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夏之一周間》作品賞析|導讀
夏之一周間
我與學界的人們一同分潤寒假、暑假的“寒”與“暑”,“假”字與我老不發生關系似的。寒與暑并不因此而特別的留點情;可是,一想及拉車的、當巡警的、賣苦力氣的,我還抱怨什么?而且假期到底是假期,晚起個兩三分鐘到底不會耽誤了上堂;暫時不做銅鈴的奴隸也總得算偌大的自由!況且沒有粉筆面子的“雙”薰——對不起,一對鼻孔總是一齊吸氣,還沒練成單吸的功夫,雖然做了不少年的教員。
整理已講過的講義,預備下學期的新材料,這把“念讀寫作,四者缺一不可”的工夫已做足。此外,還是要寫小說呢。教員兼寫家,或寫家兼教員,無論怎樣排列吧,這是最時行的事。單干哪一行也不夠養家的,況且我還養著一只小貓!幸而教員兼車夫,或寫家兼屠戶,還沒大行開,這在像中國這么文明的國家里,還不該念佛?
鬧鐘的鈴自一放學就停止了工作,可是沒在六點后起來過,小說的人物總是在天亮左右便在腦中開了戰事;設若不乘著打得正歡的時候把它們捉住,這一天,也許是兩三天,不用打算順當地調動他們,不管你吸多少支香煙,他們總是在面前要掐臉,及至你一伸手,他們跑得連個影兒也看不見。早起的鳥捉住蟲兒,寫小說的也如此。
這決不是說早起可以少出一點汗。在濟南的前伏以前而打算不出一點汗,除非離開濟南。早晨,晌午,晚間,夜里,毛孔永遠川流不息:只要你一眨巴眼,或叫聲“環”——那只小貓——得,遍體生津。早起絕不為少出汗,而是為拿起筆來把汗嚇回去。出汗的工作是人人怕的。連汗的本身也怕。一邊寫,一邊流汗;越流汗越寫得起勁;汗知道你是與它拼個你死我活,它便不流了。這個道理或者可以從《易經》里找出來,但是我還沒有工夫去檢查。
自六點至九點,也許寫成五百字,也許寫成三千字。假如沒有客人來的話。五百字也好,三千字也好。早晨的工作算是結束了。值得一說的是:寫五百字比寫三千字的時候要多吸至少七八枝香煙,吸煙能助文思不永遠靈驗,是不是還應當給文曲星燒股高香?
九點以后,寫信——寫信——老得寫信!希望郵差再大罷工一年——澆澆院中的草花,和小貓在地上滾一回,然后讀歐·亨利。這一鬧哄就快十二點了。吃午飯,也許只是聞一聞;夏天聞聞菜飯便可以飽了的。飯后,睡大覺,這一覺非遇見非常的事件是不能醒的。打大雷,鄰居小夫妻吵架,把水缸從墻頭擲過來……只是不希望地震,雖然它準是最有效的。醒了,該弄講義了,多少不拘,天天總弄出來一點來。六點,又吃飯。飯后,到齊大的花園去走半點鐘,這是一天中挺直脊骨的特許期間,二十四點鐘內挺兩刻鐘的脊骨好像有什么衛生神術在其中似的,不過,挺著胸膛走到底是壯觀的;究竟挺直了沒有自然是另一問題,未便深究。
挺背運動完畢,回家。屋子里比烤面包的爐子的熱度高著多少?無從知道,因為沒有寒暑表。屋內的蚊子還沒都被烤死呢,我放心了。洗個澡,在院中坐一會兒,聽著街上賣汽水、冰激凌的吆喝。心靜自然涼。我永遠不喝汽水,不吃冰激凌;香片茶是我一年到頭的唯一飲料;多喒香片茶是由外洋販來我便不喝了。九點鐘前后就去睡,不管多熱,我永遠地躺下——有時還沒有十分躺好——便能入夢。身體弱多睡覺,是我的格言。一氣睡到天明,又該起來拿筆嚇走汗了。
過去的一周就是這么過去的;沒讀過一張報紙,不做亡國的事的,與做亡國的事的,或者都不大愛讀新聞紙;我是哪一等人呢?良心上分吧。
【導讀】
暑假難閑
1932年間,老舍先生于齊魯大學任教。作者回顧了放假一周來每天緊張的作息安排,描述了自己一周間每日的活動。看看老舍先生的“流水賬”是如何寫的。
在假期,雖然可以“不做銅鈴的奴隸”,但也沒在六點后起來過;雖然得到了“偌大的自由”,但一天也是匆匆忙忙。上午九點之后開始寫信,“老得寫信”。寫罷這些無聊的信,可以澆澆草花,逗逗小貓,讀讀小說。到了十二點,適當休息。午睡醒來,整理、預備上課的講義,每日必弄。到了下午六點,吃晚飯,晚飯過后,到花園散散步。散步回家,洗澡睡覺,晚上九點前后準時睡覺。
老舍先生用流水賬的寫法描述了他一天的生活片段,生動表現出暑期生活的忙碌而有張有弛、規律有序,可見他工作的勤奮、刻苦和生活的嚴謹有序。從老舍先生對于假期一天的規劃,也可以得見老舍先生對于自身要求的嚴格。“才華是刀刃,辛苦是磨刀石,再鋒利的刀刃,若日久不磨,也會生銹。”這也是我們需要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