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文井《啊,你盼望的那個原野》抒情散文鑒賞
作者: 嚴文井
【原文】:
看著你的畫像,我忽然想起要舉行一次悄悄的祭奠。我舉起了一個玻璃杯。它是空的。
你知道我的一貫漫不經(jīng)心。
我有酒。你也知道,那在另一個房間里,在那個加了鎖的柜櫥里。
現(xiàn)在我只是單獨一人。那個房間,掛滿了蜘蛛網(wǎng),積滿了厚厚的灰塵。我沒有動,只是瞅著你的面容。
我由猶豫轉(zhuǎn)而徘徊。
我徘徊在一個沒有邊際的樹林里。
這兒很豐饒,但有些陰森。幾條青藤纏繞著那些粗大的樹干,開著白色的花。青藤的枝條在樹冠當中伸了出來,好象有人在那兒窺望。
我絆絆跌跌。到處都是那么厚的落葉,歪歪斜斜的朽木,還有水坑。
我低頭審視,想認出幾個足跡和一條小徑。也許我是想離開樹林。我可能已經(jīng)染成墨綠色了,從頭到尾。我干渴,舌頭發(fā)苦,渾身濕透。
我總是忘不了那個有些令我厭煩的世俗的世界。我不懂為什么還要回到那里去。可是我優(yōu)柔寡斷,仍然在橫倒的老樹干和被落葉埋著的亂石頭之間跌跌絆絆,不斷來回,不斷繞著圈兒。這兒過于清幽,反而令人感到憋悶。
“七毛啊——回來吧!”一個女人在叫喊。
“回來了!”另一個女人在回答。
“七毛啊——回來吧!”
“回來了!”
一個母親在為一個病重的兒子招魂。一呼一應(yīng),忱傷的聲音漸漸遠去。
那是五十年前的一個夜晚。記不清是一個什么樣的夜晚,但那的確是一個夜晚。那個小城市燈光很少,街巷里黑色連成一片。
“魂兮歸來!”
“魂兮歸來!”
一片黃色的木葉在旋轉(zhuǎn)著飄飄而下,落在我的面前。也許這是他,他失落在我的面前。我張口呼喊。然而我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一片寂靜。難道我也失落了?我又失落在誰的而前?
如果真有那么一個人,我很想看見他。只有一陣短促的林鳥嘶鳴,有些凄厲,隨即消失。那不能算回答。
那飄忽不定的是幾個模糊的光圈,顏色慘白。那一定是失落到這兒的太陽。
有微小的風(fēng)在把樹林輕輕搖晃。
“不要看,快把眼睛閉著。你的眼睛反光,會暴露目標。”
九架轟炸機,排成三排,正飛臨我們上空。它們的肚皮都好象筆直地對著我們躺在里面的那個土坑,對著我們。
“駕駛員看不見我的眼睛。”
“不,看得見的。你的眼睛太亮。”
你伸出一只手來遮住我的雙眼,又用一只胳膊來護住我的腦袋。你毫不懷疑你那柔弱的胳膊能夠拯救我的生命。上帝也不會這樣真誠。
轟炸機從這片田野上空飛過去了,炸彈落在遠方,戰(zhàn)爭去了,我們安然度過了自己的青春。但是,總是匆匆忙忙。
你躺在那張病床上。
你并不知道那就是你臨終的病床,說:
“明年我們一定要一起去旅行,到南方。你陪著我去那些我沒有去過的地方。”
你還說:
“可憐的老頭兒,你也該休息休息。”
在昏迷中,你還有一句不完整的話:
“……那個花的原野,那個原野都是花……”
就這樣,你一點點耗盡了燈油,熄滅了你的光。
我和幾個人把蒙著白布的你從床上抬起。我真沒有想到你有這么沉。
護士們來打開這間小房的窗扇,讓風(fēng)肆意吹。這些窗扇好久沒有打開過,你總是幻覺到有股很冷的風(fēng)。
我提著那個瓷壇叮走向墓地。瓷壇叮當作響,那是我母親火化后剩余的骨殖在里面碰擊。
我盡量走得慢一些,也不斷調(diào)整我走路的姿勢,但無法找到一個更妥當?shù)霓k法,避免這樣的碰擊。
一些路人遠遠躲開我。他們認得這種瓷壇。
我母親不會這樣對待我。當我在她肚子里的時候,我得到的只能是溫暖和柔和。即使我有些不安分,她也不會讓我碰擊作響。她用自己的肉體裝著我,我用冰冷的瓷壇裝著她。那個給予和這個回報是如此不相稱。我的后悔說不完。
我正在把母親送往暮地。一片寧靜,我沒有聽見母親說話的聲音。
我仍在密樹和叢莽之間轉(zhuǎn)圈兒。
這也許是一個我永遠無法穿過的迷宮。樹葉沙沙作響,無邊無際,無始無終。也許一陣暴風(fēng)雨就要來臨。
突然響起了一個悶雷,在一個不知道的遠方。
我也許會永遠失落在這里,也許。
我是這樣矛盾。喜歡孤寂。可又害怕與世隔絕。
這么熱。這里可能有一團厚厚的水蒸汽正在郁結(jié)。可是我又看不見那股灰白色的熱霧。
我已滿身濕透,我仍在轉(zhuǎn)悠。
我多么希望聽見你的一聲呼喚。哪怕是嘲笑,甚至斥責,只要是你的聲音。
你太善良了。我有失誤,你總是給以撫慰;我有不幸,必然會引起你的憂傷;我對你粗暴,你只有無聲的眼淚,
“魂兮歸來!歸來!”
只有樹葉沙沙作響。
那個時候我們真是無憂無慮,只要能夠行走就會感到海闊天空。
那片高原上有黃土,有石頭,有酸棗刺,還有溪流。溪流里還常常看到成群的小蝌蚪。我們老是沿著彎彎拐拐的山溝跋涉,不知道哪兒是盡頭。
我決沒有想到你后我而來,竟會先我而去。決沒有,決沒有。
“魂兮歸來!歸來!”
現(xiàn)在我腦子里獨自裝著那些山溝,我只好勉強承認那個有些神密的盡頭。
現(xiàn)在我正跟著一大隊奇裝異服的人去開墾一塊“沼澤地”,一個美麗的湖。大水還沒退盡,一片泥濘。這是一個多雨的地方。我們不少人滑倒了,每個人都是大汗淋漓。如果你看見這個場面,肯定又會說:“可憐的老頭兒?”
不,我不應(yīng)該討人憐憫,更不必為自己傷心。
前面有一片高地,地面鋪滿了小草,竟然一片翠綠。
你定會代我感到高興,再前面又突然出現(xiàn)了一叢叢野花
紫色的一片,紅色的一片,藍色的一片,都是矮矮的,緊緊貼著地面。它們沒有喧囂,更不吵嚷。只一片寧靜,一片安詳。
我叫不出那些小小的野花的名字。我的最高贊美只有一個字:花!
正如同你就是你一樣,它們就是花,就是美,就是它們自己。
我很想為那些野花野草多流連一會兒,但是沒有辦法。我們并沒有參加一場戰(zhàn)爭,也沒存心冒犯誰,一夜之間卻變成了自己同事的“俘虜”。我們還得繼續(xù)在無盡的泥濘里東歪西倒,去開墾那片“沼澤地”,那個美麗的湖。那是命令。唉!那個年代!
慮妄逐漸退卻,幻影慢慢隱去。我終于在樹林中找到了一片開闊地。這里有許多蘑菇,許多野花。一片寧靜,一片幽香。這不就是你說的那個“花的原野”!
我想你早就想象過這樣一個原野,而你白白盼望了一生,等待了一生。
我終于明白了你未說完的話的意思。
我顛三倒四地向你說了這么一大堆,你當然記得這是我的秉性難移。你在傾聽,帶著我熟悉的那個笑容。你從不嫌我羅嗦。
不必再呼喚你的歸來,你根本就沒有離開。你就在我的身邊,每朵花都可以作證明。
我放下了酒杯。
原諒我,我忘記了你是不會喝酒的。美好的感情,不靠酒來激發(fā)。我們的心很柔和,還要繼續(xù)保持柔和。
你應(yīng)該高興,我們正在走向花的原野。
啊,你盼望的那個原野!
【作者簡介】:
嚴文井(1915—— )原名嚴文錦。湖北武昌人。現(xiàn)代作家、兒童文學(xué)家。著有《嚴文井童話寓言集》,雜文集《關(guān)于鞭子的雜感》,《嚴文井近作》等大量作品。寓言代表作被譯成多種文字。
【鑒賞】:
在這篇散文中,作者以一種獨特的形式來書寫對親人的懷念,對時世變遷的無聲慨嘆,從中尋找失落的過去,失落的自己和失落的世界,發(fā)人深省,真摯含蓄。
作品在一種沉靜、凝重、略帶壓抑的氣氛中開始了述說,這是作者在與逝去的親人的心靈的對話。作者采用了一個相當含混的過渡來繼續(xù)著自己的思緒,“我由猶豫轉(zhuǎn)而徘徊。我徘徊在一個沒有邊際的樹林里。”這是作者思緒的超時空的變換,由在自己房間里的心理狀態(tài)一下子轉(zhuǎn)到一個無法說出地點和方向的“沒有邊際的樹林”,這種形式如同電影中的閃回蒙太奇手法,把鏡頭由房間內(nèi)景切至心理時空中的遙遠的森林,在那里,作者克服著艱難和坎坷,苦苦地尋求著那個“花的原野”,這時,鏡頭閃回,幾十年前的一個夜晚,一個母親為病重的兒子招魂的凄厲而憂傷的聲音震撼了作者,“魂兮歸來”,正是作者發(fā)自心底的呼喚,呼喚親人那飄泊流浪在另一個世界的靈魂的歸返。然而,僅僅如此嗎?鏡頭又拉回來,切至這片森林中。在這里,在這片寂靜冷清之中,作者心中升起自己已經(jīng)失落的斷想,“魂兮歸來”也正是招喚那失落的自己,重新確證那在時世變遷之中失落的自己和失落的親人。你看,順著這個邏輯,作者把鏡頭又拉到遙遠的歷史中去,在戰(zhàn)爭中和病床上回憶著那個要尋找、要呼喚、要慰藉的靈魂,那個能夠找回自己和親人的希望——花的原野。鏡頭又一換,回到了森林,從這里的環(huán)境中去感悟前進的摧動力,對親人的懺悔和深切懷念之情委婉地流淌出來,雖然不得不承認親人己身居冥界的無情事實,但是,鏡頭突兀地切至自己與別人開墾荒地的途中,從這里可以體會到作者的堅定和冷靜,甚至某種樂觀。這里,含蓄地隱藏著那個特殊的政治時期的背景,那個導(dǎo)致自己和別人失落的根源。“我們并沒有參加一場戰(zhàn)爭,也沒存心冒犯誰,一夜之間卻變成了自己同事的‘俘虜’”。只有擺脫和否定了那個時代才使自己和理想得以復(fù)歸。最后作者終于在那森林之中發(fā)現(xiàn)了尋找的“花的原野”,那是個充滿蘑菇、野花、寧靜和幽香的開闊地,是一個充滿生命與和諧的空間!在這里,只有在這里,自己的失落、世界的失落才能得以復(fù)歸;只有在這里,才能說“不必再呼喚你的歸來,你根本就沒有離開”。是的,作者正在和其他的人共同走向那個充滿希望的新世界,投入一個嶄新的時代,這些人中也伴有作者心中那個已經(jīng)召喚回來的親人的靈魂。終于,作者拂去了那悲郁的低調(diào),重新振作,重新昂揚起來。
作品含蓄的調(diào)子、朦朧而多變的形式混然一體,確實給我們留下了完整、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