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一海《童心啟示錄》抒情散文鑒賞

作者： 谷一海

【原文】：

童年，固然是一個美好的時代。雖然，造物主并非給每個人都賜予同樣的幸福；但卻給了每一個人以——天真、自信、單純，美麗豐富的幻想，對一切事物的新奇……這，便也是幸福了。

成年，意味著失去了黃金般的稚嫩時代——你成熟了。盡管形體或留著一些孩提時代的痕跡，其中卻發生了莫大的變化；這時，更有一個新的東西介入你的心——象影子一樣追逐你，攪擾你，使你不得安寧，煩惱，焦躁，意志消沉，至而失望……若此，或所謂痛苦。

但是人們，為什么不能去做一些快樂的想法呢——也許未來，也許往昔?(當然，重要的是正視現實)我想，你若能常常回復那離別日久的純真時光，重溫孩提時代，你的美麗而又難忘的夢——確也是一種幸福呢。

——手札

一個朋友看了上面這些話，不以為然：

——你所說的快樂不過是一種虛幻。

我不明白。

——過去的已經永遠過去，不會再來。

我點頭。

——未來的事物既看不見也摸不著，唯感覺作用于心。

我默許。

——面對現實，何言以歡樂?即有，我們又怎能抓得住它，與之長久相伴?

我想說……

——殊不知“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

朋友對古人的話作了這樣的解釋。

——暮年的夕陽終將至于人們的頭上，其時，你就會感到孤寂、冷寞。

稍頓。

——我們只有伴隨痛苦，唯其實在，不用期求，不用邀請，不用耽心它不誠……或如你說，它象影子一樣追逐在人們身邊。

——“痛苦不過是一陣過眼云煙，摒棄了，未來仍是光明”。

我想起了一位畫家說過的話。

——是的，當那光明展現之際，正是另一片“云煙”面臨之時。

——這是生活的必然，順逆相悖，生死攸關，明與暗糾葛在一起，光明沖破黑暗的時刻，人們將體會到美好。

——人的悲哀就在這里：“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我……

——現實生活不過是歡樂與痛苦的交替。昨天你也許置身于歡樂之中，而今天那已就成為“陳跡”；說什么“人生的意義”，“生命的價值”，不過是人類向以自慰的尋辭罷了。

我愕然。

——不明白?幸福，其實只有一個抽象的誘人的字眼，沒有誰能真正得到它的。人生有限，蒼宇無窮，這當中，你所擁有，你所認識，和你所能做到的一切，又是些什么呢?就象處身于現時代的我們去看先人一樣，后人，又該如何評價我們呢?

他停住話，凝視我，眼里現出了一種迷茫的光。

他緩緩垂下頭，不再說下去。

我感到了心的震顫——悲哀，凄涼的感覺，多種莫名的遐思，一齊涌上心頭……一個無形的影子向我逐來……是那疾去的候鳥，鼓翅的蟬蟲，嗡嗡低回的蜉蝣……

不!我揮一下手，為什么要想這些!還是作一些快樂的想法吧——未來，現實，過去……噢，招引人的，正是那純潔的孩提時代，那難忘的時光——天空，大地，太陽；生命和自然；小伙伴和友情——兒時所珍重的一切呀……

我應該說一些什么呢?我能夠說一些什么呢?且不作成人的思想吧!

童心，稚嫩時代結下的友情我愿意識的河流在你身邊流淌……

童心，稚嫩時代結下的友情。

……那可真是一種幸福。那時，我們不知什么是煩惱，在綠色的闊野上，我們自由奔跑，我們歌唱，歌聲在天空回蕩，天空那么美麗；涓流的小溪旁，我們嬉戲，一起猜謎語，我們的謎語多么離奇……我們純真，充滿了幻想，我說：

“要是有雙翅膀，我就去向天際，我要到那兒尋覓，還把珍寶采集……”

他說：“要能變條大魚，我就去到海底，看看海的世界，解開不懂的迷離……”。

我們都盼望，“有一天能在宇宙，把一座大廈建起；讓我們的伙伴，有個更美好的樂園——一個更美好的天地”……

童心嗎?

是呀，這童心是我們都曾有過的。我相信——我的朋友要是想起了他的純真時代，也會有同樣感受的。于是，我對他講了下面的話……

當暮年的夕陽映在你的臉上，微風輕柔地吹起你銀灰色的發梢；你孤身獨處于一個安謐的境地，你一定想起了童年——夢一樣美麗的童年；你也一定想起了他——兒時的一個親密的伙伴。

你會想，那是多么令人難忘呀，我的朋友又是多么可愛呀。……便想起了你和朋友的很多美好的往事。

……你清楚地記得：你的朋友雖不強大，卻是那么勇敢，從來不知什么叫作害怕；他是那么單純，對什么事都感到新奇，總是問呀問的，好象有提不完的問題；他特別頑皮，有著好多好多的惡作劇，但大家還是非常喜歡他；他還挺懂事呢，知道尊重人——上年紀的老人，比他小的弟弟，妹妹他都一樣愛戴。他最喜歡裝出一副大人的樣子，說著令他同伴“欽佩”而讓他媽媽聽見好笑的“大人話”，他會說：我本來就已經是大人嘛；于是就踮起腳尖，站在媽媽前面，自顧說著他的那些“可笑”的話，他也是那么熱情，對大家都有一顆熱心，經常做出一些熱心得過了分的事情，而招至一些與愿望相反的結果。可他卻一點也不在乎……

你想起了朋友的那么多好處；當然，還會想到你們之間也曾發生過的一些不愉快——你愿想起來——即便有一次那種“不快”，使你們好長時間見面都不會說一句話，可你現在回憶起來，就會發現，這種“不快”竟也是十分令人回味的，就好象兒時媽媽給你吃一個果子，有甜，也會有酸(酸得使你還流了淚呢!)，而吃過以后，你就又在媽媽放果子的地方轉來轉去——你是多么想再吃一個呀!……

現在你就有這種感覺了——你是多么渴望再回到孩童時代，重溫那一個美麗而單純的夢。可是，作孩子的時候，你吃了一個果子；而現在——失去了黃金般的時代卻沒有誰再還給你了。只有眼前——這因暮年所感到的孤寂，所喚起的你對兒時的回憶，你的心頭已經聚集了眾多的感慨……

有幸福，是那么甜蜜。

有追悔，你感到愧疚……

于是，你便發出了這些感慨。

也許，那個時候，我們會避開所有的不愉快的事情呢；也許，我們會做得更好一些呢；或者有著更豐富，更有意義的生活?

想到這些，你會不由地說：的確，這真是一個令人感嘆的時光，要是那會兒我能發現并且珍惜……不過，繼而你又揮揮手，努力忘記這些，繼續想著你的那些美好的往事……

你們那么知心，都把自己心中的秘密告訴對方，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談論“將來的事業”。你那么自信地對朋友說：

“喂，我將來可是要做一件大事情的，我這事呀，保準成功!你信嗎?”

“不信，我才不信呢!”他仰起頭，看著樹梢上幾只跳來跳去的小鳥兒。

“怎么，你不信?”你一步跳到朋友前面，從地上抓起一塊鵝卵石，“那你就看我的吧!”說著，手中的小石頭就飛出去了。

“噗啦——”，小鳥兒一下子全驚跑了，你倆的目光都呆呆地落在了那搖動的樹枝上……

“要是彈弓子在手上，我一準打下來，不是嗎?”過了一會兒，你偷偷地看了朋友一眼，這樣說道。

朋友沒有說話，仍然盯著樹梢。

“要是有把槍，才好呢!”你提高了聲音，并使勁兒踢開腳下的一塊鵝卵石。朋友還是沒聲，你生氣了，轉過身去。

“嘿!”朋友捅了你一下，“你剛才說什么?你會成功一件大事情，是這樣嗎?”

你也不言聲，朋友轉到你的面前。

“我也會的，你信不?”

“你?!”你抬起頭，“是……嗎?!”

“嗯!”朋友胸一挺，堅定地點點頭。

“那……”你想了想，“信唄。”

“你也會成功的!”朋友雙手搖著你的肩膀，“我相信你!”

“真的?!”你高興跳得了起來，“那我們都會成功了!”

你們開心地笑了。

你們手拉手，互相追逐著。嘴里唱著歌，一會兒跑過來，一會兒跑過去，最后你們來到了一個有花有草的水潭邊(你們常來這里藏貓兒，游泳，捉魚蝦……)。

你們跑累了，依靠在水潭邊一棵有好大蔭涼的大樹下，閉上了眼睛。你們都在想那“定會成功的大事業”呢!心里感到那么暢快，那么愜意，忽然，你想到了什么，睜開眼：

“欸，你說，咱們會總在一起度過這樣的好時光嗎?”

“當然，”朋友沒有動，眼睛依然閉著，“難道你不信?”

你頭一歪，咧嘴一笑：

“怎么會呀!”眼睛閉上，又靠在了大樹上。

天空晴朗朗的。暖暖的陽光灑在山坡上。也照進了你們的心房。

美麗的蝴蝶在身旁飛來飛去；花草的清香招來了勤勞的小蜜蜂。眼前，小水潭碧波粼粼，不時地有小魚兒翻起波花，忽閃出一道銀白色的光圈兒……

倦意不覺中已經消失，你似乎又坐不住了，你探起身，看看朋友，他還閉目養神呢。嘴里抿著一根草棍兒，露著得意的笑……你忽然想出了一個惡作劇來。

你悄悄站起身，走到水潭邊，脫下了你的鞋，放在岸沿上，抓起一塊鵝卵石，放在衣兜里；踮起腳尖兒，繞到大樹后，你輕快地爬上樹——一點兒也沒有驚動朋友。

你在樹上隱蔽好，掏出鵝卵石，仍進水潭中……

“撲冬!”一聲，驚動了你的好朋友。

朋友探起身向水潭望去，水面泛起層層漣漪……他笑了：

“哈，又扎猛子了，可你能在水下呆多久呢?”

水波泛起一圈兒又一圈兒……最后歸于平靜，然而卻沒有看到你冒出頭。朋友可坐不住了。他站起來，跑過去，顧不上脫衣服，一個猛子扎進水潭中。你躲在樹葉后，捂著嘴，悄悄地笑了。

……摸呀摸，什么也摸不到。朋友一次又一次地扎進去，鉆出來，又扎進去……

你在密密的樹葉后耐心地看，心中卻也萌發了一種愛憐情的……

朋友終于絕望了。他費勁地游回岸邊，無力地爬了上來。忽然，他看到你的鞋，馬上拿起來，捧在懷里，湊到眼前，看呀看的，眼中噙滿了淚。

他在岸邊來回走，大聲呼喚你。

你的眼中也涌出了淚，竟忘記應該馬上跳下來。

朋友頹然地回到大樹下，跌坐在草地上。他緊緊抱著你的鞋楞楞著，一會兒，就“嗚嗚”地哭了……

這時候，你才忽然醒悟，一下子從樹上跳下來(腳也扭傷了，但你全無感覺)。

朋友驚訝地抬起頭，看著你，停止了哭。先是驚異地張開嘴，瞪大眼，眨了眨，抹去淚；慢慢站起來——扔掉鞋……終于，在你挨了重重的一拳后你們摟在了一起……

你們緊緊擁抱著，腦門兒頂到一塊兒；你們凝望著各自的面龐，但淚水模糊了目光，你們什么也沒看到……終于，你們笑了——那么開心地笑了。

“我們不會分開的，是嗎?”你問。

“當然。”

“我們會總在一起度過好的時光的，是嗎?”你問。

“當然啦!”

“我們還要在一起做大事業呢!”朋友摟著說。

“而且，我們的事業一準兒會成功!”你們自信的昂起頭。你們搭著肩，目光投向遠遠的天邊，心中充滿了自豪感……

太陽落山時，你們回家了。晚日暈紅色的余輝映著你們的背影……你們不是手拉手，也不是蹦跳著(當然是你的腳造成的)，而是朋友攙扶著，一拐一拐地向前走——但看得出：你們的腳步是堅定的，嗯，心也是一樣——你們堅信友情，堅信事業呢!

“那是多么令人難忘呀，我的朋友多么可愛呀，那些愿望，那些時光也是多么美好呀……”

可是，“酸甜的果子吃了一個，還會有第二個，而失去了黃金般的歲月卻不會再回來了”……

當暮年的夕陽映在你的臉上，你感到孤寂時，便會發出這樣的感慨了。

可現在……現在——好朋友，你還在年輕呢，應該怎樣做?你還會用一雙純真的眼睛，去觀察世界嗎?你還會懷有一顆無畏的心，去迎接生活中的風雨嗎?而且，你還會用你的曾經是那么自信執著的腳步走這條人生之路嗎?

噢，當然啦!你一定會說：生活是豐富的，也是美好的；我孩提時能去“做”，現在也仍然會做的。你也一定明白這個道理：

人的生命的確很短暫，但卻是有意義的。這意義就在倏忽即逝的每一刻時光里，在我們為之奮斗的事業中——這當中會有歡樂也會有痛苦；但正如你回顧往昔時所感受到的美好一樣，你所珍愛的就在身邊呢!不管我們的事業成功與否，我們都是充實的。因為我們在這奮斗的事業中，找到了自身的價值——我們珍惜每一刻美好的時光。幸福呢，也在這里。

我的話講完了。朋友抬起頭：

“這是……你的故事嗎?”

我點點頭又搖了搖：“是，又不全是，但我想……”他擺擺手，接過我的話：

“是的，我們都曾經歷過的，都曾有過的……童心。也許，那時我們要是珍惜，一切都不會失去……”

“現在可以追上去!”我馬上接過朋友的話。他點點頭，笑了；目光，那是明朗的目光。

我想，我確是幸福的。我又一次從那往昔的時光里，到了某種啟示。

嗯，這是童心賦予的——

童心給了我；童心也給了我的朋友。

【作者簡介】：

谷一海，又名谷多多。1960年生于北京。曾在北京朗誦藝術團任創作員，現在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工作。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有散文《夜，在荒原……》、詩歌《我是中國人》等。

【鑒賞】：

《童心啟示錄》是一篇真誠、熱烈的抒情散文，其間頗具雄辨色彩，因而又帶有一定的生活哲理和如海浪般洶涌的氣勢。作品的結構形式采用電影蒙太奇式的框架，集中了文意，很值得回味。是一篇成功的作品。

作品開始時，把鏡頭對準“手扎”，那是關于童年的明朗，輕快的幸福與成年的煩燥、痛苦和成熟的哲言，開宗明義的同時，召引讀者共同思考這個命題。隨后，鏡頭一轉，作品的畫面上出現了兩個朋友——“我”和一個朋友——的討論，同時，清晰的畫外音出現，這也是“我”的主觀的思維的伴音。這種討論的場面是朋友的論點與“我”的態度的一系列切換，集中而鮮明地揭開作品中的兩種對立，在這種對立中，“情節”在繼續發展著。為表達自己的情緒和態度，鏡頭來了一個“閃回”，是一大段極富詩意的，童話般的回憶，正是借此，作者重溫那個充滿單純、幻想的童年的夢。童心的幻想是那樣的燦爛、美好和虔誠，心靈無拘無束地在廣闊無際的空間里徜徉，無窮的希望，漫天的歡樂都在暮色的黃昏中掛著金光，這里的一切都是真誠的，不摻任何做作、虛偽和勢利，因而童年最令人留戀的也是在于此，在于這種內美和外真的重合。隨著時光的推移，現實的成熟的人與那個充滿優秀本質的理想的人越來越分離，越來越遠，甚至越來越不相容。為什么要失去那樸實真純而閃光的情感和品性呢?那種朦朧的心對未來光輝而樸實的憧憬，那種童心的朝氣、無畏、堅定，難道真的隨著生活中風沙的磨礪而淡逝了嗎?不是的。童年的幸福應當融在成年的幸福之中，本來成年和童年就不是互相對抗的冤家，童年的美好時光雖然一去不復返，但是只要繼承下這種真純，那么成年的幸福會更加豐富，更加充實。作者通過優美的畫面向我們講述著自己的情緒和思考，講述著自己對人生的經驗和體會，既有一種活躍、明朗、新鮮的感情，也不乏曲徑通幽的生命哲理。這時，鏡頭再次對準兩個朋友，此時，朋友同“我”取得了共鳴，那蒙在他的童心上的尖埃終于被吹去，閃出應有的光芒。在這支協調而激動人心的樂曲中，作品這部“影片”結束了。

正是通過這種新穎的形式，清晰而充實地使文章的主旨得以發揮。作者在這方面的探求是本篇最值得借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