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記承天寺夜游》原文,注釋,譯文,賞析
蘇軾:記承天寺夜游
蘇軾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蘇軾這篇短文,作于元豐六年(1083)十月十二日,即貶謫黃州的第四年,因其言簡而意長,盛譽不衰。諷詠玩味,既可有藝術上的享受,更能得生活上的啟迪。
此文精采之處,是作者對其在承天寺步月觀感的描繪:那澄澈透明的滿庭月色,在他看來,竟宛如一池春水,幽深靜謚粼粼閃光;月下竹柏的清影,也仿佛化作了縱橫交錯的藻荇。作者與張懷民信步閑庭,只覺迷離恍惚,水月莫辨,似乎正和碧綠的水草一起,搖曳于滿池清水之中。此時,心物的對立已經消失,人與自然正融合為一,審美主體漸漸進入了一種夢醉式的幻美世界。此處的承天寺,不過是一座極普通的寺廟,月夜竹柏,也都是極尋常的景物,“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呢?但當常人都視而不見時,它所給作者帶來的審美愉悅,卻不亞于深山古剎的名勝景區。這種從尋常環境和景物中捕捉詩意、滋潤心田的功夫,在作者看來,是只有他和剛謫來黃州的張懷民這樣的“閑人”才能具備的。
蘇軾詩文中,“閑”字曾被屢屢提及。《單同年求德興俞氏聚遠樓詩三首》有云:“賴有高樓能聚遠,一時收拾與閑人。”《臨皋閑題》一文亦稱:“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而在此文中,“閑”字則更是點睛之筆。探求作者的思路,可以明顯看出,他是將“閑”字和生活中的審美觀照相聯系的,前者是后者取得成功的前提條件。至于此一“閑”字的意蘊究竟若何,文中沒有明說,尚需我們細加尋繹。
閑者,閑和安適之謂也。崔道融《月夕》詩云:“月上隨人意,人閑月更清。朱樓高百尺,不見到天明。”張籍《與賈島閑游》詩云:“水北原南草色新,雪消風暖不生塵。城中車馬應無數,能解閑行有幾人?”可見“閑”字指的是一種澄明無滯的心態,一種人格涵養的境界,它是朱樓豪富之家和追名逐利之徒均難以及之的。倘若因貶謫而閑居,是否屬于作者所謂的“閑人”呢?對此不可一概而論。若像作者那樣,雖遭貶謫而不以為患,步月中庭能欣然有得,灑脫淡逸,心靈自由,便可謂之“閑人”;倘若一遇挫折便抑郁沉滯,悲傷憔悴,受身外毀譽之累而無怡情悅目之心,那又何“閑”之有呢?
這一種“閑”,既是作者長期修養的結果,也是他用來自處逐客生涯、對付人生磨難的武器。他的夜游承天寺,就是以胸無滯礙、虛靜空明的閑心,來接納外界的景物,對其進行審美觀照,將竹柏月影的纖芥之美化作內心深處的無窮之趣,從而構成一個與現實給定的丑的冷酷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美的有情的世界,使自己得以沉醉其中,享受著溫柔熨貼的撫慰。
在大千塵世中超乎得失,從容靜觀,尋常的景物和平凡的生活都會充滿詩情畫意,目之所至,觸處皆春,將不是一句空話。這就是此文給我們的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