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留侯論
留侯[219]論
留侯[219]論
【原文】
古之所謂豪杰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220]。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221]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222]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223]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夫子房受書于圯[224]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隱君子者出而試之。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皆圣賢相與警戒之義;而世不察,以為鬼物,亦已過矣。且其意不在書。
當韓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鋸鼎鑊[225]待天下之士。其平居無罪夷滅者,不可勝數。雖有賁、育[226],無所復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鋒不可犯,而其末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擊之間;當此之時,子房之不死者,其間不能容發,蓋亦已危矣。
千金之子,不死于盜賊,何者?其身之可愛,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蓋世之才,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于荊軻、聶政之計,以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所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鮮腆[227]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莊王伐鄭,鄭伯肉袒[228]牽羊以逆;莊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踐之困于會稽,而歸臣妾于吳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報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剛也。夫老人者,以為子房才有余,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229]其少年剛銳之氣,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何則?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間,而命以仆妾之役[230],油然[231]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驚,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
觀夫高祖之所以勝,而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232];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當淮陰破齊而欲自王,高祖發怒,見于詞色[233]。由此觀之,猶有剛強不忍之氣,非子房其誰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為魁梧奇偉,而其狀貌乃如婦人女子,不稱[234]其志氣。嗚呼!此其所以為子房歟!
【注釋】
[219]留侯:指張良,字子房,“漢初三杰”之一,輔劉邦定天下,封為留侯。
[220]節:操守。
[221]見:被。
[222]加:侵擾。
[223]挾持者:指懷抱的理想。
[224]圯(yí):橋。
[225]刀鋸鼎鑊:四者皆為古代刑具。此處借指酷刑。
[226]賁育(bēn yù):戰國時勇士孟賁和夏育。
[227]倨傲鮮腆:傲慢無理、言語粗惡。
[228]肉袒:裸露身體。
[229]深折:深深羞辱。
[230]仆妾之役:奴仆的低賤之事。
[231]油然:很自然的樣子。
[232]鋒:鋒芒。
[233]見于詞色:語氣臉色都顯露出來了。
[234]不稱:不相稱。
【譯文】
古時候被人稱作豪杰的志士,一定具有不同常人的節操。一般人有無法忍受的東西,有勇無謀的人一旦被侮辱,一定會拔劍而起,挺身上前搏斗,這不足以稱為勇士。天下真正具有豪杰氣概的人,遇到突發的情形毫不驚慌,無緣無故受到別人侵擾時,也不憤怒。這是因為他們胸懷極大的抱負,志向高遠。
張良被橋上老人授給兵書這件事,確實很奇怪。但是,又怎么知道那不是秦代的一位隱居君子出來考驗張良呢?看那老人的所作所為,微微顯露出自己的意圖,具有圣賢相互提醒告誡的意義。而世人不明白,把那老人當作神仙,這也太荒謬了。并且老人的真正用意并不在于授給張良兵書而在于使張良能有所忍,以成就大事。
在韓國已滅亡時,秦國正很強盛,秦用酷刑來對付天下的志士,那種住在家里平白無故被抓去殺頭滅族的人,數也數不清。即使有孟賁、夏育那樣的勇士,也沒有再施展本領的機會。凡是執法過分嚴厲的君王,他的鋒芒不好觸碰,但他的余威可以利用。如果張良壓不住對秦王憤怒不平的情感,以他個人的力量,在一次擊殺中求得一時的痛快,在那時他即使沒有被捕殺,也與災禍相距極近,形勢非常危急,也相當危險啊!
富貴人家的子弟,是不愿死在盜賊手里的。為什么呢?因為他們的生命寶貴,死在盜賊手里太不值得。張良有蓋世的才能,不去做伊尹、姜尚那樣深謀遠慮之事,反而只學荊軻、聶政去行刺,只是因為僥幸所以沒有死掉,這必定是橋上老人為他感到深深惋惜的地方。所以老人故意態度傲慢無理、言語粗惡地深深羞辱他,他如果能忍得住,方才可以憑借這點而成就功業,所以到最后,老人說:“這年輕人有出息,可以造就。”
楚莊王攻打鄭國,鄭襄公脫去上衣裸露身體、牽著羊來迎接。莊王說:“國君能夠對人謙讓,委屈自己,一定能得到自己老百姓的信任和支持。”于是放棄對鄭國的進攻。越王勾踐在會稽陷入困境,他到吳國去做奴仆,好幾年都不懈怠。再說,有向人報仇的心愿,卻不能做人下人的,是普通人的剛強而已。那老人,認為張良才智有余,而擔心他的度量不夠,因此深深羞辱他年少剛強銳利的脾氣,使他能忍得住小怨憤去成就遠大的功業。為什么呢?老人和張良并沒有交情,突然在郊野之間相遇,卻拿奴仆的低賤之事來讓張良做,張良很自然而不覺得怪異,這就是秦始皇所不能驚懼他和項羽所不能激怒他的原因。
看那漢高祖之所以成功,項羽之所以失敗,原因就在于一個能忍耐、一個不能忍耐罷了。項羽不能忍耐,雖然打仗是百戰百勝,但很輕易地使用武力。漢高祖能忍耐,保持自己完整的戰斗力,等到對方疲憊。這是張良教他的。當淮陰侯韓信攻破齊國要自立為王,高祖為此發怒了,語氣臉色都顯露出來,從這可以看出,他還有剛強不能忍耐的氣度,不是張良,誰能成全他?
司馬遷本來以為張良的形貌一定是魁梧奇偉的,但他的長相竟然像婦人女子,與他的志氣和度量不相稱。啊!這就是張良之所以是張良的原因吧!
【解析】
本文是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蘇軾為答御試策而寫的一批論策中的一篇。根據《史記·留侯世家》所記張良圯下受書及輔佐劉邦統一天下的事例,論證了“忍小忿而就大謀”、“養其全鋒而待其敝”的策略的重要性。
這篇散文是蘇軾早年所作,字里行間洋溢著作者的博聞才識和獨具匠心。文章的主旨在于闡發“忍小忿而就大謀”,為使論點具有說服力,作者廣征史實,不僅引用了鄭伯肉袒迎楚,勾踐臥薪嘗膽等善于隱忍的正面典型,而且引項羽、劉邦等不善于隱忍的反面典型,從正反兩方面加以論證發揮。作者引證史實層層遞進,流轉變化,不離其宗,抓住留侯能忍這一主線,進一步闡明張良能忍的結果是助高祖成就帝王大業。
這篇文章極盡曲折變化之妙,行文雄辯而富有氣勢,體現了蘇軾史論汪洋恣肆的風格。雖只有短短七百字,但言簡意賅,分析透徹,鞭辟入里,顯示了青年蘇軾杰出的文學才華,千百年來成為立論文章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