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儒效篇譯注
儒效
大儒之效: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屬天下①,惡天下之倍周也。履天子之籍②,聽天下之斷,偃然如固有之,而天下不稱貪焉;殺管叔,虛殷國③,而天下不稱戾焉;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而天下不稱偏焉。教誨開導(dǎo)成王,使諭于道,而能掩跡于文、武④。周公歸周,反籍于成王,而天下不輟事周,然而周公北面而朝之。天子也者,不可以少當也,不可以假攝為也。能則天下歸之,不能則天下去之,是以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屬天下,惡天下之離周也。成王冠⑤,成人,周公歸周反籍焉,明不滅主之義也。周公無天下矣,鄉(xiāng)有天下,今無天下,非擅也⑥;成王鄉(xiāng)無天下⑦,今有天下,非奪也: 變勢次序節(jié)然也。故以枝代主而非越也,以弟誅兄而非暴也,君臣易位而非不順也。因天下之和,遂文、武之業(yè),明枝主之義,抑亦變化矣,天下厭然猶一也⑧。非圣人莫之能為,夫是之謂大儒之效。
[注釋] ①屏(bǐng丙):撇開。及:兄終弟及為及。屬:統(tǒng)屬。②籍:位。③殺管叔,虛殷國:武王死后,年幼的成王繼位,周公攝政,管叔等人不服,于是策動商紂王的兒子武庚帶領(lǐng)殷國遺民一起造反。周公東征平叛,殺了二人,將殷民遷到洛邑,殷都變成了廢墟。管叔,武王的弟弟,周公旦的哥哥叔鮮,被封于管(今河南鄭州),故稱為管叔。④掩:襲。⑤冠(guàn貫):古代男子二十行加冠之禮,表示成人。⑥擅:通“禪”,禪讓。⑦鄉(xiāng):通“向”,從前,過去。⑧厭(yān煙)然:安然。
秦昭王問孫卿子曰①:“儒無益于人之國?”孫卿子曰:“儒者法先王,隆禮義,謹乎臣子而致貴其上者也。人主用之,則勢在本朝而宜;不用,則退編百姓而愨,必為順下矣。雖窮困凍喂②,必不以邪道為貪;無置錐之地而明于持社稷之大義;嗚呼而莫之能應(yīng)③,然而通乎財萬物、養(yǎng)百姓之經(jīng)紀。勢在人上則王公之材也,在人下則社稷之臣,國君之寶也。雖隱于窮閻漏屋④,人莫不貴之,道誠存也。仲尼將為司寇⑤,沈猶氏不敢朝飲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潰氏踰境而徙,魯之粥牛馬者不豫賈⑥,必蚤正以待之也⑦。居于闕黨,闕黨之子弟罔不分⑧,有親者取多,孝弟以化之也。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儒之為人下如是矣。”
[注釋] ①秦昭王: 即秦昭襄王(前324—前251),名稷。孫卿子:即荀子。②喂:同“餒”,饑餓。 ③嗚:同“叫”。 ④閻:里巷。漏:通“陋”,簡陋。⑤司寇:當時的最高司法官。⑥粥:通“鬻”,賣。豫:欺騙。賈:通“價”,價格。⑦蚤:通“早”,早早;預(yù)先。⑧罔:通“網(wǎng)”。不:通“罘(fú弗)”,捕獸的網(wǎng)。
王曰:“然則其為人上何如?”孫卿曰:“其為人上也廣大矣:志意定乎內(nèi),禮節(jié)修乎朝,法則度量正乎官,忠信愛利形乎下,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不為也。此君義信乎人矣,通于四海,則天下應(yīng)之如讙①。是何也?則貴名白而天下治也②。故近者歌謳而樂之,遠者竭蹶而趨之③,四海之內(nèi)若一家,通達之屬莫不從服,夫是之謂人師。《詩》曰:‘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④此之謂也。夫其為人下也如彼,其為人上也如此,何謂其無益于人之國也?”昭王曰:“善。”
[注釋] ①讙(huān歡):喧,齊聲回答。②治:當為“愿”字。③竭蹶:竭盡全力,不辭勞苦。④“《詩》曰”句:引自《詩·大雅·文王有聲》。
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①。曷謂中? 曰:禮義是也。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君子之所謂賢者,非能遍能人之所能之謂也;君子之所謂知者,非能遍知人之所知之謂也;君子之所謂辯者,非能遍辯人之所辯之謂也;君子之所謂察者,非能遍察人之所察之謂也:有所正矣②。相高下,視墝肥③,序五種④,君子不如農(nóng)人;通貨財,相美惡,辯貴賤,君子不如賈人;設(shè)規(guī)矩,陳繩墨,便備用,君子不如工人;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相薦撙⑤,以相恥怍,君子不若惠施、鄧析。若夫謫德而定次⑥,量能而授官,使賢不肖皆得其位,能不能皆得其官,萬物得其宜,事變得其應(yīng),慎、墨不得進其談,惠施、鄧析不敢竄其察,言必當理,事必當務(wù),是然后君子之所長也。
[注釋] ①比:順。②正:當為“止”字。③墝(qiāo敲):同“磽”,土地貧瘠。④五種:黍、稷、豆、麥、麻。⑤薦:通“踐”,踐踏。⑥謫:當為“譎”字,決。
凡事行,有益于理者立之,無益于理者廢之,夫是之謂中事。凡知說,有益于理者為之,無益于理者舍之,夫是之謂中說。事行失中謂之奸事,知說失中謂之奸道。奸事奸道,治世之所棄,而亂世之所從服也。若夫充虛之相施易也①,堅白、同異之分隔也,是聰耳之所不能聽也,明目之所不能見也,辯士之所不能言也,雖有圣人之知,未能僂指也②。不知無害為君子,知之無損為小人。工匠不知無害為巧,君子不知無害為治。王公好之則亂法,百姓好之則亂事。而狂惑戇陋之人③,乃始率其群徒,辯其談?wù)f,明其辟稱,老身長子,不知惡也。夫是之謂上愚,曾不如相雞狗之可以為名也。《詩》曰:“為鬼為蜮,則不可得。 有靦面目,視人罔極。 作此好歌,以極反側(cè)。”④此之謂也。
[注釋] ①施:通“移”,轉(zhuǎn)移,轉(zhuǎn)化。②僂(lǚ呂)指:屈指可數(shù)。③戇(zhuàng壯):愚蠢。④“《詩》曰”句:引自《詩經(jīng)·小雅·何人斯》。蜮(yù玉),短狐,傳說可以含沙射人。靦(tiǎn 舔),面貌丑陋。
我欲賤而貴,愚而智,貧而富,可乎? 曰:其唯學(xué)乎。彼學(xué)者,行之,曰士也;敦慕焉,君子也;知之,圣人也。上為圣人,下為士君子,孰禁我哉! 鄉(xiāng)也,混然涂之人也,俄而并乎堯、禹,豈不賤而貴矣哉! 鄉(xiāng)也,效門室之辨,混然曾不能決也,俄而原仁義,分是非,圖回天下于掌上而辯白黑①,豈不愚而知矣哉! 鄉(xiāng)也,胥靡之人②,俄而治天下之大器舉在此,豈不貧而富矣哉! 今有人于此,屑然藏千溢之寶③,雖行貣而食④,人謂之富矣。彼寶也者,衣之不可衣也,食之不可食也,賣之不可僂售也,然而人謂之富,何也? 豈不大富之器誠在此也?是杅杅亦富人已⑤,豈不貧而富矣哉!
[注釋] ①圖回:運轉(zhuǎn)。而:如。②胥靡: 空無所有。胥,空疏。靡,無。③溢:通“鎰”,二十四兩。 ④貣(tè特):乞討。 ⑤杅杅:同“于于”,廣大。已同“矣”。
故君子無爵而貴,無祿而富,不言而信,不怒而威,窮處而榮,獨居而樂,豈不至尊、至富、至重、至嚴之情舉積此哉!故曰:貴名不可以比周爭也,不可以夸誕有也,不可以勢重脅也,必將誠此然后就也。爭之則失,讓之則至,遵道則積①,夸誕則虛。故君子務(wù)修其內(nèi)而讓之于外,務(wù)積德于身而處之以遵道,如是,則貴名起如日月,天下應(yīng)之如雷霆。故曰:君子隱而顯,微而明,辭讓而勝。《詩》曰:“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②此之謂也。鄙夫反是。比周而譽俞少③,鄙爭而名俞辱,煩勞以求安利,其身俞危。《詩》曰:“民之無良,相怨一方。受爵不讓,至于己斯亡。”④此之謂也。故能小而事大,辟之是猶力之少而任重也,舍粹折無適也⑤。身不肖而誣賢,是猶傴伸而好升高也⑥,指其頂者愈眾。故明主譎德而序位,所以為不亂也;忠臣誠能然后敢受職,所以為不窮也。分不亂于上,能不窮于下,治辯之極也。《詩》曰:“平平左右,亦是率從。”⑦是言上下之交不相亂也。
[注釋] ①遵道:當為“遵遁”,即“逡巡”,謙虛退讓。下同。②“《詩》曰”句:見《詩經(jīng)·小雅·鶴鳴》。③俞:通“愈”,越,更加。④“《詩》曰”句:見《詩經(jīng)·小雅·角弓》。⑤粹:通“碎”,折碎,破碎。⑥傴(yǔ雨):同“僂”,駝背。伸:當為“身”字。⑦“《詩》曰”句:見《詩經(jīng)·小雅·采菽》。
以從俗為善,以貨財為寶,以養(yǎng)生為己至道,是民德也。行法至堅①,不以私欲亂所聞,如是,則可謂勁士矣。行法至堅,好修正其所聞以橋飾其情性②,其言多當矣而未諭也,其行多當矣而未安也,其知慮多當矣而未周密也,上則能大其所隆,下則能開道不己若者③,如是,則可謂篤厚君子矣。修百王之法若辨白黑,應(yīng)當時之變?nèi)魯?shù)一二,行禮要節(jié)而安之若生四枝④,要時立功之巧若詔四時,平正和民之善,億萬之眾而博若一人⑤,如是,則可謂圣人矣。
[注釋] ①至:當作“志”字。行法志堅,行為端正意志堅定。②橋:通“矯”,矯正。③道:通“導(dǎo)”,開導(dǎo),誘導(dǎo)。④枝:通“肢”。四枝,即四肢。⑤博:當作“摶”字,聚集。
井井兮其有理也,嚴嚴兮其能敬己也,分分兮其有終始也①,猒猒兮其能長久也②,樂樂兮其執(zhí)道不殆也,炤炤兮其用知之明也③,修修兮其用統(tǒng)類之行也,綏綏兮其有文章也,熙熙兮其樂人之臧也,隱隱兮其恐人之不當也,如是,則可謂圣人矣。此其道出乎一。曷謂一? 曰: 執(zhí)神而固。曷謂神?曰:盡善挾治之謂神④,萬物莫足以傾之之謂固⑤,神固之謂圣人。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詩》、《書》、《禮》、《樂》之歸是矣。《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故《風(fēng)》之所以為不逐者⑥,取是以節(jié)之也;《小雅》之所以為《小雅》者,取是而文之也;《大雅》之所以為《大雅》者,取是而光之也;《頌》之所以為至者,取是而通之也:天下之道畢是矣。鄉(xiāng)是者臧,倍是者亡。鄉(xiāng)是如不臧,倍是如不亡者,自古及今,未嘗有也。
[注釋] ①分分:當作“介介”,堅固的樣子。②猒猒(yàn厭):通“厭厭”,安靜的樣子。③炤炤:同“照照”,光明。④挾(jiā夾):通“浹”,周洽。⑤“萬物”句前當補“何謂固?曰”四字。⑥《風(fēng)》:即《國風(fēng)》,與下文的《雅》、《頌》都是《詩經(jīng)》內(nèi)容的名稱,風(fēng)主要是各地民歌。雅,是正的意思,分小雅和大雅,指朝廷的正聲雅樂。頌,是宗廟祭祀的舞曲。
客有道曰:“孔子曰:‘周公其盛乎! 身貴而愈恭,家富而愈儉,勝敵而愈戒。’”應(yīng)之曰:“是殆非周公之行,非孔子之言也。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履天子之籍,負扆而坐①,諸侯趨走堂下。當是時也,夫又誰為恭矣哉! 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焉,周之子孫茍不狂惑者,莫不為天下之顯諸侯,孰謂周公儉哉! 武王之誅紂也,行之日以兵忌,東面而迎太歲②,至汜而泛③,至懷而壞④,至共頭而山隧⑤。霍叔懼曰⑥:‘出三日而五災(zāi)至,無乃不可乎?’周公曰:‘刳比干而囚箕子⑦,飛廉、惡來知政⑧,夫又惡有不可焉?’遂選馬而進,朝食于戚⑨,暮宿于百泉⑩,厭旦于牧之野(11),鼓之而紂卒易鄉(xiāng),遂乘殷人而誅紂。蓋殺者非周人,因殷人也。故無首虜之獲,無蹈難之賞,反而定三革,偃五兵,合天下,立聲樂,于是《武》、《象》起而《韶》、《護》廢矣(12)。四海之內(nèi),莫不變心易慮以化順之,故外闔不閉,跨天下而無蘄(13)。當是時也,夫又誰為戒矣哉!”
[注釋] ①扆(yǐ以):宮殿中門窗之間的屏風(fēng)。坐:當為“立”字。②迎:逆。太歲:即歲星,古時迷信的人認為沖犯它的方位就會遭殃。③汜(sì四):今河南滎陽。④懷:懷城,在黃河附近。⑤共(gōng公)頭:山名,在今河南輝縣。隧:通“墜”。⑥霍叔:武王的弟弟。⑦比干:紂王的叔父,因勸諫而被剖腹挖心。箕子:紂王的叔父,因進諫而被囚禁。⑧飛廉、惡來:都是紂王的寵臣。⑨戚:地名,在今河南濮陽。⑩百泉:地名,在今河南淇縣。(11)厭(yā)旦:當作“旦厭”,早晨逼近(牧野)。牧:在今河南淇縣。(12)《武》、《象》:周武王時的樂曲名。《韶》、《護》:分別是舜和湯時的樂曲名。(13)蘄(qí其):通“圻”,疆界。
造父者①,天下之善御者也,無輿馬則無所見其能。羿者②,天下之善射者也,無弓矢則無所見其巧。大儒者,善調(diào)一天下者也,無百里之地則無所見其功。輿固馬選矣,而不能以至遠一日而千里,則非造父也。弓調(diào)矢直矣,而不能以射遠中微,則非羿也。用百里之地,而不能以調(diào)一天下,制強暴,則非大儒也。彼大儒者,雖隱于窮閻漏屋,無置錐之地,而王公不能與之爭名;在一大夫之位,則一君不能獨畜,一國不能獨容,成名況乎諸侯,莫不愿得以為臣;用百里之地而千里之國莫能與之爭勝,笞棰暴國,齊一天下,而莫能傾也。是大儒之征也。其言有類,其行有禮,其舉事無悔,其持險應(yīng)變曲當,與時遷徙,與世偃仰,千舉萬變,其道一也。是大儒之稽也。其窮也,俗儒笑之;其通也,英杰化之,嵬瑣逃之,邪說畏之,眾人媿之。通則一天下,窮則獨立貴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非大儒莫之能立,仲尼、子弓是也。
[注釋] ①造父:周穆王的車夫。②羿(yì義):也叫后羿、夷羿,夏代東夷族有窮氏的首領(lǐng),善于射箭。
故有俗人者,有俗儒者,有雅儒者,有大儒者。不學(xué)問,無正義,以富利為隆,是俗人者也。逢衣淺帶,解果其冠①,略法先王而足亂世術(shù),繆學(xué)雜舉,不知法后王而一制度,不知隆禮義而殺《詩》、《書》;其衣冠行偽已同于世俗矣②,然而不知惡者;其言議談?wù)f已無以異于墨子矣,然而明不能別;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得委積足以揜其口則揚揚如也;隨其長子,事其便辟③,舉其上客,億然若終身之虜而不敢有他志④:是俗儒者也。法后王,一制度,隆禮義而殺《詩》、《書》,其言行已有大法矣,然而明不能齊法教之所不及,聞見之所未至,則知不能類也,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內(nèi)不自以誣,外不自以欺,以是尊賢畏法而不敢怠傲,是雅儒者也。法先王,統(tǒng)禮義,一制度,以淺持博,以古持今,以一持萬,茍仁義之類也,雖在鳥獸之中,若別白黑,倚物怪變⑤,所未嘗聞也,所未嘗見也,卒然起一方⑥,則舉統(tǒng)類而應(yīng)之,無所儗怍⑦,張法而度之,則晻然若合符節(jié)⑧,是大儒者也。故人主用俗人則萬乘之國亡,用俗儒則萬乘之國存,用雅儒則千乘之國安,用大儒則百里之地久,而后三年,天下為一,諸侯為臣,用萬乘之國則舉錯而定,一朝而伯⑨。
[注釋] ①解果(xiè luó 懈裸):又作“蟹蜾”,中間高兩旁低的帽子。②偽:通“為”。行偽,即行為。 ③便辟(pián bì 駢必):通“便嬖”,受寵愛的小臣。 ④億然:心安理得的樣子。億,當為“億”字。 ⑤倚:通“奇”,奇怪。 ⑥卒:通“猝”,倉猝。 ⑦儗:通“疑”,疑滯。怍:通“怍”,慚愧。 ⑧晻然:形容合拍。晻,通“奄”。符節(jié):古代作憑證的信物,一分為二,雙方各執(zhí)一半。⑨伯:通“白”,名聲顯著。
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學(xué)至于行之而止矣。行之,明也。明之為圣人。圣人也者,本仁義,當是非,齊言行,不失豪厘①,無它道焉,已乎行之矣。故聞之而不見,雖博必謬;見之而不知,雖識必妄;知之而不行,雖敦必困。不聞不見,則雖當,非仁也,其道百舉而百陷也。故人無師無法而知則必為盜,勇則必為賊,云能則必為亂②,察則必為怪,辯則必為誕。人有師有法而知則速通,勇則速威,云能則速成,察則速盡,辯則速論③。故有師法者,人之大寶也;無師法者,人之大殃也。人無師法則隆性矣,有師法則隆積矣,而師法者,所得乎情,非所受乎性,不足以獨立而治。性也者,吾所不能為也,然而可化也;情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為也。注錯習(xí)俗,所以化性也;并一而不二,所以成積也。習(xí)俗移志,安久移質(zhì),并一而不二則通于神明,參于天地矣。
[注釋] ①豪:通“毫”。②云:有。③論:決斷。
故積土而為山,積水而為海,旦暮積謂之歲。至高謂之天,至下謂之地,宇中六指謂之極①;涂之人百姓積善而全盡謂之圣人。彼求之而后得,為之而后成,積之而后高,盡之而后圣。 故圣人也者,人之所積也。 人積耨耕而為農(nóng)夫②,積斲削而為工匠③,積反貨而為商賈④,積禮義而為君子。工匠之子莫不繼事,而都國之民安習(xí)其服,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積靡使然也。故人知謹注錯,慎習(xí)俗,大積靡,則為君子矣;縱情性而不足問學(xué),則為小人矣。為君子則常安榮矣,為小人則常危辱矣。凡人莫不欲安榮而惡危辱,故唯君子為能得其所好,小人則日徼其所惡。《詩》曰:“維此良人,弗求弗迪;唯彼忍心,是顧是復(fù)。民之貪亂,寧為荼毒。”⑤此之謂也。
[注釋] ①六指:指上下四方。 ②耨(nòu槈):鋤草。 ③斲(zhuó琢):斫,砍。④反:通“販”,販賣。⑤“《詩》曰”句:見《詩經(jīng)·大雅·桑柔》。
人論①:志不免于曲私而冀人之以己為公也,行不免于污漫而冀人之以己為修也,其愚陋溝瞀而冀人之以己為知也②,是眾人也。志忍私然后能公,行忍情性然后能修,知而好問然后能才,公修而才,可謂小儒矣。志安公,行安修,知通統(tǒng)類,如是則可謂大儒矣。大儒者,天子三公也③。小儒者,諸侯大夫士也。眾人者,工農(nóng)商賈也。禮者,人主之所以為群臣寸尺尋丈檢式也,人倫盡矣。
[注釋] ①論:通“倫”,等類,類別。②其:當為“甚”字。③三公:輔佐君王的最高官員,太師,太傅、太保。一說司馬、司徒、司空。
君子言有壇宇①,行有防表②,道有一隆。言道德之求③,不下于安存;言志意之求,不下于士;言道德之求,不二后王。道過三代謂之蕩,法二后王謂之不雅。高之下之,小之臣之④,不外是矣,是君子之所以騁志意于壇宇宮廷也。故諸侯問政不及安存,則不告也;匹夫問學(xué)不及為士,則不教也;百家之說不及后王,則不聽也。夫是之謂君子言有壇宇,行有防表也。
[注釋] ①壇宇:指界限。壇,堂基。宇,屋邊。②防表:標準。③道德:疑為“政治”。④臣:當為“巨”字。
【鑒賞】 道家因循著個人主義路線,視浮生如萍寄,世事同一夢,但求自身逍遙自在,哪管人間滄海桑田。儒家則時時處處以天下為己任,即使是作為個人畢生追求的“三不朽”理想——立德、立功、立言,也是心系政務(wù),志在功名。縱然孔子一時興起,曾經(jīng)聲稱“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論語·公冶長》),但觀其一生所為,又怎是甘心“系而不食”的“匏瓜”?而身處戰(zhàn)國末年的荀子對孔子屢次稱道,推崇備至,并尊其為“大儒”,出處即在本篇《儒效》中。
儒學(xué)的命運和其他學(xué)說一樣,在其正統(tǒng)地位尚未確立之時,也曾受到質(zhì)疑與否定。荀子深入剖析儒者與現(xiàn)實世界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指出儒者與那些不學(xué)無術(shù)、一心只作稻粱謀的俗人決不可同日而語。儒者在其位則忠于職責(zé),不在其位則安分守己。為臣民,則具有道德上的感召力與威懾力;為人君,則能使“四海之內(nèi)若一家”。荀子從實用的角度出發(fā),將“大儒”的作用定位于輔佐政局,光大禮樂,振興社稷,最終消除了秦昭王關(guān)于“儒學(xué)無用”的看法。
荀子對于各類學(xué)說向來抱著務(wù)實態(tài)度,認為“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學(xué)至于行之而止矣”。這番話對于理論與實踐的認識不偏不廢,循序漸進,不僅在兩千多年前的戰(zhàn)國時期稱得上是金玉良言,時至今日也同樣值得我們咀嚼回味。事實上,中國思想界一直有著倡導(dǎo)學(xué)以致行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中庸》主張為學(xué)之道要“博學(xué)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劉向認為“夫耳聞之不如目見之,目見之不如足踐之,足踐之不如手辨之”(《說苑·政理》),王廷相指出“君子之學(xué)”必定“博于外而尤貴精于內(nèi),討諸理而尤貴達于事”(《慎言·潛心》)。這些言論或雅正或通俗,與荀子的“學(xué)至于行之而止矣”多有異曲同工之妙。
荀子針對儒者本身道德操行與學(xué)問素養(yǎng)的不同,將其分類為俗儒、雅儒、大儒。無論是逢迎主上、謬說取寵的俗儒,還是尊賢畏法、循規(guī)蹈矩的雅儒,抑或觸類旁通、平定天下的大儒,荀子淡淡幾筆掃過,便已入木三分地畫盡儒家眾生相。同時,荀子又根據(jù)儒者在現(xiàn)實政治中的作用,將其分為士、君子、圣人三個層次。以今天的眼光看來,成為一名“行法至堅,不以私欲亂所聞”的士已是難能可貴,更毋論承受所謂“窮處而榮,獨居而樂”的人生境遇。“貴名起如日月,天下應(yīng)之如雷霆”,這是人人傾羨的結(jié)局,但沒有經(jīng)歷高貴的寂寞,又怎么可能成為一名“言必當理,事必當務(wù)”的“篤厚君子”?眷戀著浮世虛名薄利的小人,永遠也無法體會到荀子衷心頌揚的圣人境界:“井井兮其有理也,嚴嚴兮其能敬己也,分分兮其有終始也,猒猒兮其能長久也,樂樂兮其執(zhí)道不殆也,炤炤兮其用知之明也,修修兮其用統(tǒng)類之行也,綏綏兮其有文章也,熙熙兮其樂人之臧也,隱隱兮其恐人之不當也。”長歌如是,在荀子眼中,圣人就是神圣堅定的大道載體,就是儒家經(jīng)典的靈魂化身,也將是天下萬民的最終歸宿。
但上蒼不會輕易賜給我們這樣一帖靈丹妙藥,更不會讓我們平白無故地享盡太平盛世。面對真實人生,太多的樂觀容易使人盲目,甚至受傷,太多的悲觀又容易使人絕望,甚至冷漠。自私與懶惰在人類的天性里日夜作祟,但每當我們昏昏昧昧就要隨波逐流的時候,卻總會有一些力量,喚醒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良知,讓我們最終堅守住靈魂的清白。這種力量或許曾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遭遇過千難萬險,卻“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流傳至今,依然熠熠生輝;更或許,它就生根于我們周圍最平凡的人與事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講求務(wù)實的荀子在文末寫道:“圣人也者,人之所積也。”這未嘗不是道德淪喪的世界里一線希望的曙光。“彼求之而后得,為之而后成,積之而后高,盡之而后圣。”圣人并非九霄云外永遠不可企及的神祗,他們和常人唯一的差別就是對于理想的執(zhí)著信念和對于善行的堅持不懈,正是憑借朝朝暮暮的博學(xué)精思、言行積累,圣人才最終成為人世間完美的道德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