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太義《一滴水》
得對一滴水懷有敬畏之心,人不能目中無水。你一秒也離不開它,如果憋住氣,沒了空氣還可以活個三兩分鐘,而沒有水卻不行,沒了一滴水分的肉體,還能和對桌的牌友打二餅嗎?豈止是肉體,誰敢說他的靈魂里不摻雜一點(diǎn)水分?靈魂里有水其實(shí)也不是壞事,它可以洗凈一些被認(rèn)為污穢的東西。一滴水就是這樣,它的存在才會讓你干枯的詩句變得鮮活和靈動。
一滴水,除了不常被提起的“水性楊花”這個略微帶些貶義的意思外,似乎沒有多少可以厚薄之處,在我的腦海里,大多數(shù)還都是“山清水秀”、“水漲船高”、“白水鑒心”之類的溢美之詞。連唐太宗這么大的一個人物都說,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咱能比他唐太宗多一根手指頭?退一步說,我敢打賭,無論薄情還是寡意,無論荻葦還是蒹葭,誰都不會忍住一天有親吻它幾次的欲望。
我的意思是,小也就小了,但也不能隨意拿捏它,視它為無物。對于一滴水,其實(shí)你還不如一頭牛,一棵樹把它愛得磁實(shí)。它們都對它滿懷期待,牲口會用舌頭輕輕地把它舔舐入口,樹一天不見它就傷心得連葉子都要枯萎。也許你不在乎它,你的格局大得像宇宙,而你了解一滴水嗎?它即使有它的小世界,有時候小得微乎其微,甚至像群里那個從不說話的主兒,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但它一旦大起來不得了,能水漫金山。不信你呸它一下試試,它會順著唾沫星子,從你內(nèi)心最隱秘的那塊地方溜出來,把你最不想告人的那點(diǎn)兒秘密給抖摟出來。比如你暗戀哪個女孩,你最痛恨哪個上司,又比如你在內(nèi)褲的暗兜里背著老婆掖起了幾張票子,你和別人的是是非非,你時常笑容可掬的臉上,背后那些像陰魂一樣纏著你不放的寂寞無助。它隨著你的唾沫星子噴出來,把你平時鎖在心宅肺府里的那些七七八八撒落在地上,你就再也不會有藏著掖著的秘密了。落在路旁的花上,花也會對著你憋不住的笑,被陽光蒸上了天空,大雁和白云把你這點(diǎn)心事噗拉的滿天飛。所以你何必冒了這么大的風(fēng)險去蔑視一滴水的存在,況且它平時除了念叨一些看見的事以外,也不是好嚼舌根子的主兒。
誰也不如一滴水那么隨性,比我大多數(shù)時候敲打出的一些拙劣文字都要隨性。它不會事先去布什么局,謀什么篇,隨性得像一只在草堆里謀食兒的雞。它時而退群獨(dú)自游蕩,時而加入大群小群引發(fā)一些漣漪和波紋。它的想法如此簡單,就像一個快意江湖的豪俠。它不像人,為了看看山那邊或者地那頭的風(fēng)景,人會拼命地踏破鐵鞋往山頂上攀,手被荊棘扎破了,腳被石頭磨爛了,有的累倒在半途中永遠(yuǎn)也爬不起來,還有的誤入歧路而跌下山崖。但水不一樣,水即使已經(jīng)身在高山,它也不會有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它會放低了身子,順著山勢,和千億滴同伴匯成溪流,拍打著山石發(fā)出泠泠清音,遇到有懂它的人,給它譜下那首千古絕唱,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高山流水”。又或者縱身一躍,躍成一幅意境深遠(yuǎn)的水墨高掛山崖,猶如仙女在九天灑落了繁星。這情景又被一個四處游蕩的閑人看見,于是突發(fā)靈感,隨口吟出那首“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的千古名句來。這滴隨性的水就是那么幸運(yùn),它總是在順其自然中遇到合適的人而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獲。而只顧低頭攀登的人卻不會人人都有這樣的好運(yùn),刻意追求想見的風(fēng)景,風(fēng)景往往不會有期待的那么壯麗。其實(shí)這怪不得人的這些所作所為,人往高處走,這是千百年來人們?yōu)橹畩^斗的不懈追求,誰也管不住人那兩條自由行走的腿,但人也時常自作聰明地給自己套上一個繩套,人不會敗在這兩條腿上,往往問題會出在自設(shè)的這條繩套上。
樹也向上走,樹從一棵苗開始就可勁地往天空上夠。不往上夠又能怎樣呢?它又沒有像人一樣長著兩條腿,樹的路一開始就被定格在腳下這幾尺的范圍內(nèi),它只能伸長了身子往天空上走。人一輩輩的累趴下了,院子里的樹還在不停地往上走。樹每走高一截,就裝滿了一輩人的故事,一邊走一邊說給天空聽。樹比人聰明,它在開始往上走之前事先把腳站穩(wěn)了,它為了往上走得更高,先往下走,深深的扎進(jìn)腳下的這片土地,等扎得夠深夠穩(wěn),它才踏踏實(shí)實(shí)地向著天空走一條既定的路。所有這一切,這滴水都知道,它曾經(jīng)也在樹的某一截停留過。樹不怕被一滴水窺探了心事,它的年輪里大多都是人的故事,自己的那點(diǎn)心事無非就是擔(dān)心某一天人會把它砍掉,去打一件永遠(yuǎn)也沒有了生命的家具。再說,樹之間很少說長道短,樹的心事再多,也很少把枝條搭在另一棵樹上去交頭接耳,它們只管各自向天空要一點(diǎn)自己的空間。又再說,即使有,樹也不會在乎別的樹說三道四地咬舌頭,它們沒有“樹言可畏”這個成語,它們信奉走自己的路,讓別的樹去說唄。
你也不能低估了一滴水的閱歷,一滴水比人的見識要廣得多。你可以對我說,過的橋比我走的路還多,吃的鹽比我吃的糧食都要多,但你不可以對一滴水這樣說。人和樹都有生有滅,人和樹在經(jīng)歷和享受了屬于自己的那點(diǎn)陽光和空氣后,最終都會成為故事里的主角或配角而變成泥土。而水卻不,一滴水是永生的。從洪范池那個鑲著龍頭的泉眼里冒出來之前,你知道它在地下呆了多少萬年?它有可能沾濕過白堊紀(jì)、侏羅紀(jì)或者什么紀(jì)的地層,還有可能溜達(dá)到秦皇陵里的地宮里,在秦始皇的肚皮上打了個秋千也未可知。它從洪范池泉眼里冒出來,和其它伙伴匯成了狼溪河,地層里也有許多有關(guān)人和樹的故事,有關(guān)消亡的、代序的、懸而未決的那些過往。它挾帶著那些故事順著狼溪河,又換成一種奔騰的詞語踅進(jìn)了滔滔黃河,它不會停,因?yàn)橥粋€故事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中有著不同的視角和跳躍,到了太平洋,這些有關(guān)人和樹的故事就會經(jīng)過一滴水的陳述串起來,成為一部紀(jì)實(shí)體或者浪漫體小說或者一部有關(guān)人的歷史書。不知這滴水帶來的這些,有沒有與我前世有關(guān)的故事,如果有,我想那是不是一棵樹。
誰說水只能往低處流?是,水可以低到塵埃,人喜歡往高處走,可是能走多高呢?能攀上珠穆朗瑪峰哪里不是。你無法想象一滴水所能到達(dá)的高度,它會順著一根太陽光線搭起來的梯子攀到九霄云外。它的格局要比人大得多,有可能它附在你頭頂那朵悠悠然飄著的云上,正在觀察著你的一舉一動,何止是你,你出生、成長過的村莊,你現(xiàn)在生活的這座城市,你不辭勞苦地為了謀生來回穿梭的這條路,它都看得一清二楚,從天涯看到海角,從前世看到今生。
它把看到的這些告訴了天,又告訴了月亮告訴了星星,它滔滔不絕地說著說著就累了,忍不住打了個瞌睡,被雷公不小心磕響的金錘震下了云朵,飄飄忽忽地又落到地面,它把天上的新鮮事又給大地說,給樹說,給喝水的驢子說,驢子聽著這些趣事,咂摸著舌頭發(fā)出一連串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嗯啊,嗯啊的笑聲,樹更加被引起了對天空的好奇心,于是更可勁地往上夠,想親自去看個究竟。于是經(jīng)過了一滴水的走動,天和地也基本上沒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一滴水不會被你用任何方式消亡它。用火,它會瞬間變成看不見摸不著的汽,火滅了而它一個分子也少不了。用寒冷,它會變成冰和同伴抱在一起取暖,寒冷走了它又會變成一滴自由自在的水。用情感,它會變成一顆淚從你的眼睛里滴落,是甜的、苦的、澀的你不得不獨(dú)自吞噬自己造成的后果。
自從聽到一位大師說女人是水做的那天起,我就把她們當(dāng)作生命中同水一樣最重要的一部分。生活中的這些女人,我的母親,我的老婆和女兒,哪一個不是值得用生命去敬仰,去疼愛,去呵護(hù)呢?
一滴水和同伴匯成的溪流、激流、浪濤,歡快的時候輕歌漫舞,激動的時候奔騰,澎湃。你說停一停,它繼續(xù)流;你說別停下,它還是繼續(xù)流。它就是這么隨性和自然,你不必?fù)?dān)心它消失得無影無蹤,下落不明,它就在你的面前或者藏在你心里,又或者文章一開頭說的,正在洗滌你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