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內(nèi)爾瓦爾《西爾維》抒情散文鑒賞
作者： 〔法國〕內(nèi)爾瓦爾
【原文】：
我昏昏欲睡，整個逝去的青春在腦際浮現(xiàn)。在這種朦朧狀態(tài)中，神志尚未完全屈從于夢幻的怪誕的馳騁，幾分鐘內(nèi)能夠重溫過去長期生活中最突兀的情景。
我看見一座亨利第四時代的城堡：高聳的青石板屋頂?shù)募馑潜ふ娴t色的墻，鑲著黃石塊的鋸齒狀的墻角，榆樹和椴樹掩映的青草地，夕陽用它火紅的光芒穿透樹枝。少女們圍成圓圈在草地上跳舞，一邊唱母親教給她們的古老的歌謠，歌詞是非常純正質(zhì)樸的法語，提醒人們這兒就是瓦盧瓦古老的土地。一千多年來，法蘭西的心臟就在這兒跳動。
舞圈里我是唯一的男孩。我是和我的女友西爾維一道來的，她是鄰村的一位姑娘，黑眼晴，窈窕的身材，微褐色的皮膚，是那么活潑和鮮艷!……我只愛她，我眼晴里只有她，直到此刻，我對舞圈中那位被人稱為阿德里安娜的修長的金發(fā)女郎幾乎沒有留意。突然，按照舞蹈規(guī)則，阿德里安娜和我走到圓圈中央。我們一般高。大家叫我們接吻，而此刻舞跳得更歡，歌唱得更暢。在吻她的時候，我不禁緊緊攥著她的手。她金色的卷發(fā)輕拂著我的面頰。從此刻起，我陷入一種莫名的惶惑。美麗的姑娘必須唱一首歌才能回到舞伴中去。大家圍著她席地而坐，她隨即用清新動人、略顯低沉的嗓子唱了一首如怨似訴的古老的抒情歌曲。這類歌曲的內(nèi)容不外是某位公主違拗父王的旨意，有了自己的意中人，勃然大怒的父親把她關(guān)閉在高聳的塔樓里，作為懲罰。每節(jié)歌都以顫音結(jié)尾；年輕人用抑揚的歌喉模仿祖先顫抖的聲音，真是模仿得維妙維肖。
她歌唱時，大樹的陰影籠罩著草地，剛剛露面的月兒僅僅照耀著她，把她同周圍洗耳靜聽的伙伴們截然隔開。她唱完了，但誰也不敢打破沉寂。草地上霧氣彌漫，晶瑩的露珠在草尖滾動。我們恍然置身仙境。我終于站立起來，朝古堡前的花壇奔去；那兒擺著幾個單色陶盆，里面種著月桂。我采擷了兩條桂枝，編成一個桂冠，用絲帶扎好。我把這頂桂冠戴在阿德里安娜頭上；在皎潔的月光照耀下，月桂葉在她金色的頭發(fā)上閃光。她好象但丁的拉·貝阿特里斯，向在圣土邊緣飄泊的詩人微笑。
阿德里安娜舒展她修長的身軀，以優(yōu)美的姿勢同我們道別，然后跑步進入古堡。據(jù)說，她是同前法蘭西國王有血緣關(guān)系的一個世家的后裔，瓦盧瓦的血液在她血管中流動。因為今天是節(jié)日，家人允許她參與我們的游戲；我們從此不會再看見她了，因為次日她要返回她寄宿的修道院。
我回到西爾維身邊時，看見她在抽泣。我贈給金發(fā)女郎的那頂桂冠是她落淚的原因。我說我要為她另外編一個，她說她不配，不要。我徒然地為自己辯白，在我陪送她回家的路上，她一言不發(fā)。
為了繼續(xù)學(xué)業(yè)重返巴黎的時候，我?guī)еp重的悵惘：一方面是失去的親切的友情，一方面是模糊的、不可能實現(xiàn)的·愛情。這種悲哀是中學(xué)的哲學(xué)課所無法平息的。
唯有阿德里安娜的形象仍然縈留在我心間，那璀璨美麗的幻影給我嚴峻的學(xué)習(xí)生活帶來幾分歡愉，或者分擔(dān)我身的重負。次年暑假，我得知這位隱約瞥見的麗人遵循她父母的意志出家了。
我的一切都要用夢幻般的朦朧回憶來解釋。我對一位女伶的模糊無望的愛情——每晚看戲時它攫住我的心靈，直到臨睡時才松開——的根源就是對阿德里安娜的懷念：她是皎潔月光下開放的花朵，她是白色霧靄中青草漂浮的玫瑰色和金黃色幽靈。多年來已經(jīng)忘卻的影影綽綽的面孔從此非常清晰地出現(xiàn)在眼前；這是一幅變成肖像的由被流逝的時光所模糊的鉛筆速寫，就象博物館中陳列的那些受人贊美的大師們的草圖，那燦爛奪目的作品是要到別處去尋覓的。把我對一名修女的愛情寄托在一位女伶身上……而且設(shè)想她們是同一個人哩。其中確實有足以令人瘋狂的東西!這是一種無法抗拒的魅力，其中的未知數(shù)吸引著你，就象那長滿燈心草的一潭死水上面倏忽即逝的磷火……讓我們重新回到現(xiàn)實中來吧。
可是，我曾經(jīng)如此愛戀的西爾維，為什么三年來我把她忘卻了?……
【作者簡介】：
內(nèi)爾瓦爾(Gérard de Nerval，1808——1855) 法國詩人、散文家，著有十四行詩集《抒情節(jié)奏小頌詩》、《幻景》，劇本《萊奧·布爾》，抒情散文集《火焰姑娘們》。
【鑒賞】：
讀罷《西爾維》，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文中創(chuàng)造的朦朧的、夢幻般的優(yōu)美意境。作者帶著對于往事的深情、對于他所愛的人的真情，描述了一個美麗動人的愛情故事，然而突出的不是人物的性格與故事情節(jié)，而是貫注于其中的深沉、持久、濃厚的情懷。
本文的意境如詩如畫，富有高度的藝術(shù)美感，高聳的尖塔、樹木掩映的青草地、火紅的夕陽及跳舞的少女們組成了一幅充滿浪漫情調(diào)的畫面，這畫面又被罩上了一層朦朧的色彩：大樹的陰影籠罩著地面，月兒剛剛露面，草地的霧氣彌漫，露珠在草尖滾動，更具有一種神奇的美感。而在這畫面之中，又飄蕩著阿德里安娜那清新動人、略顯低沉的嗓子唱出的如怨似訴的古老的抒情歌曲，更加增添了月夜的寧靜絕美，整個意境有明有暗，有動有靜，有聲有色，飽含著作者的內(nèi)在感情。
對于形象描寫，作者也飽含內(nèi)在的激情。關(guān)于阿德里安娜，幾乎用了最美的詞語來盛飾她的美麗：她是皎潔月光下開放的花朵，是白色霧靄中飄浮的玫瑰色和金黃色幽靈，這使他終生懷著對她的脈脈深情，甚至在一個女伶身上尋找她的影子，她不僅是他的戀人，更成為青春、愛情、美的象征，她使他對于逝去的青春有了永遠的回憶，盡管那回憶有些悵惘，有些失意，有些苦澀……然而畢竟，那是一段美好的回憶，是他心中圣潔的芳草地。
整篇文章繚繞在詩意般的朦朧意境之中的，是那纏綿、含蓄而又熾烈的、惆悵而又飽滿的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