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曾鞏·道山亭記》散文鑒賞
唐宋八大家《曾鞏·道山亭記》散文鑒賞
閩,故隸周者也。至秦,開其地,列于中國①,始并為閩中郡。自粵之太末②,與吳之豫章③,為其通路。其路在閩者,陸出則阸④于兩山之間,山相屬⑤無間斷,累數驛乃一得平地,小為縣,大為州,然其四顧亦山也。其途或逆坂如緣絙⑥,或垂崖如一發,或側徑鉤出于不測之溪上,皆石芒⑦峭發,擇然后可投步。負戴者雖其土人,猶側足然后能進。非其土人,罕不躓⑧也。其溪行,則水皆自高瀉下,石錯出其間,如林立,如士騎滿野,千里下上,不見首尾。水行其隙間,或衡縮蟉糅⑨,或逆走旁射,其狀若蚓結,若蟲鏤,其旋若輪,其激若矢。舟溯沿者,投便利⑩,失毫分輒破溺{11}。雖其土長川居{12}之人,非生而習水事者,不敢以舟揖自任也。其水陸之險如此。漢嘗處其眾江淮之間而虛其地,蓋以其狹多阻,豈虛也哉?
福州治侯官,于閩為土中,所謂閩中也。其地于閩為最平以廣,四出之山皆遠,而長江{13}在其南,大海在其東,其城之內外皆涂,旁有溝,溝通潮汐{14},舟載者晝夜屬于門庭。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人以屋室巨麗相矜,雖下貧必豐其居,而佛、老子之徒{15},其宮又特盛。城之中三山,西曰閩山,東曰九仙山,北曰粵王山,三山者鼎趾立。其附山,蓋佛、老子之宮以數十百,其瑰詭殊絕{16}之狀,蓋已盡人力。
光祿卿、直昭文館程公為是州{17},得閩山嵚崟{18}之際,為亭于其處,其山川之勝,城邑之大,宮室之榮,不下簟席{19}而盡于四矚。程公以謂在江海之上,為登覽之觀,可比于道家所謂蓬萊、方丈、瀛州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閩以險且遠,故仕者常憚往,程公能因其地之善,以寓其耳目之樂,非獨忘其遠且險,又將抗其思于埃壒{20}之外,其志壯哉!
程公于是州以治行聞,既新其城,又新其學,而其馀功又及于此。蓋其歲滿就更廣州,拜諫議大夫,又拜給事中、集賢殿修撰,今為越州,字公辟,名師孟云。
【注】
①中國:華夏民族上古時建都于黃河流域,以為居天下之中心,自稱中國。②太末:古縣名,秦漢時屬會稽郡,舊治在今浙江省龍游縣。③豫章:郡名,治所在今江西省南昌。④阸(ài厄),阻隔,阻塞。⑤相屬(zhǔ主):相連接。⑥逆坂:迎著斜坡而上。緣絙(gēng耕):緣著粗繩往上爬。⑦石芒:石頭的尖端。芒,通“锘”。⑧躓(zhì至):跌倒。⑨衡縮蟉(liú流)糅,水勢曲折奔流。衡縮,縱橫。蟉糅,屈曲混雜。⑩投便利:貪圖方便。有投機取巧之意。{11}破溺:船破溺水。{12}川居:長年生活在水上。{13}長江:此處指閩江。{14}通潮汐:即與海相通。{15}佛、老子之徒:指僧人與道土。{16}瑰詭殊絕:奇偉怪異,超塵脫俗。{17}光祿卿:光祿寺長官,負責朝令、祭祀諸事。昭文館:朝廷藏經藉圖書之所,與集賢院、史館并稱“三館”。程公:程師孟,字公辟,江蘇吳縣人。{18}嵚崟(qīnyīn欽銀):山勢高聳的樣子。{19}簟(diàn店)席:供人坐臥用的竹席。{20}埃壒(ài愛):塵埃、塵世。
《道山亭記》作于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是曾鞏在明州(今浙江寧波)知州任上,應福州前任知州程師孟之請而作的。程師孟曾于宋神宗熙寧元年(1068)前后任福州知州,“道山之亭”是他知福州時,將城西烏石山上的觀景亭改名為此的。程師孟在福州任滿之后,請曾鞏寫的這篇亭臺記。曾鞏對他這樣一種在偏遠的地方猶能隨遇而安、自得其樂的曠達情懷十分佩服,所以接受了他的請求,欣然命筆,寫了這篇《道山亭記》,來稱揚程師孟的曠世豪情。
本文題名“道山亭記”,但對亭的描寫卻只有寥寥幾筆,而是花了大量的筆墨,去寫福州的偏僻和道路險阻,寫福州的城市的建筑,這其實都是為下文寫道山亭作鋪墊。福州的“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又為其城市建筑提供了極為有利的條件。福州人因而喜好“以屋室巨麗相矜”,“雖下貧,必豐其居”。而在這些豪華巨麗的建筑中,又以佛、道兩教的寺廟為最突出:“附山蓋佛、老子之宮以數十百”,足見其占地規模之大;由“瑰詭殊絕”“已盡人力”,可見其耗費的資金之多。
在極盡筆墨寫完“耳目之樂”以后,作者在前文兩段鋪墊的基礎上,正式轉到對道山和道山亭的描寫上來,并逐步在描寫中揭示全文的主旨。一寫筑亭的經過,是程師孟為福州知州時,發現閩山山勢高聳,便“為亭于其處”,使福州“山川之勝,城邑之大,宮室之榮,不下簟席而盡于四矚”。再寫道山亭命名的緣由:“程公以謂在江海之上,為登覽之觀,可比于道家所謂蓬萊、方丈、瀛州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最后才揭示全文題旨,表示對程師孟曠達情懷的贊揚。
正由于有前文的鋪墊,第三段揭示主旨也就水到渠成。至此,讀者才明白,文章題名“道山亭記”,開頭兩大段卻不寫亭,而去寫閩地的遠且險,寫福州風物之美,寫那些粗看上去與題無關的內容,其實這正是作者故意設置的鋪墊。
在構文方面,層層漸進,環環相扣,可見作者的良苦用心。譬如贊揚程師豁達胸懷時,不是平鋪直敘,而是逐次展開的,同時也逐次地回應前文。“閩以險且遠,故仕者常憚往”,回應第一大段;“程公能因其地之善,以寓其耳目之樂”,回應第二段;“非獨忘其遠且險,又將抗其思于埃壒之外,其志壯哉”,則收總全文,深入揭示程師孟不畏艱險,隨遇而安,且自得其樂的曠達情懷。如此一來,使文章的收束顯得紆徐從容,余波綺麗。
后人評論
沈德潛稱贊曾鞏的這篇文章“何減韓、柳”。(《評注唐宋八大家古文》卷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