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快的漫步》鑒賞
作者: 申秀英高健
威廉·赫士列特
這在我又是何等欣快的漫步啊!書籍友朋對我都一無需要——歲月、時光、青年時代的綺思麗想這時都重返我的身邊,與拂面的清風消釋在一起。在這里我盡可以漫步上幾個小時,極目遠望,時而又止步不前,掉頭后顧,想要逸入一條僻徑,卻又遲遲不離腳下的道路,惟恐扯斷那纖弱的記憶的珠串。眼前的樺木,軀干熠熠,枝條輕柔,搖曳在駘蕩的微風里面;時而一只山雞撲簌而起,鼓翼飛去;忽而又記起哪棵樹下曾見著一只斑鳩,翻滾在一片血泊之中,于是想到,自從它離去空中的生涯,又經歷了多少時辰。歲月、姓名、面孔,一時都紛紛歸來——但目的何在?或許為什么要去想這些呢?或許為什么就不該更多地去想想這些呢?我們走過的一生,常是一條狹窄的路徑,周圍隔著一層薄薄的帷幕;但帷幕背后卻是畫圖森列,豎琴悠揚——然而我們卻從不想伸出手來,掀掀簾幕,以便流覽一番華彩,揮撫一下琴弦。正象在劇場之中,當古色古香的綠色幕布徐徐升起后,成群的人物,光怪的服飾,盈盈的笑靨,豪華的盛筵,莊嚴的列柱,林際的空明等等,無不紛然俱呈,奔湊眼底;同樣,只消我們肯偶爾‘隔簾偷窺一下過去’,一切感官上的饜足,記憶里的珍藏,一切意之所忻,心之所痛的種種事物,霎時也都將重入我們的胸臆:然而對此一切我們卻漠不關心,麻木不仁,似乎一心之中念念不忘的惟有眼前的煩憂與來日的不幸。
(高健 譯)
本文出自作者1826年出版的散文集《直言集》,屬于他晚年的作品;原標題為《再見吧,散文寫作》,所以這篇文章實際即是他告別文壇的一篇聲明,表示他一生的散文寫作到此為止,以后即擱筆不復做。這里所選的一節僅是全文的一小部分,但卻寫得別具精彩,美得如詩似畫一般。關于這一小節,《英美散文六十家》的編譯者曾給予過如下評論:“在這個異常華美的片段里,詩情更加馥郁,思致要眇,真摯親切,閃耀著夢幻般的瑰麗色彩,是他一生學問經驗的極致與才華的最高表現”。對于這樣一位以其才思輝耀于十九世紀前期英國文壇的散文大師來說,我們認為上述的那段評語或許也并不算是過分。
不錯,散文是不再寫了——他的一生已經寫出過多少值得夸耀乃至足以傳世的優秀篇章,但生命和生活卻并非即此為止,還要繼續下去,而且還要更好,更有意義地生活下去。的確,到了這般年紀,書籍是看得少了,朋友間的往來也自然會比以往減少得多——“書籍友朋對我都一無需要。”但是一切便都停止了嗎?一切對人生的熱愛,對自然的眷戀,對在那么飽滿充實和緊張的一生所贏得的豐厚積累,那么生動活躍、紛繁復雜的舊事與回憶,試問對這一切——“一切感官上的饜足,記憶里的珍藏,一切意之所忻,心之所痛的種種事物”,對這一切,難道也都從此再不聞不問,漠不關心,聽任它們自生自滅,連想也再不去想想了嗎?“在這里我盡可以漫步上幾個小時……時而又止步不前,掉頭后顧,想要逸入一條僻徑”。可見作者在漫步時探幽尋勝的興致還是那么濃厚和不減當年!”卻又遲遲不離腳下的道路,惟恐扯斷那纖弱的記憶的珠串”,可見作者對他自己記憶中哪怕最細小模糊的東西也還那般珍視愛惜!”眼前的樺木,軀干熠熠,枝條輕柔,搖曳在……”可見作者對眼前的一絲半點殘風剩景也都那么眷愛留連,絕不放過。”忽而又記起哪棵樹下一只斑鳩”,可見回憶在這位體力已漸衰弱的作者的頭腦之中仍是那般活躍,因而還要追詢這些“紛紛歸來”的回憶的“目的何在”,以及應當如何去對待它們,等等。僅僅以上這些,也足以充分表明,作者對大自然和對生活是何等地熱愛——而也正是憑藉了這個,才造就了作者那么光輝的一生。然而反觀我們自己……正是在這里,作者既向我們提出了批評,也向我們提出了最有價值的規勸(這無異是一條特別有意義的“福音”),指出“我們走過的一生,常是一條狹窄的路徑”,這即是說,我們的生活往往過得比較單調貧乏。但為什么會是這樣的呢?又是誰把我們弄成這樣的呢?那么這原因恐怕便既不在他人,也不在周圍世界——世界本身原是無比豐富的,而很可能主要在我們自己,怨我們自己。不錯,正如作者所指出的那樣,在我們與外界之間“隔著一層薄薄的帷幕”,而在“帷幕的背后卻是畫圖森列,豎琴悠揚”!然而可嘆的是,我們自己往往太懶,“從不想伸出手來,掀掀簾幕,以便流覽一番華彩,揮撫一下琴弦”,再加上“眼前的煩憂”,這就更使得我們,盡管生活在無比美好的世界之中,卻遠遠沒有很好地去領略享受,既不善于留連風物,也不懂得珍惜景光,而只是終日忙忙,若有所失,無事而憂,對景不樂,空負了一天風月,美好人生。古人說,“莫遣春秋佳日過”,這句名詩似乎正好移來作為本文的注腳。
這篇文章,實亦即一首抒情味極濃的散文詩,雖然篇幅不大,意蘊卻極為豐富,遠遠超出它的字面含義。誰如果對它稍加鉆研一下,肯定會從中悟出更多的東西。而且在用筆上又是如此精練,所以意蘊豐富而外,簡練也應是這篇散文詩的另一特點。
但是這樣一篇包孕豐盛的文章又是憑藉著什么樣的語言來傳達出來的呢?答案十分明確而簡單。曰,詩的語言。很顯然,這里既沒有抽象的推理,也沒有干巴的說教,有的只是詩一般的美麗的語言,畫一般的動人的圖形,因而盡管所用的文字與普通的散文并無多大區別,但是浸透于整個篇章和映照在我們面前的卻無疑是一股股清浥欲滴和掩抑不住的詩情畫意與馥郁芬芳,它仿佛直接涌發自我們的靈府深處,而不覺溢動于我們的眼神眉宇之間,因而一讀之下,的確有香沁齒頰,令人心醉之感。更何況,這篇詩的節奏也是那么勻稱徐舒,音韻那么優美鏗鏘!這點固然一方面來自句式長短的合理安排,另方面也與對稱與排比結構的連番出現不無關系;這后者更在相當程度上增強了作品的形式美與音樂感。不過在這一切之上,而且尤為可貴的,則是流溢于全篇的那種雍容高華氣息,正是這個,才使得這個短篇得以高高躋入名作之林,永為人們所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