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思勰《齊民要術·序》原文翻譯注釋與鑒賞
齊民要術·序 賈思勰
蓋神農為耒耜,以利天下。堯命四子:“敬授民時。”舜命后稷:“食為政首。”禹制土田,萬國作乂。殷周之盛,詩書所述,要在安民,富而教之。
《管子》曰:“一農不耕,民有饑者;一女不織,民有寒者。”“倉廩實,知禮節;衣食足,知榮辱。”丈人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傳》曰:“人生在勤,勤則不匱。”語曰:“力能勝貧,謹能勝禍。”蓋言勤力可以不貧,謹身可以避禍。故李悝為魏文侯作盡地力之教,國以富強;秦孝公用商君急耕戰之賞,傾奪鄰國而雄諸侯。
《淮南子》曰:“圣人不恥身之賤也,愧道之不行也;不憂命之長短,而憂百姓之窮。是故禹為治水,以身解于陽盱之河;湯由苦旱,以身禱于桑林之祭。”“神農憔悴,堯瘦癯,舜黎黑,禹胼胝。由此觀之,則圣人之憂勞百姓,亦甚矣。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四肢不勤,思慮不用,而事治求贍者,未之聞也。”“故田者不強,囷倉不盈;將相不強,功烈不成。”仲長子曰:“天為之時,而我不農,谷亦不可得而取之。青春至焉,時雨降焉,始之耕田,終之簠簋。惰者釜之,勤者鐘之;矧夫不為,而尚乎食也哉?”譙子曰:“朝發而夕異宿,勤則菜盈傾筐。且茍有羽毛,不織不衣;不能茹草飲水,不耕不食。安可以不自力哉?”
晁錯曰:“圣王在上,而民不凍不饑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為開其資財之道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輕煖;饑之于食,不待甘旨。饑寒至身,不顧廉恥!”“一日不再食則饑;終歲不制衣則寒。夫腹饑不得食,體寒不得衣,慈母不能保其子,君亦安能以有民?”“夫珠玉金銀,饑不可食,寒不可衣;粟米布帛,一日不得而饑寒至。是故明君貴五谷而賤金玉。”劉陶曰:“民可百年無貨,不可一朝有饑,故食為至急。”陳思王曰:“寒者不貪尺玉,而思短褐;饑者不愿千金,而美一食。千金尺玉至貴,而不若一食短褐之惡者,物時有所急也。”誠哉言乎!
神農、倉頡,圣人者也;其于事也,有所不能矣!故趙過始為牛耕,實勝耒耜之利;蔡倫立意造紙,豈方縑牘之煩?且耿壽昌之常平倉,桑弘羊之均輸法,益國利民,不朽之術也。諺曰:“智如禹湯,不如嘗更。”是以樊遲請學稼,孔子答曰:“吾不如老農。”然則圣賢之智,猶有所未達,而況于凡庸者乎?
猗頓,魯窮士,聞陶朱公富,問術焉。告之曰:“欲速富,畜五牸。”乃畜牛羊,子息萬計。九真、廬江,不知牛耕,每致困乏;任延、王景,乃令鑄作田器,教之墾辟,歲歲開廣,百姓充給。燉煌不曉作耬犁,及種,人牛功力既費,而收谷更少?;矢β∧私套髀e犁,所省庸力過半,得谷加五。又燉煌俗,婦女作裙,攣縮如羊腸,用布一匹。隆又禁改之,所省復不貲。茨充為桂陽令,俗不種桑,無蠶織絲麻之利,類皆以麻枲頭貯衣。民惰窳,少麤履,足多剖裂血出,盛冬,皆然火燎炙。充教民益種桑、柘,養蠶,織履,復令種纻麻。數年之間,大賴其利,衣履溫暖。今江南知桑蠶織履,皆充之教也。五原土宜麻枲,而俗不知織績,民冬月無衣,積細草臥其中,見吏則衣草而出。崔寔為作紡績織纴之具以教,民得以免寒苦。安在不教乎?黃霸為潁川,使郵亭鄉官,皆畜雞豚,以贍鰥寡貧窮者,及務耕桑,節用,殖財,種樹。鰥寡孤獨,有死無以葬者,鄉部書言,霸具為區處:某所大木可以為棺,某亭豚子可以祭。吏往,皆如言。龔遂為渤海,勸民務農桑。令口種一樹榆,百本,五十本蔥,一畦韭,家二母彘,五母雞。民有帶持刀劍者,使賣劍買牛,賣刀買犢。曰:“何為帶牛佩犢?”春夏不得不趣田畝,秋冬課收斂,益蓄果實、菱、芡,吏民皆富實。召信臣為南陽,好為民興利,務在富之。躬勸耕農,出入阡陌,止舍離鄉亭,稀有安居。時行視郡中水泉,開通溝瀆,起水門提閼凡數十處,以廣溉灌,民得其利,蓄積有余。禁止嫁娶送終奢靡,務出于儉約,郡中莫不耕稼力田。吏民親愛信臣,號曰“召父”。僮種為不其令,率民養一豬,雌雞四頭,以供祭祀,死買棺木。顏裴為京兆,乃令整阡陌,樹桑果,又課以閑月取材,使得轉相教匠作車,又課民無牛者,令畜豬,投貴時賣,以買牛。始者,民以為煩,一二年間,家有丁車大牛,整頓豐足。王丹家累千金,好施與,周人之急。每歲時農收后,察其強力收多者,輒歷載酒肴,從而勞之,便于田頭樹下,飲食勸勉之,因留其余肴而去。其惰者,獨不見勞,各自恥不能致丹;其后無不力田者,聚落以至殷富。杜畿為河東,課民畜牸牛草馬,下逮雞豚,皆有章程,家家豐實。此等,豈好為煩擾而輕費損哉?
蓋以庸人之性,率之則自力,縱之則惰窳耳。故仲長子曰:“叢林之下,為倉庾之坻;魚鱉之堀,為耕稼之場者,此君長所用心也。是以太公封,而斥鹵播嘉谷;鄭白成,而關中無饑年。蓋食魚鱉,而藪澤之形可見;觀草木,而肥磽〔51〕之勢可知。”又曰:“稼穡不修,桑果不茂,畜產不肥,鞭之可也。柂落〔52〕不完,垣墻不牢,掃除不凈,笞之可也。此督課〔53〕之方也。且天子親耕,皇后親蠶,況夫田父,而懷窳惰乎?”
李衡于武陵龍陽汎洲上作宅,種甘橘千樹。臨死,敕兒曰:“吾州里有千頭木奴,不責汝衣食,歲上一匹絹,亦可足用矣。”吳末,甘橘成,歲得絹數千匹。恒稱太史公所謂“江陵千樹橘,與千戶侯等”者也。樊重欲作器物,先種梓漆,時人嗤〔54〕之,然積以歲月,皆得其用,向之笑者,咸求假〔55〕焉。此種植之不可已已也。諺曰:“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此之謂也。
《書》曰:“稼穡之艱難。”《孝經》曰:“用天之道,因地之利,謹身節用,以養父母。”《論語》曰:“百姓不足,君孰與足?”漢文帝曰:“朕為天下守財矣,安敢妄用哉?”孔子曰:“居家理,治可移于官。”然則家猶國,國猶家。是以家貧則思良妻,國亂則思良相,其義一也。夫財貨之生,既艱難矣,用之又無節;凡人之性,好懶惰矣,率之又不篤〔56〕。加以政令失所,水旱為災,一谷不登,胔腐〔57〕相繼。古今同患,所不能止也,嗟乎!且饑者有過甚之愿,渴者有兼量之情。既飽而后輕食,既暖而后輕衣?;蛴赡旯蓉S穰,而忽于蓄積;或由布帛優贍,而輕于施與。窮窘〔58〕之來,所由有漸。故《管之》曰:“桀有天下而用不足,湯有七十二里而用有余。天非獨為湯雨菽粟也。”蓋言用之以節。仲長子曰:“鮑魚之肆,不自以氣為臭;四夷之人,不自以食為異;生習使之然也。居積習之中,見生然之事,夫孰自知非者也?”斯何異蓼〔59〕中之蟲,而不知藍〔60〕之甘乎?
今采捃〔61〕經傳,爰〔62〕及歌謠,詢之老成,驗之行事〔63〕。起自耕農,終于醯醢〔64〕,資生〔65〕之業,靡不畢書。號曰:《齊民要術》。凡九十二篇,分為十卷,卷首皆有目錄,于文雖煩,尋覽差易〔66〕。其有五谷果蓏,非中國所殖者,存其名目而已,種蒔之法,蓋無聞焉。舍本逐末,賢哲所非;日富歲貧,饑寒之漸。故商賈之事,闕而不錄。花草之流,可以悅目,徒有春花,而無秋實,匹諸〔67〕浮偽,蓋不足存。鄙意曉示家童,未敢聞之有識,故丁寧〔68〕周至,言提其耳,每事指斥,不尚浮辭。覽者無或嗤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