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題未定”草八》散文全文
“題未定”草八
現在還在流傳的古人文集,漢人的已經沒有略存原狀的了,魏的嵇康,所存的集子里還有別人的贈答和論難,晉的阮籍,集里也有伏義的來信,大約都是很古的殘本,由后人重編的。《謝宣城集》雖然只剩了前半部,但有他的同僚一同賦詠的詩。我以為這樣的集子最好,因為一面看作者的文章,一面又可以見他和別人的關系,他的作品,比之同詠者,高下如何,他為什么要說那些話……現在采取這樣的編法的,據我所知道,則《獨秀文存》,也附有和所存的“文”相關的別人的文字。
那些了不得的作家,謹嚴入骨,惜墨如金,要把一生的作品,只刪存一個或者三四個字,刻之泰山頂上,“傳之其人”,那當然聽他自己的便,還有鬼蜮似的“作家”,明明有天兵天將保佑,姓名大可公開,他卻偏要躲躲閃閃,生怕他的“作品”和自己的原形發生關系,隨作隨刪,刪到只剩下一張白紙,到底什么也沒有,那當然也聽他自己的便。如果多少和社會有些關系的文字,我以為是都應該集印的,其中當然夾雜著許多廢料,所謂“榛梏弗剪”,然而這才是深山大澤。現在已經不像古代,要手抄,要木刻,只要用鉛字一排就夠。雖說排印,糟蹋紙墨自然也還是糟蹋紙墨的,不過只要一想連楊邨人之流的東西也還在排印,那就無論什么都可以閉著眼睛發出去了。中國人常說“有一利必有一弊”,也就是“有一弊必有一利”:揭起小無恥之旗,固然要引出無恥群,但使謙讓者潑刺起來,卻是一利。
收回了謙讓的人,在實際上也并不少,但又是所謂“愛惜自己”的居多。“愛惜自己”當然并不是壞事情,至少,他不至于無恥,然而有些人往往誤認“裝點”和“遮掩”為“愛惜”。集子里面,有兼收“少作”的,然而偏去修改一下,在孩子的臉上,種上一撮白胡須;也有兼收別人之作的,然而又大加揀選,決不取謾罵誣蔑的文章,以為無價值。其實是這些東西,一樣的和本文都有價值的,即使那力量還不夠引出無恥群,但倘和有價值的本文有關,這就是它在當時的價值。中國的史家是早已明白的了這一點的,所以歷史里大抵有循吏傳,隱逸傳,卻也有酷吏傳和佞幸傳,有忠臣傳,也一有奸臣傳。因為不如此,便無從知道全般。
而且一任鬼蜮的伎倆隨時消滅,也不能洞曉反鬼蜮者的人和文章。山林隱逸之作不必論,倘使這作者是身在人間,帶些戰斗性的,那么,他在社會上一定有敵對。只是這些敵對決不肯自承,時時撒嬌道:“冤乎枉哉,這是他把我當作假想敵了呀!”可是留心一看,他的確在放暗箭,一經指出,這才改為明槍,但又說這是因為被誣為“假想敵”的報復。所用的伎倆,也是決不肯任其流傳的,不但事后要它消滅,就是臨時也在躲閃;而編集子的人又不屑收錄。于是到得后來,就只剩了一面的文章了,無可對比,當時的抗戰之作,就都好像無的放矢,獨個人在向著空中發瘋。我嘗見人評古人的文章,說誰是“鋒棱太露”,誰又是“劍拔弩張”,就因為對面的文章,完全消滅了的緣故,倘在,是也許可以減去評論家幾分懵懂的。所以我以為此后該有博采種種所謂無價值的別人的文章,作為附錄的集子。以前雖無成例,卻是留給后來的寶貝,其功用與鑄了魑魅魍魎的形狀的禹鼎相同。
就是近來的有些期刊,那無聊,無恥與下流,也是世界上不可多得的物事,然而這又確是現代中國的或一群人的“文學”,現在可以知今,將來可以知古,較大的圖書館,都必須保存的。但記得C君曾經告訴我,不但這些,連認真切實的期刊,也保存的很少,大抵只在把外國的雜志,一大本一大本的裝起來:還是生著“貴古而賤今,忽近而圖遠”的老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