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巧文《一棵樹的光陰婉轉》散文鑒賞
一棵樹越過滄海桑田和無數季節的篩選,越過鳥兒千百次光顧,經過風的撫慰和月光的朗照,變得厚重、溫和、大度,按理,它應該一直在某個地方安靜地活著。如果某一天,它忽然消失在我們的視野,騰出一片空曠,像猛然間記憶變成失憶,充實的日子被掏空。這種感覺,極有可能伴隨你幾十年甚至更久。
我家院前靠近路的水渠邊,就有一棵樹。
這棵樹很早就有了,我一出生它就在這里。說不明白它是什么時候栽在這里的,有人說,它是果實流浪到這里后自己長出來的。爺爺就是看中了這棵樹,才決意把房子建在它的旁邊。樹很壯碩,長著不光滑的青褐色外皮。我曾經和哥哥分別試著張開雙臂去擁抱它,結果是徒勞。樹不是很高,卻很繁茂,像一把大傘撐開它所有的骨架。枝條向八方伸展,部分垂下來,我跳起來就能碰到它,有時還能摘到果。粗壯的樹干上面,分出了幾根碗口粗的枝,枝又分枝。樹干頂部的分杈處,常年有一只鳥巢,姆媽說是喜鵲的巢。姆媽認為我是女孩子,不準我爬樹,我只能站在樹底下,眼巴巴看著哥哥爬到鳥巢邊,伸出干瘦的手,從巢里掏出一只又一只喜鵲的蛋,或者還沒有長出羽毛的小鳥,向我炫耀。有時他會帶下來幾只給我,小東西肉紅色,全身像拔光了羽毛一樣光禿,嘴巴很大,朝天張著,“呀呀”直叫喚。我跟哥哥說它們是樹的孩子,哥哥直朝我笑。
姆媽管這棵樹叫“山楂樹”,我們一直也這么叫,從沒有去想它還會有別的名字。后來看了《山楂樹之戀》,才知不是真正的山楂樹。山楂樹開白花,果實較小,紅色。我家樹的果實沒熟時是青色,熟透時金黃,跟紅棗一般大,真名叫“酸棗樹”。不過,因為姆媽濃重的寧鄉口音,我們沿了她的稱謂習慣,管它叫“山楂樹”。
這棵樹是喜鵲的天堂。喜鵲從很遠的地方飛來,飛進樹里,有時銜著一條蟲,有時銜著一根枝。一個枝丫分杈處,一根一根的棍子由橫七豎八慢慢成形,我看著巢日日厚實,最終成為一個窩,像鳥的一件完美作品,需要白天晚上地展覽。我喜歡這棵樹,發現月亮也喜歡。月亮總是在夜晚偷偷飛來,飛進樹里,飛進巢中,有時露出半邊臉,有時靠在樹枝上。累了,便進去歇會兒,舒舒服服躺進鳥巢里。我呢,常常數著月光到達的時間,直到它離開樹梢。
那時,生活清貧,我們卻依然尋得到我們的快樂和幸福。到山里找野蜂蜜,爬到樹上摘桑葚,偶爾也會到地里偷偷掰一根蒂巴還帶著花的嫩黃瓜,路邊上的烏泡常常被我們路過后摘個精光。而山楂樹下,是我們最愿意停留的地方。每年夏末初秋,果實慢慢由青轉黃,我們天天去撿,常常撿著撿著,就聽得“啪”的一聲,一顆果子掉了下來,嘴里就會添上許多口水。有的掉進溝渠邊的刺蓬里去了,刺蓬最不喜歡我們打擾,盡管每次從它們身邊很小心地滑過,但仍會在我們身上留下一些痕跡,例如一根線一樣長長的刮痕,要不偷偷在我們手背上或小腿上塞進一根倒刺,或者直接讓血流出來,嚇到我們的目光。可是吃的欲望戰勝了一切,我們依然會去找,找到后,在身上一擦,直接往口里塞。成熟的果子酸中帶甜,果實的肉與核粘連在一起,咬不下來,我們干脆放進嘴里嗦著吃,直到把肉嗦完,露出里面大大的核,才“噗”的一聲吐掉,那種感覺真是愜意極了。
待果子完全成熟,父親會用一根竹篙將它們敲下來,敲的時候像落一場雨。打果子的時候,葉子也常常不能幸免,往往連果帶葉掉下來,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我覺得父親站在樹上敲果子的樣子,就像一位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格外的神氣和帥氣。敲完了,我們就拿著籮筐在下面幸福地撿,可以撿幾籮筐。有時候等不到父親將果實敲完,我們就迫不急待到了樹底下,為了不被果子砸到頭部,個個戴上斗笠。果子果然落到斗笠上,“嘣”的一下彈出去了,如果不小心落到背上,那就會像一粒石子彈到身上,痛是少不了的,但內心里卻是雖痛而快。
果子多了,除了自己吃,還可以送人,當然,姆媽會給自己留出足夠多。她要用來做一種山楂片。我親眼目睹姆媽熟練地制作過程:果子洗干凈,放到鍋里蒸熟,然后將果核一一剝離,蒸熟的果子核與肉極易分離。然后將剝離好的肉拌上南瓜、紫蘇、甘草、辣椒,撒上鹽粉、白糖、芝麻等,剁成肉泥,放進南盤里,攤成薄薄的餅,等著曬干。大太陽下曬上一兩天就可以,干了后,切成一片一片,放進鍋里再蒸,再曬干。酸甜咸辣還有香味的“山楂片”(其實應該叫酸棗片,因為習慣了,難改)就做成了。姆媽將曬干的山楂片放進壇子收藏,有客來時,用小碗盛上一碗,就是待客的美食。沒菜吃時,可以用它當菜來拌飯。山楂片極耐收藏,收藏一兩年都不會壞掉。我家的山楂片可以吃到來年夏天,直到新山楂片出來往往還沒有吃完。
一年秋天,山楂樹的果實全部收盡,樹上的葉子隨秋風而落,它漸漸安靜下來,我們也不再去打擾它。這是它最為安靜的一段時光。落下的葉還沒全干的時候,我看見家里來了一位中年客人,與父親談了好久。
幾天后,我讀書回來,忽然發現院前空落落的,一個新鮮的案板一樣的大樹蔸,赫然呈現在我面前!山楂樹,竟然——竟然被砍掉了!我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腳!我明白了,幾天前的那個客人是來要山楂樹的命的。我有一種扯上一根棍子沖出去與他拼命的沖動,盡管知道他已經走了好幾天。可我最終什么也沒有做,甚至都不敢去問一下一向嚴厲的父親。在父親面前,我們早已習慣了服從。我默默地回了屋,默默地吃了晚飯,像沒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沒有誰知道,我心疼了多久,也沒有誰在意,這棵樹給了我整個童年和少年的快樂。
后來,從姆媽那里知道,父親其實也舍不得這棵樹,他猶豫了好幾天才動手。這棵樹賣了四十元錢,那時,一天的工分只值兩毛多錢。快到年終,好多地方都需要錢,而糧食都還無著落。在生活的艱難面前,有一種無奈,叫別無選擇。
那個冬天,我們一家沒有挨餓。但又有誰知道一個孩子在失去她心愛的果樹之后心里的煎熬?所有的理由都無法阻止我去回想。以后的幾十年,樹的影子一直在我眼前晃蕩,葉子一直伸進我心里。這種樹很難成樹,長到杯口粗細就會干枯。像我家這棵,長成那么大,需要多少悠長的光陰和風刀霜劍的千錘百煉?
在老家,樹的概念深入腦海,遠遠超過其它。我至今無法想象,沒有樹的小路、花園,屋前和屋后,會是個什么樣子,就如同想象不出,在沙漠里沒有了水的柔光,在春天里沒有了花朵的思念,會是個什么樣子。樹,給我的不只是蔭蔭涼意、亭亭如蓋,還有年輪、味道和年復一年越來越悠長的記憶。
每一棵樹要長大,都不容易,人也是如此。樹沒了,人在,生活還得繼續。好在姆媽還是年年做山楂片,從人家那里買了山楂果回來做。我離開家后,每年回去,姆媽必定會留給我一袋帶回來。
現在,山楂片已然成了老家的特產。每次回家,到了鄉民的家里,鄉民依然會拿出一個盛了山楂片的小碗來招待。集市上,柜臺前,或者在地面上的籃子里,一塊一塊,有的方方正正,有的則像布一樣卷起來,熟悉的鄉音傳來:買啵?我也曾買過幾回,但總覺得沒有姆媽做的好吃。在我的味覺里,留下的只是姆媽做的山楂片的味道,幾十年不變的味道。這種記憶和味道像根一樣扎在我心里,在遠遠的他鄉,慢慢長成一棵山楂樹,跟院前的那棵一模一樣。
骨子里,不可否認,我在懷念一棵樹。樹上,果子金黃,光陰宛轉,一彎月亮仍然閃著溫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