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莊子·秋水》原文鑒賞
《先秦散文·莊子·秋水》原文鑒賞
秋水時至①,百川灌河②,涇流之大③,兩涘渚崖之間④,不辯牛馬⑤。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⑥,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海,東面而視⑦,不見水端⑧,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⑨,望洋向若而嘆曰⑩:“野語有之曰(11):‘聞道百(12),以為莫己若者(13),’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14),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15)。吾非至于子之門則殆矣(16),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17)。”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18),拘于虛也(19);夏蟲不可語於冰者(20),篤于時也(21);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22),束于教也(23)。今爾出于崖涘,觀于大海,乃知爾丑(24),爾將可與語大理矣(25)。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26);尾閭泄之(27),不知何時已而不虛(28);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29),不可為量數(30)。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31),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氣于陰陽(32),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33),方存乎見少(34),又奚以自多(35)!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礌空之在大澤乎(36)?計中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37)?號物之數謂之萬(38),人處一焉(39);人卒九州(40),谷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馬體乎(41)?五帝之所連(42),三五之所爭(43),仁人之所憂(44),任士之所勞(45),盡此矣(46)。伯夷辭之以為名(47),仲尼語之以為博(48),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于水乎(49)?”
【注釋】 ①時:及時,按時。 ②百川:眾多的河流;灌,注入;河,指黃河。 ③涇流:水流;涇(jing音經),直流的水。 ④涘:岸;渚,洲,水中的陸地;渚崖,渚岸,水中陸地的岸邊。 ⑤辯:通辨,辨別,分辨。 ⑥河伯:河神。 ⑦東面:面向東方。 ⑧端:盡頭。 ⑨旋其面目:指改變欣然自喜的神態;旋,轉變,改變。 ⑩若:海神。 (11)野語:俗語。 (12)百:這里是“多”的意思。 (13)莫己若:即莫若己,·誰也不如自己。 (14)少:看不起;仲尼,孔子的字;輕,輕視;伯夷,商孤竹君的兒子,因與其弟叔齊互讓君位,逃至周國。武王滅商后,兩人恥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被后人視為守節義的典型。 (15)窮:窮盡。 (16)殆:危險。 (17)長:永遠;見,被;大方,大道。 (18)語於海:談論大海。 (19)拘:局限;虛,同墟,指井蛙所居之地。 (20)夏蟲:夏生秋死之蟲。 (21)篤:固,指受限制;時,時間。 (22)曲土:囿于一隅的孤陋寡聞之人。 (23)束:與上文“拘”意同;教,所受的教育。 (24)丑:低劣,鄙陋。 (25)大理:指大道。 (26)盈:滿。 (27)尾閭:傳說中排泄海水的地方;泄,排泄。(28)已而不虛:指永無止息的地流而大海卻不會泄空;虛,空虛,竭盡。 (29)過:超過。 (30)量數:以數計量。 (31)自多:自滿。 (32)以:認為;比形,即具形,賦予形體。 (33)大山:即泰山;大(tai音太),通泰。 (34)存:指心中存在某種想法;見,見識。 (35)多:自滿。 (36)礌空:蟻穴;空,孔。 (37)稊米:一種細小的米粒;大倉,儲糧的大倉庫。 (38)號:名號,稱。 (39)處,居。 (40)人卒:人眾;九州,指天下。 (41)豪:通毫,動物身上的毫毛;豪末,毫毛的末梢。 (42)連:連續。 (43)三王:指夏禹之子啟、商湯及周武王,三人都弒君自立。(44)仁人:指儒家。 (45)任士:指以天下為己任的賢能之士。 (46)此:指上文所說的毫末。 (47)之:指帝位。 (48)之:指天下事;博,學問廣博。 (49)向:以前;自多于水,指河伯以水量大而自滿。
【今譯】 秋天的大水隨著季節到來了,大大小小的流水都注入黃河,水勢之大,兩岸及河中渚州之間,連牛馬都辨認不清。于是河伯非常高興,認為天下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匯聚在自己這里來了。它順著水流向東而行,一直到了北海,向東面一望,看不見水的盡頭。于是河伯才改變了自己洋洋自得的面容。望著大海對海神感嘆道:“俗話說:‘聽說了很多道理,便以為誰都不如自己’,說的就是我呀!我曾聽說有人看不起孔子的學識,輕視伯夷的節義,起初我不相信。現在我看到你的浩翰無涯,倘若我不是來到你的門前,可就危險了,我將永遠被懂得大道的人所嘲笑。”
北海若說:“井中的青蛙不可以和它談論大海,這是因為它受了所處地域的局限;夏蟲不可以和它談論冰雪,是因為它受到時間的限制;囿于一隅的孤陋寡聞之人不可以和他談論大道理,是因為他所受教育的束縛。現在你從山間河邊來,看到了大海,知道了你的淺薄鄙陋,這才可以與你談論大道理了。天下的水,沒有比海更大的了,無數河流流入大海,永無休止,面大海卻不會盈滿;海水從它的尾部宣泄出去,永無止息,而水量卻不會減少。海水不受春秋易節的影響,不因旱澇而增減,這是因為海的水量遠遠超過了江河,不可用數來計量。而我從未因此而自滿,因為我知道自己是自然的產物,天和地賦予我形體,又稟受了陰陽之氣,我在天地之間,就如同一粒石子、一棵小樹在泰山上一樣。我心中只認為自己所見太少,又怎么能夠自以為見識多而自滿呢?計算一下四海在天地中,不就象蟻穴在大澤之中嗎?中國在四海之內,不就象是一顆米粒在大谷倉之中嗎?人們稱物有萬種之多,而人不過是萬物中之一種;人聚集在九州之內,谷物所生長的地方,舟車所通行的地方,個人不過是其中的一員。以個人與萬物相比,不就象一根毫毛在馬身上一樣嗎?五帝所禪讓的,三王所爭奪的,仁人所擔擾的,賢能之士所操勞的,都不過如此而已!伯夷讓天下是為了求得名聲,孔子以談論天下事而炫耀自己的學識淵博,他們這樣的自夸,不就象你剛才看到河水上漲而自滿一樣嗎?”
【集評】 清·林云銘《莊子因》:“見物模糊一段的景況,摹寫逼真,入手便奇。”
又:“若只說不敢自多,便覺文情往而不返。此文先著‘存見少’一句,抑揚開闔之法盡矣。”
清·宣穎《南華經解》:“要折河伯,并自己捺倒,正是現身說法。下文極意推豁,以人較海,又在三累之下,更有何事足多耶?更將古今帝王圣賢,同付之一笑,學者須具如此眼光。”
又:“第一番問答,開拓心胸。”
清·吳世尚《莊子解》:“一句一轉,跌頓多姿。”
清·胡文英《莊子獨見》:“向若之嘆,較‘欣欣’雖進一解,然未免有徇外之意,故結處詔以‘反真’。后面許多機括,皆以此處作紐,此處不繪出空闊氣象,則后面亦發不出許多議論也。”
又:“前‘過江河之流’二句,勢如駿馬絕塵,猛加一勒;‘方存乎見少’二句,則如組如舞;落至‘盡此矣’三字,則追風逐電,而兼并驅安行之致。行文解此,其緩急控縱,自然入化。”
清·劉風苞《南華雪心編》:“第一番問答,從‘大’字生意,為入道之階梯。讀此段須放開眼界,見道之大無窮,惟不以道自多者,乃可語大。……海之大遠過江河,觀于海而江河失其大,而海未嘗以此自多者,提出天地,而海又失其大矣。喚醒河伯,并將自己拉倒,此對面加倍寫法。海之小,作兩層摩蕩而出。前以小石、小木之在大山自喻,后以礌空之在大澤,并將四海一起拉倒,此是旁面加倍寫法。中國之在海內,比于稊米之在太倉;萬物之在中國,比于毫末之在馬體,又可以海之小于天地者推之也。末后將帝王賢圣功能,看作與化推移,足以開拓心胸,推倒豪杰。尤妙在從正意托出喻意,而正意愈見軒豁呈露,使人羨其布局之密,而莫測其用筆之神,真行文之化境也。”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①,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②,時無止③,分無常④,終始無故⑤。是故大知觀于遠近⑥,故小而不寡⑦,大而不多⑧,知量無窮⑨。證向今故⑩,故遙而不悶(11),掇而不跂(12),知時無止,察乎盈虛(13),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14);明乎坦涂(15),故生而不說(16),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17)。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18),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19)!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
【注釋】 ①大天地:以天地為大;小毫末,以毫末為小。②量:容量,這里指大小。 ③時:時間;止,止境。 ④分:得失之分別;無常,沒有一定。 ⑤故:通固,固定。 ⑥大知:大智之人;觀于遠近,這里指看問題全面,不囿于一隅。 ⑦寡:少,小。 ⑧多:大。 ⑨量:指物量。 ⑩向:明;今故,猶今古;故,古。 (11)遙:指古代遙遠的事情;悶,猶昧。 (12)掇(duo音多):拾取,指近在眼前的東西;跂,抬起腳跟,形容追求的樣子。 (13)察:洞察;盈虛,盈虧。 (14)分:指得失的界限,分別。 (15)坦途:平坦的大道,這里指由生到死的過程;涂,通途。 (16)說(yue音悅):通悅。 (17)故:固,固定。 (18)至小:指極其有限的生涯;窮:盡;至大之域,指未知的世界。 (19)細:小;倪,端倪,界限。
【今譯】 何泊說:“既然這樣,那么我便以天地為大,以毫末為小,可以嗎?”北海若說:“不可以。物的大小是無窮盡的,時間是無止境的,得和失不是一成不變的,事物終與始不是固定的。因此大智之人既可遠望,亦能近察,所以不以物小而以其為小,也不因物大而以其為大,知道物的大小是無窮盡的。大智之人明白時間上的今古是無差別的,所以對遙遠的古代的事情也很明了,因通曉古今為一,也就不去強求近前的東西,知道時間是永無止境的。大智之人洞察事物盈與虧的相互轉化,所以雖有所得而不以為喜,雖有所失而不以為憂,知道得與失的界限是沒有常規的;大智之人把人從生到死的過程看作是一條平坦的大道,因而不把活著作為欣喜之事,不把死當作災禍,知道事物是終而復始的,不是固定不變的。計算一下人所知道的事,總不如他所不知道的事多。一個人在世的時間,遠不如他不在世的時間長;以極其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未知世界,這就是使自己迷亂而無所得的原因。由此看來,又怎么可以知道毫末就足以確定為最小事物的界限,又怎么可以知道天地就能窮盡最大的領域呢?”
【集評】 清·林云銘《莊子因》:“南華學問,只是全局打算,胸中具有天地古今,故能置身物外,將極相反事情,作平等觀,即《齊物論》云‘無成與毀,復通為一’之意。”
又:“上數‘知’字,尚多一番色相,算來此知卻用不著,倒不如以物還物,連我此生,亦屬多余了。文情疊進疊深,玄之又玄矣。”
清·宣穎《南華經解》:“上段極意推豁,似乎一味向入邊去。此段急收入來,為局方者言,要他見大,然才有意窮大。大何可窮,況眼前便已空劫矣。夫道各至足,毫末非夸,天地非益,惡在小之可乎哉!”
又:“第二段問答,探理入細。”
清·胡文英《莊子獨見》:“上只平解,此卻高一層落下,勢便不平,而疑團破盡矣。”
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一接渾脫非常,將上文四個‘知’字,一并化去,見四者現前各足,以不知者付之兩忘,更無窮盡也。下二句,只是申足上二句意,生而有知,不若未生而無知也,妙語從未經人說破。”
又:“第二番問答,見大小皆道之所在,不可一味窮大,而謂小者不足為也。‘量無窮’四句,皆兼大小言之,量者所至之數,時者所歷之候,分者所處之境,終始者又合已過現在未來,而任其自化也。下文分解上四層,以 ‘大知’句總冒。 ‘觀于遠近’三句,解‘量無窮’; ‘證向今故’三句,解‘時無止’; ‘察乎盈虛’三句,解‘分無常’; ‘明乎坦涂’三句,解‘始終無故’。各上句包下二句意在內,各末句倒點上四項,文法整齊。‘計人之所知’四句,忽然擲筆空中,高一層騰躍而下,有龍跳虎臥之奇,神妙不可思議,然后用反掉之筆,見窮大者必遺其小,而道亦不全也。收處忽作反詰語,與首句‘大天地而小毫末’,針鋒相對。以毫末為小,天地為大,不若各安其分而大小各足也。河伯小毫末而大天地,特據所見之形器而分其大小耳,不知天地仍非至大也,非大知者,烏能窮其所至。此一段,無處不到,真大含細入之文。”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①,至大不可圍’②。是信情乎③?”北海若曰:‘夫自細視大者不盡④,自大視細者不明⑤。夫精,小之微也⑥;垺⑦,大之殷也⑧;故異便。此勢之有也⑨。夫精粗者⑩,期于有形者也(11);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12)。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13),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14),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15),動不為利(16),不賤門隸(17);貨財弗爭,不多辭讓;事焉不借人(18),不多食乎力(19),不賤貪污;行殊乎俗(20),不多辟異(21);為在從眾(22),不賤佞諂(23);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24),戮恥不足以為辱(25);知是非之不可為分(26),細大之不可為倪(27),聞曰: ‘道人不聞(28),至德不得(29),大人無已(30),’約分之至也(31)。”
【注釋】 ①精:小;形,形體。 ②圍:范圍。 ③信:確實。 ④細:微小。 ⑤明:清楚。 ⑥小之微:小中之最微小者。 ⑦垺:特大之意。 ⑧殷:盛大。 ⑨此:指上述情況;勢,自然情勢。 ⑩精:小;粗,大。 (11)期:期限,局限。 (12)窮:窮盡。 (13)意:心,意識。 (14)大人:即《逍遙游》中的“至人”。 (15)多:贊美。 (16)動:指行事。 (17)賤:以……為賤;門隸,奴隸,差役,這里泛指地位卑賤的人。 (19)事:做事;借人,借助于人。 (19)食乎力:自食其力。 (20)殊:不同;俗,指世俗。 (21)辟異:邪僻怪異;辟通僻,邪僻。 (22)從眾:隨從眾人。 (23)佞諂:巧言諂媚之人。( 2 4 ) 爵祿:爵位利祿;勸,勉勵,意為使之動心。 (25)戮:刑罰。(26)分:劃分。 (27)倪:端倪,這里指衡量大小的標準。 (28)道人:行道之人;聞,聞達。 (29)至德:最高的德,這里指至德之人,即得道之人,與上文“道人”意同。 (30)大人:至人。 (31)約:約束,縮小;分,區分,差別。
【今譯】 河伯說:“世上的議論者都說:‘最小的東西是沒有形體的,最大的東西是沒有范圍的。”確實是這樣的嗎?”北海若說:“從小的角度去觀察大的事物,是看不見全貌的;從大的角度去觀察小的事物,則看不分明。所謂‘精’是小中最微小的;所謂‘垺’,是大中最大的,所以大與小各有自己的便利之處。這是自然的情勢所本來具有的。以大、小論物,還是局限于有形的東西,而不能超于物外。對于無形的東西,是不能用數加以劃分的。沒有范圍的東西,是不能用數把它們計算盡的。可以用語言談論的,是萬物中粗大的東西;可以用意識去體會的,是萬物中最精細的東西。對于語言所不能議論,思維也不能予以考察的,那就不局限于精粗的概念了。因此,大人行事,不去損害別人,不以仁愛恩惠為美德。行事不是為了爭利,不輕視身份卑賤的人;不爭財物,但也不以辭讓為美德。做事不求助于他人,但也不以自食其力為高尚,不以貪污為卑賤;行為雖不同于世俗,但也并不邪僻怪異;行為隨從俗人,但也不輕蔑巧言諂媚的人;世俗的高官厚祿不足以使他動心,刑罰、恥辱也不足以使他感到受辱;知道是非的界限不可劃分,大、小不可確立衡量的標準。聽人們說:‘得道之人是不求聞達于世的,品德高尚的人不求有所得,大人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形骸。”(這樣的人),在精神上進入消除了一切差別的境界。”
【集評】 明·孫礦《南華真經》:“‘多’字,‘賤’字,是此段語例。”
又:“語多雙關,大約是中立而兩不偏涉意。”
清·林云銘《莊子因》:“此一轉,又將大小翻入精粗,說到道理上去,漸入武陵源矣。”
又:“細玩‘自細視大’二語,虧他偏道得出。”
清·宣穎《南華經解》:“上段既收轉‘小’字,似乎小、大俱到,此又一并掃去,饒他將‘小’字說到至微也,是期于有形,將‘大’字說到至殷也,是期于有形。……詳寫大人許多話,也只是兩邊俱掃,虛中無相而已。”
又:“第三番問答,纖翳不留。”
清·吳世尚《莊子解》:“與上文所問分精分粗者,兩相點撥也。下六項意旨皆放(仿)此。”
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體驗物態入微。”
又:“‘大人之行’以下,作六層鋪敘,語意皆相背相生。”
又:“第三番問答,掃去大小痕跡,而歸之于‘約分’,較前更為深細,分明是《中庸》‘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極功夫。說精粗,即是小大替換字眼。……言意之所能至者,不離乎精粗而物之形跡未化;言意之所不能至者,不期于精粗,而道之微妙可思。透徹晶瑩,如玻璃中映絲映發,洞見纖毫,真理境上乘文字。詳寫大人之行,分作六層,每一層又作兩層洗發,相生相背,仍自歸并一層,皆自不期精粗處,勘入深微也。爵祿非勸,戮職非辱,正是不分是非之名;其不分是非處,正是不著細大之見。四句內自當以細大句為主,不可平排。‘道人不聞’三句,又其引證之余波,仍只重末句,歸結大人,文法一線不亂。‘約分之至’,見性命之真,非言思擬議所至,約之則合漠通微,游于無有,而何小大之瑣瑣焉為之窮究哉!”
河伯曰:“若物之外①,若物之內②,惡至而倪貴賤③?惡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殘;以俗觀之④,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⑤,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弟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⑥。以功觀之⑦,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⑧,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⑨。以趣觀之⑩,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11),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12),則趣操睹矣(13)。昔者堯舜讓而帝(14),之噲讓而絕(15),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16)。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梁麗可以沖城(17),而不可以窒穴(18),言殊器也(19);騏驥驊騮(20),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貍狌(21),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22),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23),言珠性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24),師治而無亂乎(25)?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舍(26),非愚則誣也(27)。帝王殊禪(28),三代殊繼(29)。差其時(30),逆其俗者(31),謂之篡夫(32);當其時(33),順其俗者,謂之義之徒(34)。默默乎河伯,女惡知貴賤之門(35),小大之家(36)。”
【注釋】 ①若:此;物之外,指物的外在現象。 ②物之內:指物的內在本質。 ③惡至:憑什么;倪,分際,劃分。 ④俗:世俗的觀點。 ⑤差:事物之間的差別。 ⑥差數:指事物間千差萬別的道理;睹:視,見。 ⑦功,功效,實用。 ⑧無:無用。 ⑨分:名分。 ⑩趣:通趨,趨向,傾向。 ( 1 1 ) 非:指事物可以否定的一面。 (12)自然:以自己為然;相非,相互認為對方是錯的。 (13)操:操守。 (14)讓:禪讓。 (15)之:燕相子之;噲,燕王名;讓而絕,因禪讓王位而使國家滅亡。公元前316年,燕王噲將王位讓給國相子之,國人不服,不到三年,燕國大亂,齊國乘機伐燕,殺噲與子之,燕幾乎亡國。 (16)白公:即白公勝,楚平王之孫,曾起兵謀反,欲奪君位,失敗后自殺而死。 (17)梁麗:房屋的棟梁;麗,即棟;沖,沖擊。 (18)窒:堵塞;穴,小孔。 (19)殊:不同;器,器用。 (20)騏驥、驊騮:都是駿馬名。 (21)貍:野貓;狌,黃鼠狼。 (22)鴟鵂:貓頭鷹;撮,抓。(23)瞋目:瞪大眼睛。 ( 2 4 ) 益:通盍,即何;師是,以是為師,指取法于正確。 (25)師治:以治為師,指取法于治。 (26)舍:停,放棄。 (27)誣:欺騙。 (28)帝:指五帝;王,指三王;殊禪,祥讓的方式不同。五帝三王傳位,或傳子孫,或讓異姓。 (29)三代:夏、商、周;殊繼,繼位的方式不同,指三代君王繼位,或父子相繼,或興兵篡弒。 (30)差:錯過。 (31)俗:指民情。 (32)篡夫:篡奪之人。 (33)當其時:正值時機。 (34)義之徒:合于正義之人。 (35)女:汝;門,指界限。 (36)家:與門同義。
【今譯】 河伯說:“那么,萬物的外在現象,萬物的內在本質,依據什么去劃分它們的貴賤?依據什么去劃分它們的大小?”北海若說:“從道的觀點來觀察萬物,物則無貴賤之分;從某一物自身的角度來看,則以己為貴,而以它物為賤。以世俗的觀點來看,萬物的貴賤不在其本身。從物的差別來看,如果僅就某物大的一面而以為它大,那么,萬物就沒有不大的;如果僅就某物小的一面而以為它小,那么,萬物就沒有不小的;如果明白天地為梯米,毫末為丘山的道理,物的大小之理就清楚了。從功效來看,如果僅就某物有用的一面而以為它有用,則萬物無不有用;如果僅就某物無用的一面而認為它無用,則萬物莫不無用;東和西的方向相反,卻互為存在,缺一不可,如果明白了這個道理,則物的功效與名分也就可以評定了。以人的傾向來看,如果僅就某物可以肯定的一面而加以肯定,則萬物就沒有不可以肯定的;如果僅就某物可以否定的一面而加以否定,則萬物就沒有不可否定的;知道堯、桀各以己為是而以對方為非,則萬物的傾向和操守也就可以窺見了。過去堯和舜禪讓而成為帝王,燕王噲和燕相子之卻因禪讓而亡國,湯伐桀,武王伐紂,都憑武力爭得王位,而白公勝以武力爭王位卻遭滅亡。由此看來,無論是武力爭位還是禪讓的禮制,無論是堯還是桀的行為,其貴與賤都是因時而異的,并沒有一定之規。棟梁可以撞毀城墻,卻不能用來堵塞小洞,這是說器用的不同。騏驥、驊騮一日能馳騁千里,用其捕捉老鼠,卻不如野貓、黃鼠狼,這是說技能的不同。貓頭鷹夜間可以抓住跳蚤,看清毫末,但白天卻瞪著眼晴看不見高山,這是說性能的不同。所以說,怎么能夠認為取法正確就不會有錯誤,取法于治就不會有亂嗎?這是不懂得天地之間的自然之理和萬物實際情況的說法。這就像只取法于天而不取法于地,只取法于陰而不取法于陽,顯然是行不通的。然而人們還是把這類話不停地說下去,這不是愚蠢就是故意騙人了。五帝的禪讓彼此不同,三代的繼承也各不一樣,不合時宜,違逆了民心的,就被稱為篡權者;合乎時宜,順應了民心,就被稱為是合乎正義的人。沉默吧,河伯!你哪里知道貴賤的界限,大小的區別呢!”
【集評】 清·林云銘《莊子因》:“此段總言物之內外貴賤大小,原無定屬,筆筆生動,有生龍活虎之勢。”
清·宣穎《南華經解》:“第四番問答,胸如智珠。”
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第四番問答,不見貴賤小大之無常,而推廣論之也。上段從小大生出精粗二意,隨用‘不期精粗’句,掃除痕跡,言精粗而小大已在其中。此段從小大增出貴賤二層,隨用‘物無貴賤’句,泯去端倪,言貴賤而小大分配在內,文法變化錯綜,有移步換形之妙。……貴賤小大.一問一答,文情已是.似可歸結到貴賤之門。小大之家,以清線索,卻添入‘功分’、‘趣操’、‘爭讓’三項,如五花八門,使人入其中而莫測。究竟三項內,皆合得貴賤、小大不可為常意,而推波助瀾,更為汪洋恣肆,固不當以常法繩之也。‘梁麗’三喻,見物各有長,物各有短,大小異便,貴賤有時,找足上文不可為常意,妙緒紛披,余波噴涌,精神到底不懈。‘師是而無非’以下,引俗語作法,縈拂上文,淡宕有致,是非治亂之相反而不可相無,如天地陰陽之并行于終古,愚者不知,知者妄言,深可為之慨嘆,隨舉帝王禪繼一端,以證上貴賤有時之義。春秋以后,篡奪者多假名于揖讓征誅,莊子知后世必有曹莽之禍,故于前五項內,添入‘爭論’一層,而此處又重言申明之。憂世深心,溢于言外。末以貴賤、小大雙收。‘門’字、‘家’字,要看得圓通無礙。‘貴賤之門’,并不分貴賤門戶也;‘小大之家’,并不分大小家數也,答還他貴賤,小大,毫無足據,截然而止,有抽刀斷水之奇。”
河伯曰:“然叫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舍①,吾終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②;無拘而志③,與道大蹇④。何少何多,是謂謝施⑤;無一而行⑥,與道參差⑦。嚴乎若國之有君⑧,其無私德⑨,繇繇乎若祭之有社⑩,其無私福(11);泛泛乎其若四方之無窮(12),其無所畛域(13)。兼懷萬物(14),其孰承翼(15)?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16);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17)。年不可舉(18),時不可止(19),消息盈虛(20),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21),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22),若驟若馳(23),無動而不變(24),無時而不移(25)。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國將自化(26)。”
【注釋】 ①辭:拒絕;受,接受;趣,進取;舍,放棄。 ②反衍:向相反的方向發展、變化;衍,水長流,引申為展延。 ③拘:拘泥,拘執。 ④蹇:阻塞,這里意為違背。 ⑤謝施:指多與少的相互轉化;謝,衰落;施,移,轉。 ⑥一:偏執一端。 ⑦參差:不整齊。 ⑧嚴:同儼,莊重的樣子。 ⑨無私德:無偏向。 ⑩繇繇:通悠悠,自由自在的樣子;社,土地神。 (11)無私福:沒有偏私的賜福。 (12)泛泛:不漲溢的樣子,引申為寬廣、廣闊。 (13)畛域:界限,范圍。 (14)懷:容。 (15)承:受;翼,庇護。 (16)恃:自恃;成,形成,形態。 (17)位:處,居。 (18)年:指過去的時間;舉,攀留。(19)止:休止。 (20)消:消亡;息,增長;盈,充實;虛,空虛。 (21)大義之方:大道的方向。 (22)生:生命。 (23)驟:馳,形容時間流逝之迅速。 (24)動:行動。 (25)移:發展,變化。 (26)固:本來;白化,自然變化。
【今譯】 河伯說:“既然如此,那么我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呢?我對于事物的辭受取舍,我終究應該怎么辦呢?”北海若說:“以道的觀點來看,無所謂貴,也無所謂賤,貴與賤是同一的,是相互轉化的。不要拘執于自己的心志,而與道產生抵觸。無所謂少,也無所謂多,少和多是互相轉化、循環往復的;不要拘滯于事物的一端行事,致使出現與道不一致的現象。對待萬物,要象國君一樣公正,不能有偏私;應象受祭的土地神一樣,悠然自得,沒有偏私的賜福;要象東西南北四方一樣廣遠無窮,沒有彼此的界限;如果能包容萬物,就沒有誰受到專門的庇護,這就叫做沒有偏向。萬物在本質上是同一的,那個是短的,那個是長的?道是沒有時間界限的,而物卻有生死的變化,所以,其形態不足為恃。萬物有虧也有盈,沒有固定不變的形態,過去的年歲不可存留,今后的時間永無休止,萬物消長、盈虧,都是終而復始,循環往復的。這就是講大道的方向,說萬物的道理。萬物的生命極其短暫,無時無刻不在運動和變化。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呢?萬物本來就是任自然而變化的。”
【集評】 清·宣穎《南華經解》:“大道渾同,始于無方,歸于自化。‘自化’二字妙,到此則一切滯見不消破除,自爾雪釋冰融矣。”又:“第五番問答,大通自在。”
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第五番問答,破除他為不為之見,而示以無方自化,正如洪爐點雪,融化無痕。……‘辭受趣舍’,承上‘趣操’、‘爭讓’說下。……‘以道觀之’,特提‘道’字,總冒下文。‘何貴何賤’四句,合精粗小大并言之,可見大道本屬坦夷,而拘虛者終歸于蹇澀。‘何少何多’四句,又承‘辭受趣舍’申言之,可見謝施皆關道妙,而執一者必與為參差。接筆陡下三喻,逸趣橫生。……‘兼懷’二句,正找足上文不分畛域意,不必連下文讀去。‘是謂無方,三句,總結前幅,萬物一齊,孰短孰長,何貴賤小大之可分,極寫無方之妙,脫化入神。下又另提‘道’字,‘道無始終’,冒下四句,一語透宗。……‘消息盈虛’、“終則有始’,與‘道無終始’句,水乳交融。有終始則看破物情,無終始則窺見道體,有其所應有,無其所本無,其旨趣同歸一致也,隨用‘大義’二句,輕輕按住上文,單提‘物之生也’句,起下‘自化’意。‘若驟若馳’,寫得閃爍無定; ‘無動不變,無時不移’,寫得圓轉如環,可見道之無方。求其所為者,而何嘗有為之跡,求其不為者,而亦何嘗有不為之跡也,自化焉而已。‘夫固將’三字,凌空蕩漾,一片靈機,有水到渠成之妙。”
又:“此段指點道之無方、自化,句句是發揮正意,并不著一反筆、襯筆,只中間插入比喻三層,仍是廬山真面也。而一氣卷舒,自成片斷,卻并無斷續離合之跡,全是真氣貫注其間。他手作正面文章,安得有如此境界。”
河伯曰:“然則何貴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于理①,達于理者必明于權②,明于權者不以物害己③。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④。非謂其薄之也⑤,言察乎安危⑥,寧于禍福⑦,謹于去就⑧,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⑨,本乎天⑩,位乎得(11),躑躅而屈伸(12),反要而語極(13)。”
【注釋】 ①達于理:通達事理。 ②明于權:明于變化;權,權宜,權變。 ③物:外物,指身外的一切。 ④賊:傷害。 ⑤薄:靠近,引申為觸犯。 ⑥察:觀察,察辨。 ⑦寧:寧靜,冷靜。⑧謹:謹慎;就,從,追隨。 ⑨天:自然的稟賦;行,行為。⑩本乎天:以天為本,指以自然天性為本。 (11)位:處,安守;得,所得。 (12)躑躅:進退不定的樣子。 (13)反:同返;要,指關鍵、根本,亦即道之所在;極,頂點,極致。
【今譯】 河伯說:“既然萬物一齊,人應該順應自然變化,那么,道還有什么可貴的呢?”北海若說:“明白大道的人必定通達事理,通達事理的人必定能夠通曉權變,通曉權變的人必定不會因外物傷害自己。至德之人,火不能燒傷他,水不能淹溺他,嚴寒酷暑不能加害于他,禽獸不能傷害他。這不是說至德之人故意去靠近水火、寒暑、禽獸等而不受侵害,只是說至德之人能明察安危,安于禍福,臨事慎重考慮去取,所以外物不能傷害他。因此說,自然的本性藏于內心,人事的行為表現于外表,最高的道德就在于順應自然了。明白人的稟賦行為出于自然,安于所處的地位,進退屈伸,隨時應變,這樣,就能返本歸于道,談出高深的道理了。”
【集評】 宋·褚伯秀《南華真經義海纂微》:“自篇首至此,凡六問答,如風驅遠浪,漸近漸激,至是而雪浪噴薄,使人應接不暇。須臾澄靜,則波光萬頃,一碧涵天,人之息偽還真,中扃虛湛者,有類于此。”宋·劉辰翁《評點莊子》:“說得圓徹。”
清·林云銘《莊子因》:“卻說出實理來,不過是素位而行,不怨不尤工夫,何曾一字荒唐。”
清·宣穎《南華經解》:“此正明上所云‘無方’、‘自化’之妙,惟知道者能之。落到‘天’字上,是絕頂議論。”又:“第六番問答,造極之言。”
清·吳世尚《莊子解》:“如此,然后莫之能害,是多少學問,何等小心。世只以莊生為放曠,直是寬煞。”
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移步換形,得無方之妙用。”
又:“第六番問答,揭出達理、明權。從‘化’字又轉出一解,正恐掃卻他不為之見,要他空所依傍,又不免墮入虛無也。‘理’字緊從‘道’字勘出,達理則胸中方有把握。‘權’字又是道之化境,明權則入世全無滯機。……‘反要’,‘語極’,歸結達理而與天合德意。著墨無多,元氣渾然,文法亦極周幣。”
曰:“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苦曰:“牛馬四足,是謂天①;落馬首②,穿牛鼻,是謂人③。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④,無以得殉名⑤。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⑥。”
【注釋】 ①天:指天然的稟賦。 ②落馬首:用轡籠住馬頭;落,通絡。 ③人:人為。 ④故:事;命,指受于天然的稟賦。 ⑤得:指自然的天性;名,世俗所求之名。 ⑥反:同返,歸;真,真性。
【今譯】 河伯說:“什么叫做天,什么叫做人?”北海苦說:“牛馬有四只腳,這就叫做天然;用轡籠住馬頭,貫穿牛鼻,這就叫做人為。所以說,不要用人為而毀滅天然,不要用世事毀滅天命,不要為追求世俗之名而犧牲了天性。謹慎地保守天然的本性而不要喪失,這就叫做回復人的真性。”
【集評】 清·宣穎《南華經解》:“注明‘天’字,隨用三語束住,‘命’即天理,‘得’即天德,‘故’即是人心,‘名’即是人事,特遞遞致戒耳。”
又:“以語‘大’起,以‘反真’收,看他一路次第。”
又:“第七番問答,歸根復極。”
清·吳世尚《莊子解》:“此篇七問七答,文法則層層剝入,義理則曲曲傳出,一轉一境,愈細愈靈,且處處皆以韻語出之,真是奇絕。”
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第七番問答,承上天人分際而申明之,以淺形深,使愚者皆能醒眼。 ‘無以人滅天,’歸重德在乎天,即末句‘反真’之意; ‘無以故滅命’, ‘無以得殉名’,皆發明上句之義,文法不平。‘是謂反其真,’只一語結住通篇,云去蒼梧,水還江漢,可以悟其文境矣。”
又:“如此一大篇文字,洋洋灑灑,有氣蒸云夢,波撼岳陽之勢,幾疑難于收拾矣,卻只用‘是謂反其真’五字,歸結全篇(段),何等筆力。”
【總案】 以上以河伯與北海若的七問七答,詳細論述了萬物的大小、貴賤、生死、是非等問題。作者認為,從道的高度去看待萬物,無論大小、貴賤、生死、是非等等,都沒有一個固定的、絕對的界限,萬事萬物每時每刻都處于變化、發展之中,大可以轉化為小,小可以轉化為大,貴可以轉化為賤,賤可以轉化為貴。所以,人們對于萬物,大可不必拘滯于一端,而傷物害性。作者論述大小、貴賤等的目的,在于齊同萬物,齊同當時紛紜的物論,這是對《齊物論》思想的發揮。
這一節在寫作上也很有特點。其中絕妙的比喻、層層鋪敘的問答,洋洋灑灑的行文以及節奏明朗的韻語,都顯得十分自然而又筆力勁健。
夔憐蚿①,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 目憐心。
【注釋】 ①夔(kui音葵):神話傳說中的獸,狀似牛,無角,獨足;憐,愛慕,羨慕;蚿(xian音賢),馬蚿,一種多腳蟲。
【今譯】 獨腳的夔羨慕多足的蚿,蚿羨慕無足而能行的蛇,蛇羨慕無形而走得飛快的風,風羨慕不必行動就能看得很遠的眼睛,眼睛羨慕一想就能洞察萬物的心。
【集評】 明·孫礦《南華真經》:“峭語突起,排五句,驚心駭目,真是神品。”
又:“以常情言,當云‘蚿憐夔,夔憐蛇’方順,今乃以一足置萬足前,文機圓活,殆不可捉摸。一矜一羨,意味自長,不然則板。”
清·林云銘《莊子因》:“絕頂異解,隨口出之,不顧天荒地老,所謂不可無一,不能有二者。”
清·宣穎《南華經解》:“突起一下,飄搖鼓舞,文有仙氣。”
清·陸樹芝《莊子雪》:“奇思,精論,妙喻。”
清·胡文英《莊子獨見》:“其來無首,其卒無尾。”
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一層進一層,遞相羨慕神速。”
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①,予無如矣②。今子之使萬足,獨夸何?”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③,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④,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⑤?吾安用足哉!”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⑥。今子蓬蓬熟起于北海⑦,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無有,何也?”風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⑧,鱗我亦勝我⑨。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⑩,唯我能也,故以眾小不勝為大勝也(11)。為大勝者,唯圣人能之。”
【注釋】 ①趻踔(chen chuo音磣戳):形容夔跳著走的樣子。 ②無如:即無如何,意為沒有辦法。 ③噴:打噴嚏。 ④天機:天賜予的機能,指本性,亦即出于自然。 ⑤易:更改。 ⑥有似:有形象,意指好象有腳一樣。 ⑦蓬蓬然:形容風動的聲音。 ⑧指我:以手指指我。 ⑨“鰌”,踏。 ⑩蜚:通飛。 (11)眾小不勝:即不勝眾小;大勝,指任乎自然,超然物外,與道合一,則無所謂勝與不勝,也就無所不勝。
【今譯】 夔對蚿說:“我用一只腳跳著走,也是沒有辦法。現在你用上萬只腳行走,究竟怎么樣呢?”蚿說:“不是這樣的。你沒有看見那吐唾沫的人嗎?打噴嚏噴出的唾味,大的如璣珠,小的如晨霧,大小混雜著落下來的數不勝數。現在我也只是使用天賜予我的本能而動,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蚿對蛇說:“我用許多腳走路卻還比不上你沒有腳,這是為什么呢?”蛇說:“那天賜的本能所起的作用,怎么可以改變呢?我那里用得上腳啊。”蛇對風說:“我靠我的脊背和兩脅的運動才能行走,就象有腳似的。現在你呼呼地從北海刮起,又呼呼地進入南海,就像沒有形體一樣,這是為什么呢?”,風說:“是的。我從北海呼呼地刮起,又呼呼地進入南海。但是,人們用手指指我,就能勝我,用腳踩我也能勝我。盡管如此,吹折大樹,掀翻房屋,只有我才能做到。所以,不以不勝眾小為意,才是大勝。只有圣人才能作到以小不勝為大勝。”
【集評】 宋·劉辰翁《評點莊子》:“語皆簡至。”
明·孫礦《南華真經》:“目與心兩項不分解,最有含蓄有昧。然亦緣與風同一文意。文字固貴不拘.其不拘處,亦必有說方妙,若太肆意,則亦非法。”
清·林云銘《莊子因》:“心、目二語,不著疏解。文如半身美人圖,正于未畫處傳神。奇絕!奇絕!”
清·宣穎《南華經解》:“目與心二喻,獨省文者,蓋天機在形跡之外。夔有用足之勞,蚿無用足之勞,蚿所以勝也。蚿有足之用,蛇無足之用,蛇所以勝也。蛇有體之用,風無體之用,風所以勝也。惟無體故似為人勝,而實成大勝,蓋至于風而形亦盡矣。目與心之運雖更神,然當身可自喻之,故省文也。”
清·吳世尚《莊子解》:“目、心藏下不言,真有味外之味。從無此格,可云盤古開天。”
清·陸樹芝《莊子雪》:“按說至風而止,不及心目者,……正妙在空中設影,反照入江,不必并將心、目一一疏釋,作印板文字也。”
清·胡文英《莊子獨見》:“風之境,已至於圣人,則心、目之用,其妙亦可以想見也。”
又:“就風之身分收住,目與心光景,令人自思,最有余味。”
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設為問答,奇絕。”
又:“妙喻足繪難顯之狀,足之多,萬者并行,亦如唾之多,大小并下,言皆出于天然,無待于使也。喻中夾喻,文心奇絕。”
又:“一足不如眾足之疾,眾足不如無足之更疾,落想俱奇絕。”
又:“一筆收到圣人。風之化,其即圣之神也。目與心,皆渾括于末句中,令人自思,最有余味。”
又:“突起五句,如天外飛來,使人驚愕。下面又只分承三項,截然而住,并不及心、目二層,驟讀之,幾疑文法疏漏,其實心、目之用,莫妙于圣人。從風之大勝者,落到圣人,不言心、目,可其妙已可想見也。若照上再作問答語。便成笨伯矣。……開手五句,擲筆空中,已含下無限妙文在內。若徑從夔蚿問答起,平排三項,安得有此崢嶸突兀之姿。若在三項問答之外,再申解心、目兩層,又安得有此變幻離奇之致。借風之自狀者拍合圣人,謂眾小不勝為大勝,勝以天,非勝以人也。不求勝人而獨以天勝,風之神速,其即圣之功能乎?結處暗收心、目,在無字句處傳神。”
【總案】 以上一連串的比喻,集中說明萬物各稟天賦,獨擅一長,希望勝過別人或羨慕別人,都是徒勞的。只有忘卻一切勝負、短長,乘天機而動,無為而無不為,才能達到“無以人滅天”的境地。
這一段,想象奇特,構思奇幻。夔、虼、蛇、風、目、心等比喻,設計得精巧自然而又給人以想落天外之感,文學色彩十分濃郁。
孔子游于匡①,宋人圍之數幣②。而弦歌不輟③。子路入見,曰:“何夫子之娛也?”孔子曰:“來!吾語女④。我諱窮久矣⑤,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⑥,而不得,時也⑦。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⑧,非知得也⑨;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⑩,非知失也(11);時勢適然(12)。夫水行不避蛟龍者(13),漁夫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14),獵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圣人之勇也。由處矣(15),吾命有所制矣。”無幾何,將甲者進(16),辭曰(17):“以為陽虎也(18),故圍之。今非也,請辭而退。”
【注釋】 ①游:周游;匡,地名。 ②幣(za音匝)即:匝,一圈稱為一匝。 ③輟:停止,中止。 ④女:通汝,你。 ⑤諱:忌諱,擔憂;窮,指處于逆境,宦路不通。 ⑥通:指宦路通達,與“窮”相對。 ⑦時:時勢。 ⑧當:遇上;窮人,仕路不通之人。⑨知:通智。 ⑩通人:仕路通達之人。 (11)知失:才能低下。 (12)適然:造成這樣;適,往,到,引申為歸向。 (13)蛟:一種無角龍。 (14)兕(si音四):一種犀牛類獸。 (15)處矣:安歇吧,意即讓子路沉住氣,泰然處之。 (16)將甲者:率領甲士的軍官;將,率領;甲,甲士,士兵。 (17)辭:道歉,謝罪。 (18)陽虎:原為魯國季孫氏家臣,后篡奪魯國政權。陽虎當政時,曾對匡人施過暴行。孔子長相與陽虎近,故匡人誤以孔子為陽虎而圍困他。
【今譯】 孔子周游到了匡地,宋國人把他重重包圍起來,然而孔子還是不停地彈琴唱歌。子路進見孔子,說:“老師為什么還這么快樂呢?”孔子說:“來,我告訴你。我想擺脫逆境已經很久了,但還是免不了潦倒,這是命;我想求得通達的命運已經很久了,卻還是得不到通達,這是時勢造成的。處在堯舜時代,天下沒有不得志的人,這并非是由于當時的人有智慧;處在桀紂時代,天下沒有得志的人,這不是他們的智慧不足;這是時運造成的,在水中行走不躲避蛟龍,這是漁夫的勇敢;在陸地上行走不躲避犀牛老虎的,這是獵人的勇敢;利刃橫在面前,看待死就如同生一樣的,這是烈士的勇敢;知道受窮困是命中注定的,懂得通達是由時運造成的,臨到大難而無所畏懼的,這是圣人的勇敢。仲由,泰然處之吧,我的命運是受制于天的,不必擔憂。”沒有多久,率領甲士的將官進來了,謝罪道:“我們以為你是陽虎,所以把你圍了起來;現在知道了你不是陽虎,我們向你道歉,撤走圍兵。”
【總案】 作者以孔子被圍于匡的具體事例,說明“無以故滅命”的思想。作者認為,人的窮通,不是人為的,而是天的安排,故人當安時而知命,不必碌碌奔勞于天下。
公孫龍問于魏牟曰①:“龍少學先王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合同異②,離堅白;然不然③,可不可④;困百家之知⑤,窮眾口之辯⑥,吾自以為至達已⑦。今吾聞莊子之言,茫焉異之⑧。不知論之不及與,知之弗若與?今吾無所開吾喙⑨,敢問其方⑩。”公子牟隱機大息(11),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坎井之蛙乎(12)?謂東海之鱉曰:‘吾樂與!出跳梁乎井干之上(13),入休乎缺甃之崖(14),赴水則接腋持頤(15),蹶泥則沒足滅跗(16),還虷蟹與科斗(17),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18),而跨跱坎井之樂(19),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東海之鱉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22)。于是逡巡而卻(21),告之海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22);千仞之高(23),不足以極其深(24)。禹之時十年九潦(25),而水弗為加益(26);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為加損(27)。夫不為頃久推移(28),不以多少進退者(29),此亦東海之大樂也。’于是坎井之蛙聞之,適適然驚(30),規規然自失也(31)。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32),而猶欲觀于莊子之言,是猶使蚊負山,商蚷馳河也(33),必不勝任矣。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一時之利者(34),是非坎井之蛙與?且彼方跐黃泉而登大皇(35),無南無北,夷然四解(36),淪于不測(37);無東無西,始于玄冥(38),反于大通(39)。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40),索之以辯(41),是直用管窺天(42),用錐指地也,不以小乎!子往矣!且子獨不聞夫壽陵余子之學行于邯鄲與(43)?未得國能(44),又失其故行矣(45),直匍匐而歸耳(46)。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失子之業。”公孫龍口呿而不合(47),舌舉而不下(48),乃逸而走(49)。”
【注釋】 ①公孫龍:姓公孫,名龍,戰國時趙人,名家代表人物,詭辯家;魏牟,魏國公子,又稱公子牟,封于中山。 ②合同異、離堅白:名家學派的命題,即把事物的同和異合而為一,抹殺事物的個性,把共性絕對化,合異為同;把物體的堅固特性和自的顏色分別開來,劃一為二。 ③然:以……為然。 ④可:以……為可。 ⑤困:使……陷入困境;知:通智。 ⑥辯:辯才。 ⑦至達:最為通達,意謂無所不通。 ⑧茫然。 ⑨喙(hui音惠):嘴。 ⑩方:道理。 (11)隱:倚靠;機,通幾,幾案;大息,即太息,嘆息。 (12)坎井:淺井。(13)跳梁:跳躍;井干,井欄。 (14)缺甃 (zhou音皺):破磚;甃,砌井用的磚;崖,井邊。 (15)接:承,托;持,托住;頤,下巴。 (16)蹶:踏,踩;沒(mo音莫),滅。淹沒、埋住之意;跗(fu音夫),腳背。 (17)還:回顧; 虷(han),井中的紅色小蟲;科斗,即蝌蚪。 (18)擅:專,獨占;壑(he音賀),坑。 (19)跨躊(zhi音志):兩腿分開站立。 (20)摯(zhi音直):抖馬腿的繩索,這里指絆住。 (21)逡巡:遲疑不進的樣子,形容東海之鱉很費力地退出坎井。 (22)舉:稱,這里意為形容。 (23)仞:古代長度單位,一仞為八尺,一說為七尺。 (24)極:盡,這里意為量盡。 (25)潦:同澇,指雨下太多,洪水成災。 (26)加:增加,益,即溢,水漫出,這里指水位上漲。 (27)崖:通涯,海岸;加損,減少,這里指水位下降。 (28)頃:短暫;久,長久;推移,逐步變遷。 (29)多少:指雨量的多少;進退,指水位的上升或下降。 (30)適適然:形容驚懼的樣子。 (31)規規然:形容局促的樣子;自失,自己感到茫然失措。(32)竟:通境,境地。 (33)商蚷:即馬蚷,陸地上的一種小蟲;馳,這里意為渡。 (34)適:這里意為滿足;利,指辯論上的勝利。 (35)彼:指莊子;方,正在; 跐(ci音此),踏;黃泉,指地下;大皇,指天上。 (36)爽(shi音釋):消散的樣子;四解,四通八達。 (37)淪:淹沒;不測,不可測量的深度。 (38)始:開始;玄冥,幽深玄妙的境界。 (39)反:同返;大通,廣闊深遠,無所不通。 (40)規規然:形容淺陋拘泥的樣子;察,細看,這里指狹隘的觀察。 (41)索:探求;辯,詭辯。 (42)直:簡直;管,竹管。 (43)壽陵:燕國的邑名;余子,少年;邯鄲,趙國國都。(44)國能:趙國人走路的本領。 (45)故行:原來走路的步伐。 (46)直:只能;匍匐,爬行。 (47)呿(qu音區):開。 (48)舉:抬起。 (49)逸:逃。
【今譯】 公孫龍問魏牟說:“我年少時學習古代圣王之道,長大后明白了什么是仁義之行;能把事物的同和異合而為一,把同一物體的堅固特性和白的顏色分離開來;把不對的說成對,把不可的說成可。我的辯才可以難倒所有的智者,可以使所有善辯的人無話可說;我自以為無所不通了。現在我聽到了莊子的言論,感到詫異、茫然;不知是我的辯才不及他呢,還是知識不及他呢?而今我已經無法開口了。請問這是什么道理呢?”公子牟靠著幾案長嘆一聲,仰望著天空笑著說:“你沒有聽說過那淺井中的青蛙嗎?它對東海里的大鱉說:‘我是多么快樂呵!出了井,就在井欄之上跳躍,進了井,就在破磚邊上休息。跳入水中,水浸著我的兩腋和兩頰;踩在泥里,泥剛剛淹沒了我的腳背。回頭看看虷、蟹、蝌蚪,沒有一個能象我這樣。況且我獨占著一坑水,叉開腿享受著淺井中的快樂,這真是妙極了,您為什么不常常到我這里看看呢?’東海之鱉的左腳還沒有進入淺井,右膝已經被絆住了。東海之鱉費了很大力氣才退了出來,對坎井之蛙講起了大海的故事:‘用千里之遠,不能形容海的大;用千仞之高,不能形容大海的深。夏禹的時候,十年九澇而海水沒有顯得多一點;商湯的時候,八年七旱而海水卻沒有顯出少一點。海水的水量不受時間的影響而變化,也不因旱澇而增減。這也是住在東海的極大樂趣啊!’淺井中的青蛙聽了東海之鱉的這些話,非常驚懼、局促,好象丟了魂一樣。你的才智還沒能達到辨別是非的境地,便想考察莊子精深的言論,這就好比讓蚊子背負大山,讓商蚷在河里奔跑一樣,肯定是不能勝任的。況且你的才智還不足以了解極精妙的理論,卻自滿于一時的口舌勝利,這不就象淺井之蛙嗎?莊子的理論,下履黃泉,上登九天,無論南北,都四通八達,深不可測;不分東西,產生于幽深玄妙之境,歸之于廣大深遠之處;你卻拘泥于狹隘的觀點去探求莊子高深的理論,以自己的詭辯方式去探索他,這簡直是透過竹管看天,用錐子量地,不是太渺小了嗎?你走吧!而且你沒有聽說壽陵的一個少年到邯鄲去學走路的事嗎?結果非但沒有學到邯鄲人走路的優美姿勢,連自己原來走路的方法也忘掉了,只好爬著回家。現在你還不走,恐怕將要忘掉你原來的技能,丟掉你本來的學業。”公孫龍驚駭得合不攏嘴,舌頭翹著放不下去,于是逃走了。
【集評】 清·胡文英《莊子獨見》:“劈頭用‘吾樂與’三字起,便將坐井一輩心胸活活畫出。”
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此與下二段,俱申明‘無以得殉名’意。……‘跳梁’,‘井干’四句,極寫拘墟形狀,卻先用‘吾樂與’三字作凌空宕漾之筆,最有神姿。回顧虷蟹科斗,謂‘莫吾若’,見解卑陋如此,乃欲邀東海之鱉,以觀其所樂,沾沾自喜神情,令人絕倒。隨寫東海之鱉,縮足逡巡,一見便窺其底蘊,逮語以東海之大樂,而坎井之蛙,始而驚,徐而自失,亦猶觀海者之自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也。前半篇喻意,至此按住,以下接入正文。知小而語大,猶之蚊負山,商嶇馳河,著此二喻,插在中間,錯綜入妙,見他伎倆本來有限,不能頡頏莊子。下文不知論極妙之言而逞其知辯,乃坐以井蛙之見,前后線索自清,然后抬高莊子身份,足令高談雄辯者卷舌息心。……后幅又倒插壽陵余子一喻,四句中一句一轉,動宕生姿。末以公孫龍自失作結,回應前幅‘適適然驚’二句,明鏡彩虹,天然妙境。”
【總案】 井蛙與東海之鱉的寓言,一方面針對當時公孫龍等人對于莊子理論的迷茫不解,說明莊子理論高深莫測,無所不包,非常人所能理喻;另一方面,闡述了作者“無以得殉名”的思想。
這一節不是以思辯的形式進行正面、抽象的說理,而是以極為夸張的比喻,以見識博深的“東海之鱉”,反襯孤陋寡聞而又盲目狂妄的“坎井之蛙”,以近乎漫畫式的勾勒,把公孫龍子的狂妄、狹隘和羞愧的心理活動,寫得活靈活現,生動地闡發了莊子的理論。
莊子釣于濮水①,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②,曰:“愿以境內累矣③!”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亦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④。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⑤?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⑥?”二大夫曰: “寧生而曳尾涂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
【注釋】 ①濮水:水名,在今山東濮縣南。 ②楚王:即楚威王;往先,先去傳達楚王之意。 ③累:拖累,麻煩。 ④巾:以巾包裹;笥,竹箱,這里指藏入竹箱。 ⑤寧:寧可,寧愿。 ⑥曳(ye音夜):拖;涂,泥。
【今譯】 莊子在濮水釣魚,楚威王派遣兩位大夫前去傳達他的聘請之意,說:“欲將國家政事委任于你。”莊子手執釣竿,頭也不回地說:“我聽說楚國有一只神龜,死了已經三千年了,楚王用竹箱盛著,以巾覆蓋,珍藏在廟堂之中。這只龜是寧愿死去被留下骨頭而顯示它的貴重呢?還是寧愿拖著尾巴在泥中自由自在地活著?”二位大夫說:“當然它寧愿拖著尾巴在泥中自由自在地活著。”莊子說:“去吧。我將要在泥中拖著尾巴自由自在地活著。”
【集評】 清·林云銘《莊子因》:“結韻悠然有致。”
清·陸樹芝《莊子雪》:“此不甚經意之筆,然亦別具韻致。”
清·胡文英《莊子獨見》:“一問一答一應,不加一語,‘從政殆而’之意,隱然言外,不激不亢,古來卻聘之語,誰復能如此者。”
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結得冷峭,尤妙在含蓄不盡。”
惠子相梁①,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②:“莊子來,欲代子相③。”于是惠子恐,搜于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鶵④,子知之乎?夫鵷鶵,發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⑤,非練食不食⑥,非醴泉不飲⑦。于是鴟得腐鼠⑧,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⑨!’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注釋】 ①惠子:即惠施,宋人;相梁,為梁惠王相;相,指任相。 ②或:有人。 ③子:你。 ④鵷鶵(yuan chu音淵雛):傳說中鳳凰一類的鳥。 ⑤止:棲息。 ⑥練食:竹食,竹米。 ⑦醴泉:甘美如甜酒的泉水}醴,一種甜酒。 ⑧鴟(chi癡):貓頭鷹。⑨嚇:象聲詞,表示吃驚發怒的語氣。
【今譯】 惠子在梁國任相,莊子前去見他。有人對惠子說:“莊子來,是想取代你為相。”于是惠子十分恐慌,在國中搜查了三天三夜。莊子前去見他,說:“南方有一種鳥,它的名字叫做鵷鶵,你知道嗎?鵷鶵由南海出發飛往北海,不是梧桐樹它不棲息,不是竹食它不去吃,不是甘甜的泉水它不飲用。一日,貓頭鷹得了一只發出腐臭味的老鼠,正巧鵷鶵從它的上空飛過,貓頭鷹抬起頭對它怒目而視,恐嚇地大聽一聲:‘嚇’。現在,你想用你的梁國來嚇唬我嗎?”
【集評】 明·陸方壺《南華經副墨》:“世道交情,觀此可發一笑。莊生直為千古鄙夫寫出患失之態。只一‘嚇’字形之,妙哉。‘非梧桐不止’三句,正言其有所得,而不必有所殉。‘腐鼠’一喻,極雋極毒。所謂嬉笑怒罵者,皆成文章也。”
清·林云銘《莊子因》:“千古鄙夫患失之態,只以一語寫盡矣。”
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此段亦只寫喻意,發明‘無以得殉名’,均在言外,而用意更為刻摯。一‘嚇’字,且護且拒,如見其狀,如聞其聲,真傳神之極筆。結句徑以‘嚇’字坐梁相,看得自己身份絕高。孰為腐鼠,孰為“鶵”,可以想見其胸中寄托。”
又:“(結尾)一句樸入正文,雋妙無匹。”
【總案】 以上兩段以極為犀利、傳神的語言,表現莊子決不與統治者合作的清高以及對權勢的厭惡,個性鮮明,能將莊子獨有的精神面貌寫得躍然紙上。
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①。莊子曰:“倏魚出游從容②,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③。”莊子曰:“請循其本④。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注釋】 ①濠梁:在今安徽鳳陽縣北;濠,水名;梁,橋。 ②倏(tiao音條)魚:一種銀白色的小魚;從容,悠然自得的樣子。 ③全:完全如此。 ④循:追溯;本,根本,根源,指惠子開始所謂“安知魚之樂”句。
【今譯】 莊子與惠子游玩于濠水橋上。莊子說:“倏魚出游,悠然自得,這便是魚的快樂。”惠子說:“你不是魚,怎么知道魚的快樂呢?”莊子說:“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惠子說:“我不是你,誠然不知道你;可你本來就不是魚,你不知道魚的快樂,道理是完全一樣的。”莊子說:“讓我們從根本上追溯起。你說‘你怎么知道魚快樂’的時候,既然已經知道我曉得魚的快樂才問我,我是在濠梁之上知道的。”
【集評】 清·林云銘《莊子因》:“兩人機鋒絕唱,異樣辯才,真一時之勝事,難得,難得。”
清·宣穎《南華經解》:“接連四折,妙在止就來詞下一轉語,乃至煞處,乃是一體融徹,即此便是圓通大智也。”
清·吳世尚《莊子解》:“句似相駁,意實相生。人知其為異樣之機鋒,而不知其為天然之脈胳,后世安得有奇文。”
又:“此篇文法絕奇,人皆知之其一時情事,倏然三變,如燈之映影,略一轉動,杳非本來。惠住耱后之迷,只因莊子反撲太快,遂致以中心之天機,反翻成口頭之滑調,而自失其本心而不覺也。人之聞言之頃,真有如此境界,虧他如何寫得出。尤妙在惠子既已迷矣,莊子復以‘請循其本’一語,撥轉他的心來,遂使惠子適才口頭之滑調,還成中心之天機。一片靈明,無窮開發,洪爐點雪,未足喻也。千古以來,此一種文心,此一種神理,止有《論語》‘愛人知人’一章,更無他見也。何意于莊子得之,令人手舞足蹈。”
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此段歸結反真意。濠梁觀魚,知魚之樂,即以濠上之樂,印證得之,活潑潑地,物我同此真機。至惠莊問答,止就本詞捩轉機關,愈轉愈靈,愈轉愈醒,絕妙機鋒,全身解數,真飛行絕跡之文。”
【總案】 這一段旨在闡述“無為返真”的思想,同時,也表現了莊子于辯論時,善于引人入彀,使對手無所措手足的機智和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