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東軒記
東軒[170]記
東軒[170]記
【原文】
余既以罪謫監(jiān)筠州鹽酒稅[171],未至,大雨,筠水泛濫,沒[172]南市,登北岸,敗刺史府門。鹽酒稅治舍,俯江之漘[173],水患尤甚。既至,敝不可處,乃告于郡,假部使者府以居。郡憐其無歸也,許之。歲十二月,乃克支其欹斜[174],補其圮缺,辟聽事堂之東為軒,種杉二本,竹百個,以為宴休之所。然鹽酒稅舊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適皆罷去[175],事委于一。晝則坐市區(qū)鬻鹽、沽酒、稅豚魚,與市人爭尋尺以自效[176]。莫歸筋力疲廢,輒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則復(fù)出營職,終不能安于所謂東軒者。每旦莫出入其旁,顧之未嘗不啞然自笑也。
余昔少年讀書,竊嘗怪顏子以簞食瓢飲居于陋巷[177],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私以為雖不欲仕,然抱關(guān)擊柝,尚可自養(yǎng),而不害于學,何至困辱貧窶自苦如此?及來筠州,勤勞鹽米之間,無一日之休,雖欲棄塵垢,解羈縶,自放于道德之場,而事每劫而留之[178]。然后知顏子之所以甘心貧賤,不肯求斗升之祿以自給者,良心其害于學故也。
嗟夫!士方其未聞大道,沉酣勢利,以玉帛子女自厚,自以為樂矣。及其循理以求道,落其華而收其實,從容自得,不知夫天地之為大與死生之為變,而況其下者乎?故其樂也,足以易窮餓而不怨,雖南面之王,不能加之。蓋非有德不能任也。余方區(qū)區(qū)欲磨洗濁污[179],睎圣賢之萬一[180],自視缺然而欲庶幾顏氏之樂,宜其不可得哉!若夫孔子周行天下,高為魯司寇,下為乘田委吏,惟其所遇,無所不可,彼蓋達者之事,而非學者之所望也。
余既以譴來此,雖知桎梏之害而勢不得去。獨幸歲月之久,世或哀而憐之,使得歸伏田里,治先人之敝廬,為環(huán)堵之室而居之[181],然后追求顏氏之樂,懷思東軒,優(yōu)游以忘其老。然而非所敢望也。
元豐三年十二月初八日,眉陽蘇轍記。
【注釋】
[170]東軒:蘇轍被貶筠州監(jiān)鹽酒稅。由于大水泛濫,他只好在郡府借居,將聽事堂的東側(cè)長廊開辟居住,取名“東軒”。軒,房舍,指以開窗敞朗為特點的亭、閣、長廊、棚類建筑物。
[171]以罪謫:這里是說作者受蘇軾的“烏臺詩案”牽連遭貶。監(jiān)筠州鹽酒稅,為管理市場的小官。筠(jūn)州,州名。北宋時,轄今高安、上高、宜豐三縣地。
[172]沒:無,沒有。這里指淹沒。
[173]漘:水邊。
[174]克支:支撐起。欹斜:傾斜。
[175]尋尺:這里指細小之物。自效:愿為別人貢獻出自己的力量。
[176]簞食瓢飲:用來形容生活儉樸,貧困。
[177]抱關(guān)擊柝:守門打更的小官吏。
[178]劫:約束、阻礙。
[179]區(qū)區(qū):四處奔走的意思。
[180]睎(xī):仰望、向上看。
[181]環(huán)堵:四面為墻,屋里空空。
【譯文】
我因為獲罪被貶,擔任管理筠州鹽酒稅收政策的稅務(wù)官,還沒到任,就下起了大雨。筠州大水泛濫成災(zāi),淹沒了南岸的市場,漫上了北坡,沖壞了州府的大門。鹽酒稅所就在錦江邊,水災(zāi)尤其嚴重。我來到任所時,房屋破敗,無處安身。于是向郡府的長官作了報告,請求借用戶部巡察使衙門暫居。郡府長官同情我無安身之處,就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這年十二月,才能勉強支立起傾斜的房子,修補好倒塌的墻壁,又在廳事堂的東邊蓋了一間小屋,屋前種了二株杉樹和上百棵竹子,作為我讀書休息的處所。但是,鹽酒稅務(wù)的差事,以前由三個人來管,我來到這里時,其余二人正好都卸職離去,所有的事務(wù)都落在我一個人頭上。白天我得坐守在市場上,,收賣鹽、沽酒,豬、魚交易的利稅,與市場上的買賣人為尺寸的小利爭執(zhí)以盡我的職責。晚上回去就已經(jīng)筋疲力盡,昏然睡去,天已經(jīng)亮了都不知道。第二天又得出去工作,始終也不能在所謂的東軒安閑地休息。每天早晚都從它旁邊出入,回頭看看,不禁使人內(nèi)心產(chǎn)生一種無可奈何的苦笑。
從前,我小的時候讀書,曾經(jīng)暗地里責怪顏回用一個竹器盛飯,一個瓢盛水,住在簡陋的小巷里,別人都忍受不了這種困苦,顏回卻怡然自樂。我私下認為即使不想從政做官,那么至少也應(yīng)該做點看門打更的小差事,這樣也可以自己養(yǎng)活自己,而且不妨礙治學,何至于貧窮困苦到如此地步呢!可是自從我來到筠州,每天為鹽米這些瑣事辛勤操勞,沒有一天休息的時間。雖然很想離開人聲喧囂、塵土飛揚的市場,擺脫繁雜瑣碎的事務(wù),回到能修身養(yǎng)性、培養(yǎng)品德的場所去,但每每被繁雜的事務(wù)纏繞住而身不由己。從這以后,才知道顏回之所以甘心貧賤,不肯謀求一斗一升的薪祿來養(yǎng)活自己的原因,實在是因為這樣的處境對治學是有害的緣故啊。
唉!讀書人在他還沒有達到理想境界的時候,沉醉在權(quán)勢利益之中,為財帛子女經(jīng)營,并以此為樂趣。等到他按著正理而尋求人生的最高理想的時候,就能擺脫虛華而追求真正的人生。那時就會從容自得,連天地的大小、人的生死都置之不顧,何況其他事情呢!所以那種樂趣,足夠?qū)ΩF困饑餓的處境漠視不顧,毫無怨言,即使讓他南面稱王他也不會接受,大概品德不高尚的人是達不到這種境界的。我正想以誠摯的心情洗心革面,勤學求道,希望能達到至圣先賢們的萬分之一。可是我自知我的不足,而希望達到顏回那樣憂道不憂貧的境界,不是更做不到嗎!至于孔子周行列國游說,最高的官職是做了魯司寇,最低的時候還做過乘田、委吏,只要他接觸的官職,他都能做好。他所做的都是達者的事情,不是我們這些平常學者能夠辦到的。
我已經(jīng)被貶謫在這里,雖然知道受職事的束縛不能離開,只希望時候長久了,世人或許能同情可憐我,讓我返回家鄉(xiāng),修建先人留下的破敗家園,蓋起簡陋的房屋棲身,然后追求顏回安貧樂道的志趣,實現(xiàn)所想望的東軒之樂,優(yōu)哉游哉,其樂無窮,以至不知老之將至。然而這不過是幻想,我是不敢有這樣的希冀的。
現(xiàn)在是元豐三年十二月初八日,眉山蘇轍所作。
【解析】
宋神宗元豐三年春,在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謫湖北黃州任團練副使的同時,其弟蘇轍因牽連罪被貶往筠州(今江西高安)監(jiān)鹽酒稅。當時正遇洪水泛濫,借戶部使者府開辟“東軒”,作為休息的地方。此時蘇轍政治失意與生活煩亂交織,只好借筆以抒發(fā)之。
文章第一部分主要敘事,先寫東軒未修之時的無處容身以及修建的過程,再寫每日繁忙勞碌而無可奈何的心情。第二部分轉(zhuǎn)向議論,通過對先賢圣人的仰慕表達了自己極力想要擺脫苦悶情緒以求解脫的思想感情。
本文語言簡潔樸素,層次清楚,將作者所遭受不公待遇后的心境融于點滴字句,飽含深情,字字如泣如訴,的確不失為一篇感人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