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云《海和少女》抒情散文鑒賞

作者： 連云

【原文】：

狂風扯著鉛灰色的陰云從頭上掠過，洶涌的海濤卷起來，撞在礁石上，騰起白濛濛的水霧。一個漁家少女穿著被浪花濺濕的紅花薄衫，長發飛揚，站在海灘上。那巨浪似乎會立刻撲上來，象一只兇惡的怪獸，張開大口要將她吞下；但她毫無懼色，從容地向海中走去……

這是我珍愛的一幅寫實油畫，是我在大學的密友麗莎畫的。她現已飛到太平洋彼岸過著美滿的小家庭生活；而我卻帶著她的畫在社會上顛簸，在生活的大海里飄泊。無論我走到哪兒，這幅畫總掛在我住室的墻上。每當我望著它，就會想起那個美麗的漁村，那位頑強而癡情的漁家少女，心中就會回憶起閃耀著陽光的年青的日子，也會增加一點生活的勇氣。

記得一個暑假，我們在那漁村里渡過一段愉快的時光。我喜歡村后山頂幾丈高的龍角巖和巖下的龍角寺，寺壁上有我們班戴眼鏡的詩人題的半文半白的詩；我喜歡村口長得象馬尾松一樣的木麻黃樹，細長的枝葉會一節節折斷在風中飄落；我喜歡樹林外廣闊平坦的海灘，淺黃色的細紗柔軟潔凈，遠遠地鋪開如一幅巨大的金地毯，我們曾經在上面跳躍翻滾，象一群小瘋子，把青春的笑聲灑滿海天……

有天下午，我們將鞋子脫下來，赤腳踩過留著陽光溫暖的黃沙，向滾滾而來的海潮奔去。雪白的浪沫涌上來，淹沒我的腳踝，退下去；然后，又以更大的力量卷過來，有如我心中不斷高漲的歡樂。我攀上停在海邊的一條漁船，站在顛簸的船頭極目遠眺，一群群潔白的海鷗在低空盤旋，一排排大浪，在船舷邊喧嘩，飛濺的水珠打濕了我鵝黃色的裙裾，我感到自己真象一個女船長，正駕著萬噸巨輪乘風破浪前進……突然，我驚奇得張開嘴巴，我發現一條“美人魚”正逐浪而來!秀麗的長發在水中飄蕩，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閃著太陽的光輝。她游近了，從淺水里站起來，濕漉漉的衣裳貼在身上，把健美玲瓏的身段勾勒得更加動人。原來她是一個活潑的漁家少女，對我們嫣然一笑，就向村中走去了——啊，她就是人們經常談論的那個女孩吧?在一個雷鳴電閃的夜晚，誕生在漁船里，慣于在顛簸的海上生活，在洶涌的浪中嬉戲。小時候每當爸爸打魚歸來，她總要跑到船旁，踮高腳丫，抱起一條大魚，搶在別人的前面，一邊用稚嫩而快樂的聲音喊著：“爸爸打到大魚了!”一邊跑回村去，在平滑的海灘上留下兩行歪歪扭扭的小腳印……長大了，仍然深愛著海，常常一個人游出去，在遠遠的海中浮沉。風平浪靜的日子，她躺在水面上，看白云在藍天移動，聽大海溫柔的細語，讓陽光的手指在臉上輕輕撫摸……我想，那是多么美妙的感受啊!

又一天凌晨，天還沒亮，我們幾個人摸黑到海邊去，為了看看遠海歸來的漁民們。正是漁汛季節，我們的腳踢在海水里，會泛起點點碧綠的熒光，在黑暗中閃閃發亮。朦朧中依稀看見巨大的風帆落下來，人們嘿嗬，嘿嗬地從船上把一簍簍捕獲的鮮魚搬下來，那魚也閃著奇異的磷光，象無數只貓的眼睛。在緊張、嘈雜的搬物聲、笑語聲中，冷濕的晨霧逐漸散開，微白的天邊顯出一抹淡紅，我才看見那個“美人魚”也來了，正在一條船邊幫一個小伙子搬魚。那青年漁民赤著上身，臉上的線條剛毅如礁石，胸前和兩臂的肌肉塊塊突起，隱伏著海一般粗獷的力量，由陽光和海風鑄造出來的古銅色的皮膚上，不知是海水還是汗珠在晶瑩閃爍。我看到朝霞自少女的臉頰升起，笑聲如浪花進濺，當他倆的目光相遇時，會撞擊出明亮的火星……那是一個豐收的喜悅的日子，我在燦爛的晨光中默默祝福，愿他們的愛情象大海一樣永恒……

過了一年，我再到那漁村去。在一個月光明亮的夜晚，我和麗莎到海灘上漫步。晴朗的碧空潔凈如洗，圓月灑下淡淡的銀輝，使黃沙、綠樹、碧海更增添幾分詩意。在迷離恍惚中，似乎有一條淡紅的影子從遠方沙灘上閃過，迅即奔向大海，沒入滾滾的波濤，我吃了一驚，緊張地抓著麗莎的手，麗莎卻出乎意料地告訴我，那就是我以往見到的“美人魚”。她的戀人有一次出海去，遇到狂風暴雨，再也沒有回來，人們說他已葬身海底了。但是她瘋狂地搖著頭，向碰到的每個人喊著：“他會回來的，他一定會回來的……”她的父母已經去世，那青年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受不了這樣沉重的打擊，神智不正常了。她天天到海邊去等，白天站在高處眺望，晚上看不清楚，就下海游出去，到遠遠的海面去尋找，直到精疲力竭才爬上來。誰也無法攔阻她，日子久了，對她安全的擔心也漸漸地淡下來……我聽著，不禁為這位漁家少女癡心的愛情，執著的信念和艱難的求索而深深感動；同時從心底，涌起一股象海水般苦澀的味道……

后來，在一個暴風雨的黑夜，她游出海不再回頭。人們說，她是在電閃雷鳴之夜從海上來的，所以在雷鳴電閃之夜回歸大海。也許，她終于在深深的海底找到心愛的人，和他靜靜地躺在一起吧?但我眼前卻時時晃過她的影子和笑容。我不能忘記她，我請求麗莎為我畫下這幅珍貴的油畫。

也許生活中的驚濤駭浪比大海更狂暴、更險惡；也許有一天，在艱苦的掙扎和搏斗中用盡了力氣，終于沉下去，但我會象油畫中的漁家少女一樣，從容而鎮定，心里沒有一絲恐懼。

【鑒賞】：

一幅寫實的油畫，“我”珍藏著。那畫上的巨浪張著大口，鋪天蓋地向一個漁家少女撲來，似乎要將她吞下，可少女毫無懼色，堅定從容地迎上去。她為何不怕?讀者的心中產生了謎團，就要看個究竟。啊，原來……

大學的浪漫生活已經成為歷史。“我”在生活的海浪中顛簸，生活的艱辛將“我”拖得疲憊不堪，每當此時“我”抬頭望望那“頑強而癡情的少女”，“心中就會回憶起閃耀著陽光的青春的日子，也會增加一點生活的勇氣”。

最美好的是回憶。當然是回憶最美好的事物，漁村度假是很愜意的，龍角寺寺壁上半文半白的詩、寬闊平坦的海灘都留下了青春的印記。

最難忘的是“我”發現了一條“美人魚”!其實那是一個活潑的漁家少女，她誕生在一個閃電雷鳴的夜晚。大海就是她的生命，大海上有她的愛情，她神情專注地凝望大海盼著歸航的船帆，那是她的希望，終于希望破滅了，戀人再也沒有回來。她瘋狂地跑著，任海風粗暴地分割著她，只身撲進大海尋找著那份逝去的愛情，每次都帶愁苦和絕望走回漁家，等待第二天的希望。

象大海一樣深、一樣純的愛情只為她所擁有，她和他的愛情正如“我”所祝福，象大海一樣永恒。逝去的是愛情的形體，愛情的實質卻在她心中永遠地扎根，扎根在波濤洶涌的無盡的大海中，她最后要尋找它，從此不再回來，她能找到嗎?她能，她已經去了。

“我”不能，永遠不能忘掉這位癡情、充滿活力的漁家少女。她撲進大海的一剎那，給了我勇氣和力量，在生活的海洋中，也許有更險惡的風浪，但是都不能使“我”沉淪。“我”要用生命去拚搏人生，象那漁家少女毫無懼色。

全文意境凝練，感情真摯、濃烈。語言優美、無矯飾之感。抒情中見真情，抒情中引發讀者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