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者《羊棲在島》散文鑒賞
出門的這一天,她精心勾畫妝容。
妝倒是淡妝,嬌韻詩的米色防曬乳打底,粉底液是迪奧030的,植村秀的灰棕色砍刀眉筆好用,口紅用迪奧999滋潤型,只需輕輕一抹,再用棉簽滾一滾。
左右手動脈處點上范思哲的香水。這就完美了。她不化眼妝,在城里生活十來年,有十來年都在得角膜炎。
需要坐二十分鐘的地鐵,到動車站,再坐兩個小時的動車。行色匆匆的人群中,依然時有目光追她而來。等地鐵的時候,她扶著米白色的行李箱,不自覺地撩撥自己蓬松甜香的頭發,頗為滿意,發型是行前一天特意找發型師打理的。她在腦海里盤點自己的行李,衣服、化妝品、詩集,但每次出門總會忘帶一兩樣東西,電動牙刷、拖鞋、一次性馬桶墊、花王發熱蒸汽眼罩、玻璃酸鈉滴眼液、泰國青草膏……嘿,這次她可統統都帶了,想不起有什么遺漏的。如此完美,未免有些不祥。果然,她的心忽地一沉,意識到一件很恐怖的事。不甘心地在她的白色寇馳托特包里翻找,這時,地鐵來了。想起動車的開點,她只好跟隨人群,擠上地鐵。左手拉手環,右手扶行李箱,伴著她的動脈跳躍的范思哲香水,也沒能掩蓋人群撲面而來的各種復雜體味。
想起來的那件事是,她忘帶眉筆和口紅了。
這下可好,只帶半張臉出門。
目的地是浙江洞頭。浙江是第一次去,對洞頭的行前攻略也僅有四字:“海上花園”——并無多大感覺。她在海島出生,童年即在海邊度過。倒是向往浙江嵊州,那里是王君安的故鄉。后來,她才知道,人一旦處于這種滿腹心事而又若無其事的狀態中,就很難被外界的美好打動,俗稱老了。
從溫州南動車站到洞頭的路上,暴雨如注。紅綠燈漫長,車開一截堵一截,司機師傅從后視鏡瞄她的蒼白臉色,企圖聊點什么,而她只抱緊她的托特包,望著越下越大的雨,滿頭滿臉的絕望:我該怎么弄到植村秀的眉筆和迪奧的口紅,或者隨便什么牌子的眉筆和口紅呢?不如,就讓車這樣一直開下去吧。
車真的就一直往前開著。從下午開到黃昏,出高速,過隧道,來到一座長橋,眼看夜色來臨。她后悔當初沒有和司機聊天,連那座橋的名字也不知。橋就鋪在海面上,加上傾瀉的雨、沒有盡頭的橋,她想,會不會是要去往海里。她終于松開包,搖下一點車窗,看見漫天雨霧中,一艘船立在海上。洞頭的海真大,天空亦是海的一部分,至此,她才像被喚醒似的,在心里叫道:“是海呀!”
看手機里的行程安排,活動在洞頭本島,參觀半屏島,落腳則在花崗島,她想,會議在一個島,逛在一個島,休憩又在另一個島,當地島還真多,似乎隨便都能從口袋里掏出來一個島。
抵達時,她發現居然有人為她立黃昏。詩人光頭,穿白上衣,四處張羅,溫雅得很,倒是比其在網上的人設可愛多了。她慌張地瞥了一眼,不敢對視——心里還在惦記自己的眉毛該褪光了吧。
當晚是一場關于海島與詩歌的座談會。她在紙上打草稿:“詩是對社會化語言的不滿,背后的本質是對世俗世界的不滿,這是詩的核心精神。”結果正式題寫到留言冊時,她誤寫成:“詩是反社會化的語言。”
真是糟糕得令人傷心的一天。
卻還沒有結束。如此海島雨夜,不喝點酒說不過去,詩人們說。她不喝酒,拘謹地坐在人群中,目光瞄向門口的雨。瞄雨打鐵樹,雨打圍墻,雨打木門,雨比人更讓她有安全感。不多久,借口打電話,游出門去。
撐傘,立在雨中,聽雨,聽雨珠狠狠砸在青石上,屋里有詩人在高唱《將進酒》,是北方的大氣。遠遠地,可以看到海,周圍卻沒有星光點點,村民大概早歇息了,只有他們這樣的過客會揪住夜色不放。然后呢?真的要去淋一場雨嗎?她淺淺一笑,捏緊手中的傘,登木樓梯,回屋歇息。
敷薰衣草味的蒸汽眼罩,在詩人們的喊叫聲和狗吠聲中,漸漸入睡。狗原本是安靜的,只是詩人過于吵鬧,將它們惱醒,干脆對吼起來。隱隱地,聽到有人說,我找不到自己的那棟屋子了,還有人說,我走不動了,你背我吧……這令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孩子,也令她想起那段還在抽煙的時光。
晨起,雨住,見薄霧捧出新的一日。
詩人們大多還在睡。她借著清晨的靜謐,在樓道的沙發上自拍,忽見一詩人興沖沖開門出來,她頓時像做賊被逮住一樣。詩人卻頓下腳步,喊:“你不如脫了鞋,跳到桌子上拍。”她愈發扭捏,低頭小聲道:“我可以嗎?那樣好嗎?”詩人將手中的詩集夾在腋下,說:“來,我給你拍一個。”果真光著腳丫,抱膝,先是小心微笑,繼而開懷,像小時候做了壞事一樣。
她一個人繞島漫步。這才看清自己的所在。花崗漁村,石頭房子沿山錯落,海岸邊有三個男人在認真修補他們破舊的漁船,每個房子門口各有一二人,或洗衣,或澆菜,或喂鴿子,總之,人人都安靜地過著自己的生活。海島土少,但家家盡量都在房前門后種些蔬果,小小的土地里,種玉米、黃瓜、西紅柿、長豆角……土地上的飽滿果實,多么令人安穩啊,她甚至忍不住想要去撫摸。
忽然,在一所房子的石墻邊,她和一個小女孩相逢。小女孩大概五六歲,衣著簡樸,身邊還有一只羊,壯實發黑的皮膚,以天真而倔強的目光與她對視。她久久凝視著小女孩,陷入一種遙遠的寧靜與熟悉。被她這樣盯著,小女孩終于低下了頭。她只好離開,繼續亂走,這么多年,第一次覺得自己戴的翡翠鑲鉆耳環和金絲硨磲手串真是多余。
也不知道要走去哪里。好在,村里的路都是狹小而又處處相通的,令她驚奇的是,她后來又有兩次繞回到牧羊的小女孩身邊。仿佛一場精心安排的布局。她一整個早晨,都在繞著自己的童年走。
終于來到大海。
瘦削的詩人望海而立,胖肚子的詩人在岸邊抱膝坐著,年輕的詩人在礁石上爬行,晾曬他們的脊背,滿頭虛汗。女詩人撐傘,離海一米遠,目光溫存而憂傷。北方的詩人,有著和大海一樣寬闊的肩膀。
她也在礁石上,從一塊礁石蹦跳到另外一塊礁石,輕舞,像一只羊。她來到最高的那塊礁石,伸手就可摘那些生長在礁石上的筆架。她是回家了,褪下城市化的外殼,以大海給的脊梁立著,驕傲而自在。她的角膜炎終于痊愈,露出藍色的眼底,是的,她自己都快忘記了,她天生有一雙美麗的藍眼睛。她漸漸地想起來了,她的童年里,常常做的兩件事就是牧羊和挖筆架,筆架生長在離海最近的礁石上,從巨浪的手中將它們采回,一天只能采一兩斤。
而此地,洞頭半屏島上的筆架,遍布每一塊礁石,似乎沒有人將它們當美味。洞頭人更喜歡長在海里的羊棲菜,是當地引以為傲的特產。她倒是第一次知道羊棲菜,追問為什么叫羊棲菜。當地詩人說,沒有為什么,我們一般叫它大麥菜,營養好,是長壽菜,大量出口外銷。
除此之外,洞頭的海和生養她的海并沒有什么不同,一樣的曠闊、狂野、純凈、深情。呆呆看浪起浪落,她驚訝地發現,自己有一種痛哭一場的沖動,是委屈也是羞愧,不論是皮囊還是靈魂,都愧對大海。她曾經如同那個牧羊的小女孩一樣,懷著對城市的強烈渴慕,叛離大海,而今,又長成一副如何的模樣呢?看似得體地活著,內心卻是層層疊疊的驚惶,總在想,等以后,以后我要去趟北方,把愛人帶回身邊,再在海邊尋一石頭房子,圍一個院落,養花,讀詩,寫詩或不寫詩。就這樣,年復一年,她將希望寄托給“以后”,卻漸漸忘記了怎么在海岸上打滾、放肆地歌唱、盡情地做一個人。她想起阿爾蒂爾·蘭波,做完截肢手術的詩人,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是對法國郵船公司的經理說的:“告訴我,什么時候才能把我送到碼頭……”
是在正午的陽光下分別的。
她看到,詩人們各自收起護身的光芒,放下手中的劍,在熾熱中臨別依依。詩人看著年輕詩人的眼睛,沉靜地說:“一定要堅持寫詩,到什么年紀都不要背叛詩歌和大海。”南方詩人握著北方詩人的手說:“常回來看看海。”
送別的時候,她因為用力過猛,將左手無名指上的那枚馬亨蓋尖晶戒指揮出。這枚戒指一直太松,她的戒圈是16,可惜當時訂做的時候誤量為17。稍微找了一下,沒有找到,她也不找了,居然隱隱地有一種輕松。身外之物堪稱累贅,比如她手上的那串金絲硨磲,出身于市中心百貨專柜,被白手套小心翼翼捧出,她亦珍惜不已,誰知洞頭的貝雕博物館里,館長向她講解了真正的金絲硨磲藏品。她想,自己面對大海時想痛哭一場,大概也不是沒有來由的吧?
數小時后,她即返回她生活的城市。
深夜失眠時,她會想起在洞頭與詩人們一起看過的海,浪花一朵又一朵,輕輕拍打她的夢,撫慰她緊張的神經。偶爾,心中亦會閃過一些念頭:不曉得詩人們回到生活中會是怎樣的。有沒有郊外別墅,氣派的辦公桌?要不要關心太太的高血壓,本市新開樓盤的售價,小學生報名所需各種證明材料以及張羅家族聚會?
至于她自己,她在托特包里多備了一只口紅。淘寶購物車里每天至少有68件物品。她甚至不太允許自己失眠,想想apivita面膜、雅詩蘭黛眼霜的高昂價格以及自己的角膜炎吧,還不趕快閉眼、睡覺,迎下一個天亮、接送孩子培訓班、開各種會議,對了,還要預約美容師,做半永久粉墨眉。她常常這樣想著想著,就真的入睡了。
世事大抵如此,羊棲息于海島上,詩人流落塵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