為有虧,決不應該怨天尤人。然而,曾子的話不但在狡詐叢生的戰國時代不能獲得當權者信奉,即使到了今天這個高喊“自我”的時代,也往往會成為嘲笑的對象。“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最早只是用于勉勵自我堅持理想的格言,卻在不知不覺中變了質,成為自私自利、狂妄自大的托詞,漸漸使我們墮入放縱的險境。先哲們在千年之前的自我約束,是否能喚起我們沉睡已久的自知之明呢?正如孔子教誨的那樣:“君子有三恕:有君不能事,有臣而求其使,非恕也;有親不能報,有子而求其孝,非恕也;有兄不能敬,有弟而求其聽令,非恕也。……君子有三思,而不可不思也。少而不學,長無能也;老而不教,死無思也;有而不施,窮無與也。”言簡意賅,當是非常恰當的座右銘。常讀常想,應能開闊心胸,奮發有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