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左傳·秦晉韓之戰(僖公十五年)》原文鑒賞
《先秦散文·左傳·秦晉韓之戰(僖公十五年)》原文鑒賞
晉侯之入也①,秦穆姬屬賈君焉②;且曰:“盡納群公子。”晉侯烝于賈君③,又不納群公子,是以穆姬怨之。晉侯許賂中大夫④,既而皆背之。賂秦伯以河外列城五⑤,東盡虢略⑥,南及華山⑦,內及解梁城⑧,既而不與。晉饑,秦輸之粟;秦饑,晉閉之糴⑨。故秦伯伐晉。
卜徒父筮之⑩,吉:“涉河,侯車敗。”詰之(11),對曰:“乃大吉也。三敗(12),必獲晉君。其卦遇‘蠱’(13),曰:‘千乘三去(14),三去之余,獲其雄狐(15)。’夫狐蠱,必其君也。‘蠱’之貞(16),風也;其悔(17),山也。歲云秋矣,我落其實而取其材,所以克也(18)。實落材亡,不敗何待?”
三敗及韓(19),晉侯謂慶鄭曰(20):“寇深矣(21),若之何?”對曰:“君實深之,可若何?”公曰:“不孫(22)。”卜右(23),慶鄭吉,弗使。步揚御戎(24),家仆徒為右。乘小駟,鄭入也(25)。慶鄭曰:“古者大事,必乘其產(26)。生其水土而知其人心,安其教訓而服習其道(27)。唯所納之,無不如志。今乘異產以從戎事,及懼而變,將與人易。亂氣狡憤(28),陰血周作(29),張脈僨興(30),外強中乾;進退不可,周旋不能。君必悔之。”弗聽。
九月,晉侯逆秦師(31)。使韓簡視師(32),復曰:“師少于我,斗士信我。”公曰:“何故?”對曰:“出因其資(33),入用其寵(34),饑食其粟:三施而無報,是以來也。今又擊之,我怠秦奮,信猶未也(35)。”公曰:“一夫不可狃(36),況國乎!”遂使請戰,曰:“寡人不佞(37),能合其眾而不能離也(38)。君若不還,無所逃命。”秦伯使公孫枝對曰(39):“君之未入,寡人懼之;入而未定列(40),猶吾憂也。茍列定矣,敢不承命!”韓簡退曰:“吾幸而得囚。”
壬戌(41),戰于韓原。晉戎馬還濘而止(42)。公號慶鄭(43),鄭曰:“愎諫違卜(44),固敗是求,又何逃焉?”遂去之。梁由靡御韓簡,虢射為右,輅秦伯(45),將止之;鄭以救公誤之,遂失秦伯。秦獲晉侯以歸。
晉大夫反首拔舍從之(46),秦伯使辭焉,曰:“二三子何其戚也(47)!寡人之從君而西也,亦晉之妖夢是踐(48),豈敢以至(49)!”晉大夫三拜稽首,曰:“君履后土而戴皇天(50),皇天后土,實聞君之言。群臣敢在下風(51)。”
穆姬聞晉侯將至,以太子罃(52)、弘與女簡璧,登臺而履薪焉(53),使以免服哀經逆(54)。且告曰:“上天降災,使我兩君匪以玉帛相見(55),而以興戎。若晉君朝以入,則婢子夕以死。夕以入,則朝以死。唯君裁之(56)。”乃舍諸靈臺(57)。
大夫請以入。公曰:“獲晉侯,以厚歸也。既而喪,歸焉用之?大夫其何有焉?且晉人戚憂以重我,天地以要我。不圖晉憂(58),重其怒也。我食吾言,背天地也。重怒難任,背天不祥,必歸晉君。”公子縶曰(59):“不如殺之,無聚慝焉(60)!”子桑曰:“歸之而質其太子(61),必得大成。晉未可滅,而殺其君,祗以成惡(52)。且史佚有言曰:‘無始禍,無怙亂(63),無重怒。’重怒難任,陵人不祥(64)。”乃許晉平(65)。
晉侯使郤乞告瑕呂飴甥(66),且召之。子金教之言,曰:“朝國人而以君命賞。且告之曰:‘孤雖歸,辱社稷矣!其卜貳圉也(67)。’”,眾皆哭。晉于是乎作爰田(68)。呂甥曰:“君亡之不恤(69),而群臣是憂,惠之至也。將若君何?”眾曰:“何為而可?”對曰:“征繕以輔孺子(70)。諸侯聞之,喪君有君,群臣輯睦(71),甲兵益多。好我者勸,惡我者懼。庶有益乎!”眾悅。晉于是乎作州兵(72)。
初,晉獻公筮嫁伯姬于秦(73),遇“歸妹”之“睽”,(74)。史蘇占之(75),曰:“不吉。”其繇曰(76):‘士刲羊(77),亦無衁也;女承筐,亦無貺也。’西鄰責言(78),不可償也。‘歸妹’之‘睽’,猶無相也(79)。‘震’之‘離(80),’亦‘離’之‘震’。為雷為火(81),為贏敗姬(82)。車脫其輹(83),火焚其旗,不利行師,敗于宗邱(84)。‘歸妹睽孤(85),寇張之弧。,侄其從姑,六年其逋(86)。逃歸其國,而棄其家(87)。明年其死于高梁之虛(88)。”及惠公在秦,曰:“先君若從史蘇之占,吾不及此夫!”韓簡侍,曰:‘龜,象也(89)。筮,數也(90)。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91),滋而后有數。先君之敗德(92),及可數乎(93)!史蘇是占,勿從何益!詩曰(94)‘下民之孽(95),匪降自天。傅沓背憎,職競由人。’”
十月,晉陰飴甥會秦伯,盟于王城(96)。秦伯曰:“晉國和乎(97)?”對曰:“不和。小人恥失其君而悼喪其親,不憚征繕以立圉也(98)。曰:‘必報仇,寧事戎狄。’君子愛其君而知其罪,不憚征繕以待秦命,曰: ‘必報德,有死無二(99)。’以此不和。”秦伯曰:“國謂君何?”對曰:“小人成,謂之不免;君子恕,以為必歸。小人曰:‘我毒秦,秦豈歸君?’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歸君。貳而執之(100),服而舍之(101)。德莫厚焉,刑莫威焉。服者懷德,貳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納而不定,廢而不立,以德為怨,秦不其然! ’”
秦伯曰:“是吾心也。”改館晉侯(102),饋七牢焉(103)。
蛾析謂慶鄭曰(104):“盍行乎(105)”對曰:“陷君于敗,敗而不死,又使失刑,非人臣也。臣而不臣,行將焉入?”十一月,晉侯歸。丁丑(106),殺慶鄭而后入。
是歲,晉又饑,秦伯又餼之粟(107),曰:“吾怨其君而矜其民(108)。且吾聞唐叔之封也(109) ,箕子曰(110):‘其后必大。’晉其庸可冀乎(111)?姑樹德焉,以待能者。”
于是秦始征晉河東(112),置官司焉(113)。
【注釋】 ①晉侯:指晉惠公、名夷吾,晉獻公之子。晉獻公有子九人,因寵驪姬,殺太子申生,而立驪姬所生的兒子奚齊。于是群公子如重耳、夷吾等都出逃在外。后來奚齊及其異母弟卓子被大夫里克殺死,晉國無君。夷吾便厚賂秦穆公,由秦國送他回國即位,是為惠公。 入:即指由秦入晉。 ②秦穆姬:晉獻公的女兒,秦穆公的夫人,是太子申生的同母姐姐。 屬:同囑。 賈君:申生之妃。 ③烝:以下淫上。④中大夫:指晉國執政之臣如里克、丕鄭。晉惠公先是許賂他們,即位以后又殺了他們,故下文言“皆背之”。 ⑤河外:指黃河以西和以南。 ⑥虢:古國名,其地在今河南省陜縣東南。略,邊界。 ⑦華山:山名,在陜西華陰縣境內。 ⑧內:指黃河以內。解梁城,即今山西省永濟縣之解城。 ⑨糴:買谷。 ⑩卜徒父:秦國占卜之官。 (11)詰:盤問。 (12)三敗:把晉人打敗三次。 (13)蠱:《周易》卦名。 (14)千乘:本指一千輛兵車,引申為大國的代稱,此處指秦國。去,同驅,猶言進軍。 (15)雄狐:這里暗喻晉惠公。 (16)貞:內卦,代表己方。 (17)悔:外卦,代表對方。 (18)克:勝利。 (19)韓:地名。其地在今山西省河津、萬泉兩縣之間。 (20)慶鄭:晉大夫。 (21)深:深入。 (22)孫:同遜。不遜,即出言不遜。 (23)右:兵車的右衛。 (24)步揚:晉國的公族郤氏之后。 (25)鄭入:指上文之“小駟”是從鄭國輸入的。(26)其產:指本國出產的馬。 (27)服習:熟悉、習慣。 (28)亂氣:指馬受刺激,呼吸緊張,失去節奏。狡憤,狡戾而憤懣。 (29)陰血:體內的血液。 (30)張:同漲。僨興:擴張突起。 (31)逆:迎。 (32)韓簡:晉大夫。視師:探視秦國兵力的強弱。 (33)出:指晉惠公出亡秦國。資:資助。 (34)入:指晉惠公回國即君位。寵,厚愛。 (35)倍猶未也:言秦國斗士比晉多一倍還不止。 (36)狃(niu音紐):狎,輕慢。 (37)佞:才。 (38)合:聚合。離,分散。 (39)公孫枝:秦大夫。 (40)定列:定居于君位。 (41)壬戌:九月十三。 (42)還濘而止:還同旋;濘:泥濘。言馬陷于泥濘之中,盤旋而不得出。 (43)號:呼救。 (44)愎:頑固,乖戾。愎諫:即剛愎自用不聽諫言。此指其不從勿用小駟之諫。 (45)輅(ya音迓):迎。 (46)反首:頭發披散下垂。拔舍,拔起住處的帳篷。(47)戚:憂傷。 (48)妖夢:《左傳·僖公十年》載,晉大夫狐突遇到太子申生的鬼魂,斥責惠公無禮,預言必敗于韓。“妖夢”,即指此事。踐:應驗。 (49)至:甚,過分。 (50)后土、皇天:對天地的尊稱。 (51)敢在下風:人在下風,則聞語真切。此言秦伯在上,晉臣在下,秦伯說的話,晉臣都聽清楚了。言外之意是希望秦伯說話算話,不過分難為晉侯。 (52)太子蕾(ying音營):即秦康公。 (53)履薪:踩在柴草之上,表示將自焚而死。 (54)免:同繞(wen音問):喪禮去冠括發。哀:麻衣。绖:麻的腰帶。都是喪服。穆姬以為惠公戰敗身虜,同于死亡,故穿喪服以迎之。 (55)匪:同非。 (56)裁:決斷。 (57)靈臺:周之故宮。 (58)圖:考慮。 (59)公子縶:秦大夫,秦穆公之子。 (60)慝(te音特):罪惡。(61)質:人質。這里作動詞用,即扣押晉太子作人質。 (62)祗:適。成惡:造成相互之間的仇恨。 (63)怙:恃。怙亂,恃人之亂以為己利。(64)陵:同凌,欺凌。 (65)平:講和。 (66)郤乞:晉大夫。瑕呂飴甥:晉大夫,姓呂,字子金,又稱呂甥。他食采邑于瑕、陰二地,故以瑕為氏,又稱陰飴甥。 (67)卜: 卜筮。貳:作副解,有輔助之意。圉:惠公的太子,即晉懷公。此言用卜筮決定如何輔佐太子即位。 (68)作:開始。爰田,改易田制,以稅收賞群臣。 (69)恤:救助。 (70)征:征收賦稅。繕:修治軍備。孺子:指太子圉。 (71)輯睦:和睦團結。 (72)作州兵:開始訓練地方武裝力量。 (73)伯姬:即秦穆夫人。 (74)“歸妹”之“睽”:“歸妹”和“睽”都是《周易》的卦名。此言所卜之卦,由“歸妹”卦變成“睽”卦。 (75)史蘇:晉獻公時的占卜之官。 (76)繇:同爻,這里指爻辭。 (77)“士刲羊”四句:刲(kui音虧),割,宰。衁(huang音荒):血。貺(kuang音況):贈,賜。男人宰羊而無血,女人用筐承接而無所得,以喻對自己不利。今本《周易》“歸妹”卦所錄的詞句與此略有不同。 (78)西鄰:指秦國。責言:指責的話。 (79)相:助。從字面講,上句“歸妹”即少女出嫁;“睽”即乖離。女子出嫁而有乖離之兆,自然對母家沒有幫助。 (80)震、離:《周易》卦名。 (81)為雷為火:“震”代表雷。“離”代表火。 (82)贏:秦國姓。姬,晉國姓。 (83)輹(fu音伏):車軸之縛,或伏兔。 (84)宗邱:即韓原。 (85)“歸妹睽孤”:出嫁的少女與母家極端乖離。孤:有極端之意。“寇張其弧”:敵寇拉開了他的大弓,弧:弓。今本《周易》“睽”卦所錄的詞句與此略有不同。 (86)“侄從其姑”:晉太子圉入秦為質,秦穆公夫人伯姬是太子圉的姑姑。故言“侄從其姑”。“六年其逋”:六年以后太子圉逃歸晉國。逋:逃走。 (87)“逃歸其國,而棄其家”:太子圉在秦娶秦穆公女懷贏,當其逃歸晉國時,懷贏留在秦國,故云“棄其冢”。 (88)“明年死于高梁之虛”:指圉(晉懷公)在僖公二十四年被重耳殺于高梁之墟。 《左傳》記載的卜筮之詞,許多都是事后追記的,所以看起來非常靈驗。 (89)龜:古人用火灼龜甲,顯現出裂紋以占卜吉兇。 象:即指龜甲裂紋的形象。 (90)筮:數也。古人以蓍草占卜,是用數目來預測吉兇的。 (91)滋:滋生繁衍。 (92)先君:指晉獻公。 敗德:敗壞道德的壞事。 (93)及可數乎:即數可及乎。 (94)詩:指《詩經》。引詩見《詩經·小雅·十月之交》。 (95)“下民”四句:孽:災害,災難。 噂(zun音撙):即僔,相聚。 沓(ta音榻):話多。職競:主要的策動者。 (96)王城:在今陜西省朝邑縣西南。 (97)和:指意見一致。 (98)不憚:不怕。 (99)無二:無二心。 (100)貳而執之:晉侯對秦有二心,秦就把他捉住了。 (101)服而舍之:晉侯既已認錯服罪,秦就會把他放了。 (102)改館晉侯:改變對晉侯的待遇,讓他住在賓館里。 (103)饋:饋贈。 牢:一牛、一羊、一豬為一牢,七牢指牛、羊、豬各七頭。 (104)蛾析:晉大夫。 (105)盍行乎:慶鄭得罪晉侯,蛾析勸他逃走。 (106)丁丑:十一月二十九日。 (107)餼(xi音細):贈送(食物)。 (108)矜:憐憫。 (109)唐叔:周武王之子,成王時始封于晉,為晉之祖先。(110)箕子:殷紂王的叔父,殷亡后歸周。 (111)冀:希望。 (112)晉河東:即上文所言解梁城等地。 (113)置官司:設置官吏,負責管理。
【今譯】 晉侯入國繼承君位的時候,秦穆姬把賈君囑托給他,并且說:“全部接納群公子回國。”晉侯和賈君通奸,又不接納群公子,因此秦穆姬怨恨他。晉侯曾經答應給晉國執政的大臣饋贈財物,后來背棄諾言把他們殺了。晉侯曾經答應給秦伯黃河以外的五座城,東邊直到虢國的邊界,南邊到華山,以及黃河以內的解梁城。回國以后又不給了。晉國鬧饑荒,秦國給他運送粟米;秦國鬧饑荒,晉國卻拒絕它買糧。因此秦伯決定攻打晉國。
卜徒父用蓍草占卜,大吉:“渡過黃河,侯的車子毀壞。”秦伯追問詳情, 卜徒父回答說:“這是大吉的卦呀!三次打敗他,必然俘獲晉君。這一卦得到的‘蠱’卦,爻辭說:‘千乘大國三次進軍,三次進軍之后,捉住了那只雄狐。’‘蠱’卦中的雄狐,一定是他們的國君。‘蠱’的內卦是風,外卦是山。一年又到了秋天,代表我們的風,吹過代表他們的山,吹落他們的果實,又取得他們的木材,所以戰勝了他們。他們果實落地,木材喪失,等待他們的只有失敗。”
晉國三次戰敗,退到韓地。晉侯對慶鄭說:“敵人深入了,怎么對待他們?”慶鄭回答說:“是國君讓他們深入的,能怎么樣?”晉侯說:“出言不遜。”占卜車右衛士的人選,慶鄭最好,晉侯卻不用他。讓步揚駕御戰車,家仆徒為車右衛士。晉侯用以駕車的小駟馬,是鄭國輸入的。慶鄭說:“古代發生戰爭,一定用本國產的馬駕車。出生在自己的水土上而知道主人的心意,安于主人的調教又熟悉這里的道路。任憑你怎樣使用它,無不如意。現在用外國出產的馬駕車打仗,等到它一害怕而失去常態,行動將與人的意圖相反,呼吸紊亂,狡戾而憤懣,體內血液奔流,血管擴張突起。外表強壯內里虛弱,進不得,退不得,不能與敵人周旋。國君用此馬一定后悔。”晉侯不聽。
九月,晉侯迎戰秦軍。派遣韓簡探視秦軍情況,回來報告說:“軍隊比我們少,斗士卻比我們多一倍。”晉侯問:“什么原因?”韓簡回答說:“君王出亡秦國靠他的資助,回國即位是由于他的厚愛,鬧饑荒吃的是他的粟米:三項恩施而毫無報答,因此才來攻伐我們。現在我們又迎擊他們,我軍將士士氣懈怠,秦軍將士士氣奮發,秦國斗士比晉國多一倍還不止呢!”晉侯說:“一個人還不能輕慢侮辱,何況一個國家呢!”于是派韓簡向秦國挑戰,說:“寡人不才,能集合我的軍隊而不能讓他們分散。君王如果不退還回去,我們將沒有地方逃避君王的命令。”秦伯派遣公孫枝回答說:“晉君還沒有回國時,寡人為他憂懼;回國沒有定居于君位時,還是我所擔憂的。如果君位已定,豈敢不接受作戰的命令!”韓簡退下來說:“我能被秦囚禁就是萬幸了。”
九月十三日,在韓原交戰。晉侯的小駟馬陷于泥濘之中盤旋而不得出。晉侯向慶鄭呼救,慶鄭說:“剛愎自用不聽勸諫,違背占卜不用賢才,本來就是自求失敗,又往那里逃呢?”于是就離開了。梁由靡為韓簡駕御戰車,虢射為車右衛士,迎見秦伯的戰車,將俘虜他。慶鄭因為救助晉侯而耽誤了,失掉了俘虜秦伯的機會。秦軍俘獲了晉侯而回國。
晉國大夫披頭散發,拔起帳篷,跟隨晉侯。秦伯派人勸他們回去,說:“你們幾位為什么那樣憂愁啊!寡人跟從晉君而向西去,只是實現晉國的妖夢罷了,豈敢做得太過分呢!”晉國大夫三拜叩頭,說:“君王腳踏后土而頭頂皇天,皇天后土,都聽見君王說的話了。我們幾個小臣在下也都聽清楚了。”
穆姬聽說晉侯戰敗被俘將押到秦國,就領著太子罃、兒子弘和女兒簡璧,登上高臺而踩在柴草之上,派人免冠括發,穿著喪服去迎接晉侯。并且告訴秦伯說:“上天降下災禍,讓我們秦晉兩君不是用玉帛相見,而是興師動武。如果晉君早晨進入國都,那么婢子就晚上自焚。晚上進入,那么就早晨自焚。請君裁定此事。”秦伯于是把晉侯關押在靈臺。
大夫請求把晉侯帶進國都,秦伯說:“俘獲晉侯,是帶著巨大勝利回來的。接著發生喪事,回來又有什么用呢?大夫能得到什么呢?況且晉人非常悲傷,希望我給予足夠的重視。他們指著天地同我相約。不考慮晉人之憂,會增加他們的怨恨。我不履行自己的諾言,是違背天地。增加怨恨難于對付,違背天地不得吉祥,一定放晉君回國。”公子縶說:“不如殺死晉君,以免集聚邪惡。”子桑說:“放晉君歸國而扣押他的太子作為人質,必有好的結果。晉還不能滅亡,如果殺了它的國君,只能造成相互間的仇恨。而且史佚曾經說過: ‘不要制造禍患,不要乘人之危,不要增加怨恨。’增加怨恨難于對付,欺凌別人不得吉祥。”于是允許晉國講和。
晉侯派遣郤乞告訴瑕呂飴甥,并且召見了他。飴甥教郤乞如何代表晉侯對群臣講話,說:“朝見國人并且用國君的名義賞賜他們,而且告訴他們說: ‘孤雖然回來,卻給國家帶來了恥辱!還是占卜一下輔助太子圉繼位吧!’”眾人聽了都大哭。晉從此開始改易田制,以稅收賞群臣。呂飴甥說:“國君出亡在外,我們不能去救助他,他反而為我們群臣擔憂,這是最大的恩惠啊。我們應該怎樣對待國君呢?”大家說:“怎樣做才好呢?”呂飴甥回答說:“征收賦稅,修整武器裝備,以輔佐太子。諸侯聽說我們失去國君,又有新的國君,群臣團結和睦,武器裝備增多,喜歡我們的會鼓勵我們,厭惡我們的會害怕我們。這也許會有好處吧!”眾人聽了都很高興。晉從此開始訓練地方武裝力量。
當初,晉獻公為伯姬嫁給秦國而卜筮。得到由“歸妹”卦變成“睽”卦。史蘇占卜說:“不吉利。卦的爻辭說: ‘男人宰羊而無血,女人用筐承接而無所得。’西鄰秦國指責的言語,是無法報償的。少女出嫁而有乖離之兆,當然對母家沒有幫助。 ‘震’卦變成‘離’卦,也就是‘離’卦變成‘震’卦。‘震’為雷, ‘離’為火,嬴姓國打敗了姬姓國。戰車脫落伏兔,大火燒毀軍旗,出兵不利,大敗在宗邱。爻辭‘出嫁的少女與母家極端乖離,敵寇拉開了他的大弓’。侄子將跟從姑姑,六年以后,逃歸本國,拋棄了他的家室,明年將死在高梁之墟。”等到惠公在秦國,說:“先君如果聽從了史蘇的占卜,我不會到這一地步!”韓簡服侍在一旁,說:“龜甲,是形象。蓍草,是數字。事物產生以后才有形象,有形象以后才能滋生繁衍,滋生繁衍以后才有數字。先君做的敗壞道德之事,是數不完的。史蘇的占卜,不從又會有什么好處!《詩經》說: ‘百姓的災難,不是上天降。當面說笑背后恨,都是小人把人害。’”
十月,晉國的呂飴甥會見秦伯,在王城訂立盟約。秦伯問:“晉國意見一致嗎?”呂飴甥回答說:“意見不一致。小人以失掉國君為恥而哀悼戰死的親屬,不怕征收賦稅修整武器裝備以立圉為國君,說:‘一定報仇,寧可因此而事奉戎狄。’君子熱愛國君而知道他的罪過,不怕征收賦稅修整武器裝備以等待秦國的命令,說:‘一定報答恩德,有必死之志而無二心。’因此意見不一致。”秦伯說: “國人對晉君的看法怎么樣?”呂飴甥回答說:“小人憂愁,認為他不會被赦免;君子寬恕,認為他一定回來。小人說:‘我危害秦國,秦國難道能讓國君回來。’君子說:‘我們認罪了,秦國一定放他回來。有了二心被俘虜,認錯服罪被釋放,恩德寬厚,刑罰威嚴。服罪的懷念恩德,有二心的害怕刑罰。經過這一次戰役,秦可以稱霸諸侯。秦既送晉侯回國卻又使他不安于位,想廢黜他不立他為國君,把恩德變為怨恨,秦不會這樣吧!’”
秦伯說:“這正是我的心意啊!”改變了對晉侯的待遇,讓他住在賓館里,饋贈牛、羊、豬各七頭。
蛾析對慶鄭說:“何不逃走呢?”慶鄭回答說:“讓國君陷于失敗,國君既敗而自己又不以死殉國,如果逃走,又讓國君失去刑罰之威,這不是人臣應該做的。作為人臣而做了不合人臣之事,逃走又將到何處去呢?”十一月,晉侯回國。十一月二十九日,殺慶鄭以后進入國都。
這一年,晉國又發生饑荒,秦伯又贈給晉國粟米,說:“我怨恨他們的國君而憐憫他們的百姓。況且我聽說唐叔受封于晉的時候,箕子說:‘他的后代一定昌盛強大。’晉國還是大有希望的啊!對晉國還是多施恩德,以等待有能力的人才。”
于是秦開始在晉國黃河東部征收賦稅,設置官員管理。
【集評】 清·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評論“陰飴甥對秦伯”一段:“通篇作整對格,而反正開合,又復變化無端。尤妙在借君子小人之言,說我之意,到底自己不曾下一語,奇絕。”
清·馮李驊《左繡》:“通篇分四大段,首段在秦伯伐晉截,是一篇緣起。次段至秦獲晉侯截。又次至作州兵截。末段又一篇結斷,大要中兩段,乃正敘之文,分上下半篇讀。上半步步回顧首段,暗伏一人字。下半忽提起妖夢,于穆姬曰中,明透一天字,步步為結處,伏脈而匪天由人,竟以一筆倒卷,中間繳還起手。此等結構,世豈有兩也。”
又:“前半寫見獲之由。平日既著著理虧,臨時猶事事膽大,其見獲固不待言。后半忽連敘舍靈臺,許晉平,此不是寫他絕處逢生,正是寫他盡情出丑。至寫到子金賞眾,分明事后追悔無及,全賴諸臣挽回,尚不知自反而猶追咎先君也。至死不悛,想作者于此,亦未免拔劍著屐之恨也矣。”
又:“韓原之戰,正面著筆無多,前后都是寫晉惠見獲。可惱可憐處,尤妙在卜右一段,句句說小駟,卻句句是寫此公,將忌克人性情舉動,刻畫無遺。子金一段,句句有算計,卻句句是弄虛頭,將負心人不稍退步,打落殆盡。蓋前是借映法,后是反映法。不得此一法,只有老實正寫他幾段耳,文字安得有生動之致耶!”
又:“凡大篇段落,必多佳處,全在每段自為提結,又段段遞相聯絡。旁評偶拈,讀者隅反可也。”
又:“首段是原敘法,又類敘法。六事作三層敘,由賓而主,由寬而緊,凡用三樣筆法。第一層,兩事用側筆單行。第二層兩事既而對寫法,卻長短參差。第三層,竟用整對而兼互說。只此一起,無法不備。大抵古今作手,總不外整中有散,散中有整耳。”
又:“次段又分四小節,第一節敘秦伯筮吉占,斷亦作兩層,三去之余,說得古奧;歲云秋矣,說得輕逸,大有雙管齊下之妙。第二節寫未戰著忙,以卜右、乘駟對,見其剛愎。第三節寫將戰托大,以視師、請戰對,見其頑鈍。而公孫微文刺譏,即可作一篇檄文讀。夷吾倘有頭風,當無不立愈。第四節正寫戰獲事,以去之、誤之對。去之不過看清,誤之直是見賣,而秦則幾止而反脫,晉則無救而受縛。駟既莫追,狐亦載跋,忌則不克,固不待三敗,既占而始決也。是為一大段落。”
又:“下段亦分四節。第一節敘諸大夫苦肉計,寫得極軟,是晉惠好替身。分明搖尾乞憐。第二節敘秦穆姬討分上,寫得極硬,是晉惠好救星,分明倚嬌撒賴。第三節敘秦伯因懼內而假做人情,虎頭蛇尾,寫得兒戲。子桑以質子而借口古人,以縱為擒,寫得正經。第四節寫子金背后商量,以‘辱社稷’三字,下眾人之淚。說來極傷心。呂甥當場籠絡,以 ‘輔孺子’三字,開眾人之顏。說來極高興。凡此皆晉惠既獲之后,所不及料也。然與其含羞于后,何如不戰于前。與其愛田、州兵、重賞而買人心,何苦背賂、閉糴、忘施而挑敵國。斯亦悔不可追也矣。是又一大段落。”
又:“末段收拾通篇。忽追敘一晉獻嫁女事,不特與起手怨之、中間逆告兩段照應有情,亦單為惠公在秦與韓簡一番往復,論斷有力,匪天由人。在韓簡,則借先君以諷切時事;在左氏,亦借傍論以回繳前文,為一篇之大結束也。此《左傳》開頭第一首長文,用法至精,用意至密。名言莫罄,直當鑄金事之。”
又:“克段篇以贊考叔結,是反刺法。此文以斷先君結,是正刺法。用意不同,而總之只是運實于虛,不單從正位著筆,所謂別行一路者耳,豈有他謬巧哉!”
清·王源《文章練要·左傳評》:“文章之妙,不外奇正,奇正者兵家之說也……如此文,敘慶鄭陷君,正也;而曰卜右慶鄭吉,則奇矣。敘秦獲晉侯,正也;而晉失秦伯,則奇矣。敘伯姬之請,正也;而大夫之請與公子縶之說,則奇矣。敘晉之喪敗,正也;而晉之倔強,則奇矣。敘晉侯之歸由伯姬,正也;而獲由伯姬,則奇矣。敘穆公敗晉,正也;而不敢輕晉,則奇矣。奇正之變,固已不可端倪,然猶以正為正,以奇為奇也。若夫開手四段,原敘秦伯伐晉之由,非正乎?而穆姬乃救晉侯者也,則第一段固以正為奇矣。敘卜徒父之筮,為獲晉侯伏案,正也;而晉侯之獲,乃由馬不由車,則卜徒父之筮,又非以正為奇乎?伯姬之請固正,然使讀者翻出意外,非以奇為正乎?秦伯與子桑兩段議論,一則曰歸晉侯,再則曰許晉平,正也;然所以歸晉侯許晉平者,實伯姬之固,兩段議論,卻是旁文,則又以正為奇矣。敘伯姬之嫁秦不吉,奇矣;而韓簡引詩,卻結從前多少事故,又非以奇為正乎?蓋以正為奇者,其形似正而實奇也。以奇為正者,其形似奇而實正也。故看古人文字,必先辨乎奇正。奇正辨,則章法明。章法明,則正之奇、奇之正,皆不辨自明矣。然欲辨奇正之分,先觀作者之意。意即將也。兵無將,烏合之眾耳。惡能正,惡能奇?文無意,雜亂之言耳,烏能正,烏能奇?此文序晉惠公之喪敗,全是自作之孽。故‘職競由人’一語,乃通篇之主。而前敘其獲,后敘其歸。敘其獲,固見其孽由己作;敘其歸,更見其孽由己作。故凡正敘其事者,皆正也。正固正,奇則為奇中之正矣。凡與其事相反者,皆奇也。奇固奇,即為正中之奇矣。然而讀者孰不知晉侯為自作之孽,乃未必明乎奇正之辨者,蓋為古人乖其所知也。故作者當如吳之肄楚,使之不知其所備,而讀者當如陸遜之御蜀,不為連營七百里之所愚,則庶乎其可爾。惠公之敗,由于自取,鑒戒昭然。而敘晉不亡,即伏文公之興。秦不取晉,即伏穆公之伯。皆意所包羅。”
【總案】 秦晉韓之戰,發生在魯僖公十五年(公元前645年),結果,秦國獲勝,晉惠公被俘。后因穆姬夫人和晉國諸大夫的努力,秦答應同晉講和,放回了晉惠公。
結構緊湊,敘事脈絡清晰。
本篇善于通過人物的語言和行動表現人物性格。文中正面寫戰爭的地方不多,前后皆著重寫晉惠公被獲的原因。戰前,他背惠食言,反復無常。戰中,他剛愎自用,不聽勸諫,駕鄭產小駟陷入泥濘之中。他自視強大、盲目請戰,結果戰敗被俘。寫陰飴甥對秦伯的一段話也很有特色。陰飴甥雖是戰敗國的代表,但在秦穆公面前卻從容自若,對答如流。他借回答秦穆公問話的機會,巧妙地向秦國施加壓力,引“君子”的話,使秦伯高興;引“小人”的話,使秦伯畏懼,從而迫使秦伯與晉講和,釋放晉侯歸國。
本文還善于剪裁,如寫子金教瑕呂飴甥如何代晉侯對群臣言,緊接著寫群臣的反映,“眾皆哭”,中間略去了許多細節,有如現代影視鏡頭的轉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