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文藝與木匠》作品賞析|導讀
文藝與木匠
一位木匠的態度,據我看:(一)要做個好木匠;(二)雖然自己已成為好木匠,可是絕不輕看皮匠、鞋匠、泥水匠,和一切的匠。
此態度適用于木匠,也適用于文藝寫家。我想,一位寫家既已成為寫家,就該不管怎么苦,工作怎樣繁重,還要繼續努力,以期成為好的寫家,更好的寫家,最好的寫家。同時,他須認清:一個寫家既不能兼做木匠、瓦匠,他便該承認五行八作的地位與價值,不該把自己視為至高無上,而把別人踩在腳底下。
我有三個小孩。除非他們自己愿意,而且極肯努力,做文藝寫家,我絕不鼓勵他們;因為我看他們做木匠、瓦匠,或做寫家,是同樣有意義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別。
假若我的一個小孩決定做木匠去,除了勸告他要成為一個好木匠之外,我大概不會絮絮叨叨的再多講什么,因為我自己并不會木工,無須多說廢話。
假若他決定去做文藝寫家,我的話必然的要多了一些,因為我自己知道一點此中甘苦。
第一,我要問他:你有了什么準備?假若他回答不出,我便善意的,雖然未必正確的,向他建議:你先要把中文寫通順了。所謂通順者,即字字妥當,句句清楚。假若你還不能做到通順,請你先去練習文字吧,不要開口文藝,閉口文藝。文字寫通順了,你要“至少”學會一種外國語,給自己多添上一雙眼睛。這樣,中文能寫通順,外國書能念,你還須去生活。我看,你到三十歲左右再寫東西,絕不算晚。
第二,我要問他:你是不是以為作家高貴,木匠卑賤,所以才舍木工而取文藝呢?假若你存著這個心思,我就要毫不客氣地說:你的頭腦還是科舉時代的,根本要不得!況且,去學木工手藝,即使不能成為第一流的木匠,也還可以成為一個平常的木匠,即使不能有所創造,還能不失規矩地仿制;即使供獻不多,也還不至于糟踏東西。至于文藝呢,假若你弄不好的話,你便糟踐不知多少紙筆,多少時間——你自己的,印刷人的,和讀者的;罪莫大焉!你看我,已經寫作了快二十年,可有什么成績?我只感到愧悔,沒有給人蓋成過一間小屋,做成過一張茶幾,而只是浪費了多少紙筆,誰也不曾得到我一點好處?高貴嗎?啊,世上還有高貴的廢物嗎?
第三,我要問他:你是不是以為做寫家比做別的更輕而易舉呢?比如說,做木匠,須學好幾年的徒,出師以后,即使技藝出眾,也還不過是默默無聞的匠人;治文藝呢,你可以用一首詩、一篇小說,而成名呢?我告訴你,你這是有意取巧,避重就輕。你要知道,你心中若沒有什么東西,而輕巧地以一詩一文成了名,名適足以害了你!名使你狂傲,狂傲即近于自棄。名使你輕浮、虛偽。文藝不是輕而易舉的東西,你若想借它的光得點虛名,它會極厲害地報復,使你不但挨不近它的身,而且會把你一腳踢倒在塵土上!得了虛名,而丟失了自己,最不上算。
第四,我要問他:你若干文藝,是不是要干一輩子呢?假若你只干一年半載,得點虛名便閃躲開,借著虛名去另謀高就,你便根本是騙子!我寧愿你死了,也不忍看你做騙子!你須認定:干文藝并不比做木匠高貴,可是比做木匠還更艱苦。在文藝里找慈心美人,你算是看錯了地方!
第五,我要告訴他:你別以為我干這一行,所以你也必須來個“家傳”。世上有用的事多得很,你有擇取的自由。我并不輕看文藝,正如同我不輕看木匠。我可是也不過于重視文藝,因為只有文藝而沒有木匠也成不了世界。我不后悔干了這些年的筆墨生涯,而只恨我沒能成為好的寫家。做官教書都可以辭職,我可不能向文藝遞辭呈,因為除了寫作,我不會干別的;已到中年,又極難另學會些別的。這是我的痛苦,我希望你別再來一回。不過,你一定非做寫家不可呢,你便須按著前面的話去準備,我也不便絕對不同意,你有你的自由。你可得認真地去準備啊!
【導讀】
何為真正的作家
人們常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是,讀完老舍的《文藝與木匠》,可以說:輕視其他職業的將軍不是好將軍。
老舍將木匠與作家這兩個職業對比,表明職業無貴賤之分,切不可輕視任何一個平凡的職業。他又用自己的孩子選擇職業這件事做評論,對于孩子如果想當作家提出五個深刻的問題。告誡讀者切不可因當作家而自視高貴,投機取巧地選擇寫作。
老舍第一個問題提及當作家是否做了準備。如果想做某一件事,卻事先不做任何準備,結果可是要吃大虧的。第二個問題則談及對作家這一職業是否用貴賤來衡量。當一名作家需要的不僅是文采,更需要一種崇高的職業道德心,不以貴賤而把各行各業看扁了。“你是不是以為做寫家比做別的更輕而易舉呢?”這是老舍的第三問,這一問問得巧妙。社會上有很多人常用難易來決定自己職業的取向,每一件事都要用心去做才能成功,而怕麻煩的人再簡單的事也無法做好,因為他們無法用心去領悟。第四問問及是否會干一輩子作家。其實是想要告訴讀者,要做好一件事,不僅需要能做好這件事的能力,更需要一顆恒心。老舍在最后一問告誡孩子不要被他的職業所牽絆,要干自己想干的事。今天的中學生雖然未必考慮得這么遠,但是不妨先考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