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屠格涅夫《呱……呱……》抒情散文鑒賞

作者： 〔俄國〕屠格涅夫

【原文】：

那時候我在瑞士：我非常年輕，自尊心頗強，又是十分孤獨。我的生活很艱苦，很不愉快。我什么也沒有親身體驗過，就已經感到無聊，意志消沉，經常發脾氣。世上的一切我覺得都是毫無價值的，庸俗的——正象年輕人所常有的那樣，我心中幸災樂禍地暗暗懷著一個思想……想自殺。“我要證明……我要報仇……”我心里想……可是證明什么呢?報什么仇呢?這一點連我自己也不清楚。只不過是我胸中的血液在沸騰，仿佛是密封在壇子里的葡萄酒，我感覺到，必須讓這葡萄酒流出來，必須把壓制著它的壇子砸碎……拜倫是我崇拜的偶像，曼弗雷德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有一天傍晚，我象曼弗雷德一樣決心到遠離人寰的、高出于冰川之上的山頂去，那里寸草不生，只有突兀崢嶸的光禿禿的巖石，那里一切聲響俱歸寂滅，甚至聽不到瀑布的喧鬧!①拜倫詩劇《曼弗雷德》的主人公，思想消極厭世。

我要到那里去干什么……我不知道……也許是去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去了……

我走了很長時間，起初在大路上走，后來沿著山徑前進，越走越高……越走越高。——最后的幾幢小房子，最后的一些樹木，早已落在我后面了……巖石——四周全是巖石。在前邊不遠但還看不見的雪，以凜冽的寒氣向我襲來；夜的陰影以一團團黑氣從四面八方圍攏來。

我終于停住了腳步。

多么可怖的寂靜啊

這是死之國。

我在這里就只一個人，一個活著的人，懷著孤傲的愁苦、絕望和蔑視一切的心情……一個離開人寰、不想在活下去的、有思想意識活著的人。一種隱秘的恐懼使我全身冰冷，可是我還在想象中把自己看作是一個偉大的人!……

曼弗雷德——不折不扣的曼弗雷德!

一個人!我一個人!我重復著說。一個人面對著死亡。該是時候了吧?不錯……是時候了。別了，微不足道的世界。我要一腳把你踢開!

就在這一瞬之間，忽然有一個奇怪的聲音傳到我耳邊，我在倉猝之中一下子不明白這是什么聲音，但這是活生生的……人的聲音……我嚇了一跳，側耳靜聽：這聲音又重復了一遍……這……這是一個嬰兒，一個吃奶嬰兒的啼哭聲!……在這荒山野嶺，這里一切的生命似乎早已絕滅了，永遠絕滅了，竟然還會有嬰兒的啼哭聲!……

我的驚訝突然為另一種感情所代替，為一種樂不可支的喜悅所代替……于是我急不擇路地朝著這啼哭聲，這可憐巴巴的微弱的聲音拼命奔去，這聲音向我伸出了拯救的手。

不久，在我面前閃過一點搖曳不定的火光。我奔得更快了——過了不多久，我看見一幢低矮的小房子。這小房子是用石頭壘成的，上面有低低的平屋頂，通常是阿爾卑斯山的牧人躲避風雨的，可以在里面住上幾個星期。

我推開半掩的門，直沖進屋子，仿佛死神就在背后追蹤我。

在一條長板凳上坐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她在給小孩喂奶……牧人，大概是她的丈夫，坐在她身邊。他們兩人都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可是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笑嘻嘻地點著頭……

拜倫，曼弗雷德，自殺的念頭，我的高傲，我的偉大，這一切都到哪兒去了?……

嬰兒繼續啼哭著——我向他，向他的母親，向她的丈夫祝福。

一個人的，一個剛剛誕生的生命的充滿熱情的啼哭聲啊，你拯救了我，你治愈了我內心的創痛!

【鑒賞】：

一個精神苦悶意志消沉的青年，在一個漆黑的夜晚走上了滿是巖石的山崗，他孤獨而又絕望，萬念俱灰地向死亡走去……突然，一陣嬰兒的哭聲喚醒了他，把他從死亡路上拉了回來。屠格涅夫總是善于用愛和生命中突發的激情來裝點寂寞孤獨的人生，使之在一瞬間閃耀出絢麗的光彩。

每個人都會有生命黯淡的時候，世上的一切都失去任何意義，活著是如此沉重無聊、如此寂寞孤獨，然而，不要忘了自己不是單獨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間必然會有某種溫情、必然會有不竭的生命與希望。那嬰兒的啼哭聲、那荒山里搖曳著不定的火光的低矮小房子，那年輕的牧人夫婦，他們身上洋溢著的對于生命的執著與激情，在暗夜中給這個輕生者帶來的是對生命的嶄新體驗和對過去沉淪空虛的生活的告別。那火光與新生嬰兒嘹亮的哭聲，在無邊的暗夜中，昭示著生命的熱情與人生的希望。

屠格涅夫在這篇散文中采用了較多的小說技法，將人物心理剖析到細致入微，富有戲劇性的情節又使文章一波三折、跌巖起伏。從人物自身角度來抒發情感，顯得真實可信、過渡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