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初人四記》經(jīng)典散文賞析
初人四記
1.記喜
我們家是個大族,父輩兄弟有五:四人健在;大伯夭亡,死于噎食而不治。據(jù)說曾有一個嬸娘,極俊,可惜沒生沒養(yǎng),又熬不得寡,改嫁進(jìn)東龍山孫家的門了。到我們這代,人口愈發(fā)興旺,竟十男又五女,奶活著的時候,就已四世同堂。奶很迷信,說這是祖宗的陰宅好,每年十月初一清晨,必率眾子眾孫去墳頭花錢了祭酒,祭酒了又花錢;到了臘月三十,黑漆的夜里,又去供燈添土,磕一個響頭,再磕一個響頭。又說是我爺爺生前積德所致,已經(jīng)是死去八年的人了,每頓飯還要先盛一碗在靈牌前。那獻(xiàn)供過的飯是絕不讓我們孩子吃的,說是陰飯,寡了味道。我總不信,眼見著那飯并不缺不少;問奶,她只是解釋魂靈用飯是看不見的,就自個吃了,說:“唉,你爺爺好沒福分,一家人熱熱鬧鬧,他倒孤丁;我?guī)讜r也該去陪陪他了。”一聽這話,我娘就要說:“你老又說些什么話了!我爹哪會孤丁,他有老大在身邊;何況他老人家陽壽的時候,是人面前走動的人物,到了那里也不會受冷落的。”奶也點頭,卻要說一通爺爺在世的人緣:如何為人正直,街坊四鄰口角糾紛必要找他評是論非;如何處事公平,誰家紅白喜事定會請他應(yīng)酬料理爺爺?shù)降资鞘裁茨樱也坏枚麤]有一張照片,靈牌上有他的名字,我卻一個不認(rèn)識,只想象他一定是長長的臉,眼睛笑笑的。幾年后,奶還是丟開我們,陪爺爺去了。我記得清楚,頭一天晚上,她還摟著我睡,喂我一塊離鍋糖,她也含一塊,沒了牙的嘴,蠕蠕地動,末了還是用嘴送到我嘴里,第二天一早,我醒了喊她,不回答,我還以為她瞌睡哩,但誰知她早已死了。奶一死,大家大戶又過了半年,后來就分開了,好端端的一個門的四間瓦房有了四個門。又過罷一年,三伯蓋了新屋搬出去住,我爹也買了一座房子,我們住在村的北頭。人一分居,心便為己,又為著老屋前后的幾棵火樹分配不公,幾家傷了和氣;古人說“樹倒猢猻散”,從此生分起來。各家的用物,用具,米面油鹽,雖互有往來,但已是有借有還,幾個大點的堂兄堂姐也來我家說笑趣鬧,吃飯時卻都借故走了;只有我最小,得天獨厚,可以端著小木碗去各家吃喝。我那時聰靈,惹人心疼,伯父和嬸娘故意不讓我吃喝時,我就拿腦袋往墻上碰,這一碰,他們就都投降了。分家的時候,那條黃狗沒有分,在各家吃剩飯,伯父便說:“拴子是第二條喂不熟的狗了,來了就要吃,吃了順門走!”這些快活的日子,是我五歲半的時候享受的,屈指算一算,那該是公元1964年的春天。
到了三夏,我患了一場病,險些沒了;好起來再不發(fā)腫,也高長極慢,病蔫蔫的緩不過生氣。到了冬季,耳朵都干起來,懶于走動,惡之葷食,常悄悄摳墻皮硬土偷吃。村里人都說我是個“荒”的,娘抱著我哭,求醫(yī)拜神,末了以男占女位相沖:給我穿起桃紅襖,印花的,有斜對襟,卻和尚領(lǐng);蓄一根辮子;脖子上戴了金鎖銀鎖的韁繩。從此,我就叫著“瞎女”兒,在陽坡里曬暖的時候,一些老婆婆就喜歡拉我過去,一邊在我頭上吐些唾沫當(dāng)發(fā)油,一邊用篦子篦著虱,就罵道:“你娘真笨,怎么不在這條老鼠尾巴上撒些藥粉鬧鬧(毒毒)!”這期間,緊鄰的三間房里,遷來了一家人,男的姓韓,單字名久,女的不知姓名;一個女兒也是六歲,她娘喊她是“花子”,像貓的名字,她也長得像只貓兒,圓圓乎乎的,拿大眼睛看人。這韓久原本也是村里人,轉(zhuǎn)彎抹角推算起來,他奶和我奶的表妹還沾些親,他一直在山里條子溝分銷店工作,三十歲上和紙房溝一個寡婦成了家,作了紙房溝的上門女婿,現(xiàn)在全家又搬回來住。花子娘很嫩面,腰身長長的,奶子高聳,村里人都說漂亮,有些憤憤不平。后來有人說:哼,水蛇腰!眾人就都說她眉里眼里有妖氣。夫妻倆見人說話總是先笑,尤其對我們家更客氣;客氣反倒使我們不能太親近。只有花子常常對我一笑,她娘一喊,卻趕忙閃進(jìn)門去。
她一個人在門前玩,用木棍兒搭架子,架得高高的,突然就拆了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搭。或者在地上用炭畫畫兒,畫得很多,有她家的房子,也有我家的房子。還畫了我:頭很大,身子卻小小的。我不愿意,坐在家門口,一邊用手摳墻上的硬土吃,一邊唾她,唾沫也是泥水點兒,她就罵一句:土老鼠。
“你是土老鼠!”
“你是土老鼠!”
兩人隔著墻角兒嘶罵,她嘴快,我罵不過,又懶得走過去打她,卸了帽子擲過去;沒有打著,卻露出了我的小辮子。
“你不是土老鼠,為什么把老鼠尾巴長在頭上?假女子!”
她給我做鬼臉兒笑,閃進(jìn)門去的時候,還白了個紅眼,我氣得蠻哭,回家來一定要娘將辮子剪了,也不肯穿那花襖。娘好說歹說,末了不讓我再理花子。以后每天早晨,娘去上工,就拿一籃子洋芋放在門口,讓我一邊守家,一邊用刀子刮洋芋皮。我一坐下來,就聽見花子在唱,瞧見她也坐在門口刮洋芋。她向我招手,我不理。
“瞎女,你來!”
“我不和你玩!”
“我給你剪辮子,你不來嗎?”
我挪腳過去,咔嚓,她一剪子將小辮子剪了。我將辮子要扔到陽溝去,她撿起來,拉我到村頭壬家爺那兒換吃了離鍋糖。
“你還叫我假女子嗎?”
“我不叫了;你怎么謝我?”
“我給你刮洋芋。”
“你叫我姐姐!”
“我和你一般大。”
“我讓你叫姐姐就叫!”
“姐姐。”
沒了辮子,娘生了氣,逼問是誰剪的,我說:“花子姐姐不讓說是她剪的嘛。”娘要跑去吵架,爹把她勸住了。爹是父輩里年紀(jì)最小的,讀過舊社會的縣立中學(xué),后來就一直在學(xué)校教授語文。他的聲音很高,讀著唐詩的時候,抄著手,搖頭晃腦;學(xué)校離家十里,星期六下午回來教我背唐詩,卻一臉嚴(yán)肅,每每背不下去,他就拿眼睛死死盯著我,那眼鏡片子一個圈套著一個圈,像燒酒瓶底,我不敢走動,流著眼淚再背。我一向是怕他的。娘向他告了狀,我只說爹又該打我了,他卻揚過手來,一捏,捏住我的鼻子,將鼻涕擦去了。
“瞎女子,你要當(dāng)男子漢了嗎?”
“嗯。”
“好了,一條辮子哪能就防止了病災(zāi)禍難?!去吧,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背十遍!”
我真感激爹,將杜甫的詩背了十遍,每一遍眼睛都閉著,但終不知道黃鸝是什么鳥兒,想問他,又不敢。以后我更加到花子家去,花子娘就時常留我吃飯,她家喜歡吃攬飯。攬飯者,三分之一綠豆,三分之二北瓜,在一起微火燉爛,顏色呈紫紅色,食之甜而不膩,干而不噎。我覺得好吃,讓我娘過去請教做法,娘也慢慢和那女人談得很攏。只是那女人特別愛好看戲,鄉(xiāng)里戲少,逢年過節(jié)才演,而且這個村演場,就轉(zhuǎn)到另一個村去了。花子娘就早早吃罷晚飯,頭上抹了油,搖搖擺擺攆著去看,樣子像水上漂。她在戲臺下看戲,戲臺下就有好多人看她。忽一日,聽到消息,原來花子娘是日本人。風(fēng)聲傳得很快,好多人都到她家去,或者是借火抽煙,或者是討水喝,全想聽她講些日本話,但她從未說出個聽不懂的語句。討一個外國人的老婆,稀罕是稀罕,卻畢竟被村里人看作不光彩,于是花子爹的威信就降了。他在村里,輩分也算很高,便誰也不肯承認(rèn),久而久之,他也不敢這么認(rèn)為。也為此在我以后長大,弄起文學(xué),總想為他寫個傳略,就怕冒犯了他們韓家的族中老者,寫雜記吧,又覺得對他不恭,等讀過一本《源氏物語》,知道日本人稱雜記為物語的,就用過《韓久物語》的題目,既避嫌疑又覺文明。這是后事,當(dāng)時,這女人的來歷被人知曉后,村里人都叫花子是“二轉(zhuǎn)子”,含雜種的鄙夷之意。花子就顯得很羞。
我曾經(jīng)問過我爹:花子怎么會有這樣個娘呢?爹講了:日本侵略的時候,紙房溝張家的爺爺是做生意的,去河南荊子關(guān)販水煙,不想遇著八路軍和日軍在那里打了一仗,日軍全部消滅,一個隨軍生的女孩就流落在山里一戶人家。民族再大的仇恨,小孩畢竟是可憐可愛的張家爺爺以一個銅板買下,用籮筐挑回來,那時女孩剛剛五歲,作了他家的童養(yǎng)媳。丈夫死后,張家絕了根,她便跟了韓久了。
我再不嫉恨花子母女,腳步兒更勤地去她家,花子娘使勁親我,給我熬栗子湯吃。栗子是花子爹從山里帶回來的,花子每天是要喝一碗的,我去后,她娘就在湯里加了五倍子,喝過一個冬天,我慢慢再不吃土,身骨一天天強壯起來。我娘樂得像念了佛,將我家的一只母雞送給她們。她們并沒有殺了吃,因為花子娘在雞屁股里摸著了有蛋,就養(yǎng)著,一下蛋,就讓花子去自留地掐些韭菜、蔥花,在鐵勺里炒了喂我們吃。村后邊是一條公路,路那邊有一所小學(xué),我們?nèi)プ粤舻氐臅r候總要趴在教室的后窗臺上往里瞧。花子極聰明,竟因此背誦了好多課文。一下課,學(xué)生們就跑出來,一邊拿眼光看她,一邊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她就也喊,喊得更起勁。后來,不知怎樣,學(xué)生中有人說外國人都有狐臭,花子也有,一見面就捂了鼻子跑。她哭著去尋老師,讓老師聞她的腋下,要給她平反昭雪。為此,日本女人還到學(xué)校來過一次學(xué)生們都熱鬧地看,花子第一次對母親發(fā)了脾氣,從此再不到學(xué)校去只是要我將爹教的唐詩再教給她。秋天里,我家收了好多玉米棒子爹回來幫娘剝顆兒,她就來了,一邊給我家剝著,一邊央求爹教唐詩一直剝到子夜,月光清幽幽的。露水也潮了上來,看見屋檐上的蜘蛛網(wǎng)也明亮亮的,像水銀織就。爹教李太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她背熟了,突然站起來說:
“叔叔,嬸嬸,我要回去了。”
“再玩一會吧。”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我想我娘了。”
一家人就都笑起來,爹擊掌叫道:
“學(xué)習(xí)就要這么個學(xué)法,融會貫通,舉一反三,這樣學(xué)得活,也記得牢了。”
說罷,爹拿眼睛死死盯我,我害怕他又該罵我,心里卻很是嫉妒起花子。
那時候,耕種自留地,都是人拉犁的,星期六韓久回來,三人都下田了,日本女人將繩背在肩上前邊拽,韓久在后邊扶犁,花子總是過去幫娘,也拉了一繩走在娘的前頭。韓久是個大高個子,鼻子紅紅的,休息的時候,手腳擺開在樹下睡覺,花子和她娘就回去做飯,然后用瓦罐提來。走到村口,我們幾個男孩在玩“老爺臺”,將一個糞堆作為陣地,上邊一群,下邊一群,幾番進(jìn)攻,幾番退卻。見花子過來,就向她招手,她將手中的菜碗交給娘就來了。一個男孩說:
“好了,你是日本人,你就來當(dāng)鬼子兵,我們當(dāng)八路軍!”
“誰是日本人?我也要當(dāng)八路軍!”
“死了死了的有!”
“你才死了死了的有!”
兩廝就吵起來,結(jié)果大打出手,她竟將那男孩打得嚎嚎叫。以后誰也不敢惹她了。
春節(jié)里,鄉(xiāng)里舉行社火集會,鎮(zhèn)子分十六個生產(chǎn)隊,隊隊都要出一臺。這是大人們玩耍的事,我們做孩子的就更熱門。社火是在一面桌子上安鐵打的芯子,然后將小孩裝扮成各類戲文里的人物,捆在芯子上,穿上衣服,作出極巧妙的造型,然后八人抬起,威威乎,浩浩乎,招搖過市。誰家的孩子可以上芯子,這是極榮耀的事。吃罷早飯,我們都到公房里去看大人們張羅。這一年,果然就選中了我和花子,我當(dāng)?shù)氖窃S仙,她當(dāng)?shù)氖前啄镒印K脑煨吞亟^,高高在上,一只寶劍上站著是我,一只躍起的腳下,用一條鐵絲吊著法海。法海是一個一歲三個月的小孩當(dāng)?shù)模簧闲咀泳皖髦翘椤h尮那庙懀覀儽惶е隽舜澹鶄€村的社火集中從街道擁過,我看見花子娘扯著我娘在人窩里擠著,攆著社火跑。她頭上又是抹了油,穿一雙白粉刷過的鞋。我就對花子說:
“姐姐,你娘來了,你娘來了!”
“誰是姐姐,我是白娘子!”
“白娘子,你娘……”
“許仙,不要說話!”
這話卻讓下邊的人聽見了,一哇聲地取笑。
鬧了一春節(jié)的社火,村里人再不叫我們名字。一見面就說:“白娘子,你的許仙呢?”“許仙,白娘子在家嗎?”我們倒不理會白娘子和許仙的關(guān)系,從此也這么稱呼起來。她可以用手帕疊好多玩意,尤其是那老鼠,能在手里一跳一跳的,有時把貓兒抱來,連貓兒還以為是真的呢。我玩不過她,就捉真的老鼠,用煤油澆了,在夜里用火點著,逗著貓兒去追,那老鼠成一個火團(tuán),跑得極快,竟鉆進(jìn)她家的柴垛里,引起了一次火災(zāi)。娘狠狠打了我一頓,花子娘倒過來安慰,待我更比先前友好。每次村里看戲,就讓我和花子早早搬凳子去占地方,凳子搬去到開戲,足足有三個鐘頭,我們一步也不離。戲開了,她娘和我娘提了火爐來,站在場外大聲叫喊,然后擠進(jìn)來。戲?qū)ξ覀儾]有吸引力,最煩的是出來旦角,坐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唱,我們就擠出場子去玩。場子外小吃很多,我們頂愛去看賣燒雞的,那是一個禿子,白日里從不賣燒雞,晚上點一個燈籠在案盤上,帽子壓得低低的,那長著一圈稀稀胡子的嘴巴不停地叫喊。我沒有錢,花子搜遍全身,只有一個五分硬幣那禿子賣給我們一條雞舌頭,她吃一半,我吃一半。我就又鉆進(jìn)場子向娘要錢,娘卻不給,我就生了氣,再不理她,她見我可憐了,說:“給一角錢,吃去吧!”我偏賭氣說:“不要!”“不要就不要嘛。”娘將錢又收了。我再鉆出場子,花子還在那里等我,兩個人站了一會兒,都沒說話,她拉我要到后臺的窗子上看唱戲的去。
戲臺是在一個廟臺子上,繞過廟后的麥田,我們看見高高的后墻上有個閃亮的窗子,但無論如何卻不能上去。我爬旁邊一棵柳樹,卻意外發(fā)現(xiàn)樹杈上有一個鳥窩,窩里有三顆鳥蛋,喜歡得銳聲大叫。一顆噙在口里,兩顆裝在口袋,從樹上溜下來,口袋的兩顆都破碎了,蛋汁流了一衣服。
“咱們?nèi)俺园桑 ?/p>
兩個人跑到隊里的石灰窯上;窯上的人都去看戲了,那里堆著一堆石灰,我們將鳥蛋埋去,然后讓她背了身,我在石灰上澆一泡尿。
石灰嗞嗞地冒起熱氣,不大時間,鳥蛋就熟了。我們正分著吃,有兩個人向窯場走來,忙在草窩里藏了,聽見來人說:“好像有人,是偷石灰的?”“哪里,你眼看花了吧!”兩個人一走,我們貓身就逃,一直到了戲臺下,笑得“嘎兒、嘎兒”響。
夏天的夜晚睡覺遲,在家里聽大人說話無聊了,我們就上門前那一片竹林里。竹林并不大的,卻十分茂密,鉆進(jìn)深處,一根一根竹子異常清奇,高高撐起一層竹葉的綠。無風(fēng)的時候,這綠是靜止的,如寂寞的云,各種鳥兒看不見,卻在云里各呈其韻,如仙樂自天而下。稍一風(fēng)動,那綠就游悠不停,無嘎喇喇之聲,但一聲兒價森森,使人滿心滿懷都津津生涼了。出奇的還有一條細(xì)水,水旁有一塊仄石,臥牛的模樣,我們爬上翻下,聽那竹韻。聽得久了,就不明白那清韻是在哪里蓄著?我說是細(xì)水帶來的,細(xì)水在林中轉(zhuǎn)九個曲兒,竹的清韻應(yīng)是水的流音。花子說是竹子本身發(fā)出的,因為竹子是空的,里邊全蓄著清韻,風(fēng)一振搖,就抖出到每一竿枝,每一枝葉。我不信,她就砍下一節(jié)竹來,用燒紅的鐵絲在上面鑿了眼兒,吹嗚嗚地響。我覺得驚異,回家問過爹,爹很是夸獎了她。于是我什么都信起她了。
她曾經(jīng)問:
“你說,樹上的蘋果為什么一邊是綠的,一邊是紅的?”
“那是太陽曬的。”
“那地里的紅蘿卜太陽沒曬怎么卻還是紅的。”
我回答不上來。
“你說,每天早上,雞一叫,天為什么就亮了?”
“那是雞把太陽叫出來了。”
“那今年我們將雞都?xì)⒘耍煸趺催€亮呢?”
我還是回答不上來,問她,她也回答不上來。我們?nèi)査铩K镎f了好多,都不能服我們,說:
“聽大人話,大人是不會錯的。”
她說:
“我將來也要作大人的,我也是不會錯的了。”
她娘無言可對。
這一個夏天,我們玩得最快活,在仄石下燒過蘑菇吃,也將生柿子摘下來在竹林的草窩里藏了,過七天八天去吃軟柿,常常玩得累了,臥在仄石上睡去。竟有一個黃昏,將帽子遺忘在那里,第二天去撿時,那草帽高高頂在一人多高的地方,下邊是一只直直的竹筍。
到了八月,莊稼都熟了,把村子都遮住了,田邊的路變得瘦瘦的八月十五的夜里,有“偷娃娃”的風(fēng)俗,是:如果某某媳婦不生養(yǎng),四鄰有人就去地里偷摘些西瓜、甜瓜、北瓜、葫蘆,或者苞谷棒子,悄悄塞進(jìn)那媳婦的被窩里。這本是大一點的孩子干的勾當(dāng),我們也參加了,覺得有趣。花子對我說:“你讓你娘給你再生一個小妹妹嗎?”我點點頭她說:“咱給你娘偷一個吧。”我們便偷了苞谷棒子塞在娘的被窩里第二天我說:“咱們也給你娘偷一個吧,讓她生一個小弟弟來!”兩個人跑到西瓜園去偷。管瓜園的是一個老頭,七十多歲了,沒妻沒子的,年年為隊里當(dāng)看守,冬管菜地,夏看瓜園。我們貓腰溜到園邊,開始在畦垅間爬動,生怕弄出響聲。花子讓我蹲下觀察老頭,若一有發(fā)覺,就打口哨。我盯著那邊的庵棚,看見老頭在那里吸煙,一點紅光。一明一滅,突然躍了躍身,但立即又安然端坐了,依舊吸他的煙。花子已經(jīng)摘下一個瓜兒,向后一步步退著,一到地邊,我們刷地就跑;到了村口,才發(fā)現(xiàn)那瓜極小極小,而且是生的。我們就準(zhǔn)備第二天重又去偷。于是,又是我站崗,又是花子爬著前去,退著出來,那老頭又是依舊吸煙,一動不動。這個瓜比頭一夜的大多了,抱回來塞在她娘炕上,高興得我們大呼小叫,又嘲笑那瓜園老頭傻,竟一點未發(fā)覺我們。
“我們明日去瞧瞧這傻爺爺。”
“他真傻,只知道抽煙。”
等我們到瓜子園,老頭把我們叫進(jìn)庵,切了幾個西瓜讓吃,我們一邊吃,一邊笑。老頭問笑什么,我們橫豎不說。然后他讓我們拔拔瓜園的草,卻摘下一個大西瓜放在地邊。問這是為什么,他說:
“晚上來摘瓜不方便啊!要么摘瓜的人緊張,我也緊張,又盡摘些不熟的瓜呀!”
我們臉?biāo)⒌丶t了,知道他一切都知道了,當(dāng)下就逃走,他卻哈哈笑了。我們忙向他賠罪,又講了偷瓜的用場,并撅了屁股讓他來打,他卻一下子把我們抱起來,放在庵里的床上說:
“爺爺怎么舍得打呢?我盼你們常來哩!”
“我們再不敢偷瓜了。”
“聽故事嗎?爺爺一肚子故事呢!”
這使我們大出意外,當(dāng)下就讓他講,他果然講了好多。但每次開頭,總是“從前,石頭山上有一個石頭洞,石頭洞里坐著一個石老頭在說故事,說:‘從前,石頭山上……’”然后就打個哈欠,說:“我該去園里拔草了。”于是,我們就幫著去拔草。這么幾個月里,我們天天要去那庵里一次,每一次他一開口:“從前,石頭山上有一個石頭洞……”我們就說:“爺爺,咱們一邊拔草,一邊說吧。”聽得高興的時候,我就在地上翻幾個跟頭。到了臘月,瓜園里長滿鮮活活的大白菜,每棵白菜都已經(jīng)用繩兒捆了,上邊還壓一塊土疙瘩,看守的老頭卻死了。他患的是直腸癌,先渾身發(fā)燥,以為是熱病,將頭發(fā)全剃了,后來就拉血,拉得很多,一檢查,已經(jīng)到了晚期,十天后就沒了。我們大哭了一場,在他的墳頭上,花子說:“爺爺,我們看你來了!”我說:“爺爺,我再給你翻幾個跟斗吧。”說罷就翻,額頭上碰了個疙瘩。
老頭死后,我們常做夢到他的瓜園去,醒來就哭,娘聽了巫婆的話,削了幾個桃木橛釘在老頭的墳上,說是不讓他陰魂糾纏。我和花子悄悄去拔了,對著墳說:“爺爺,我們也開個園子,你來給我們看守吧。”就在花子家門前開墾了一片地,我們種了菜蔬和花果。果然菜長得很嫩,花兒也開得紅也是,白也是的。花子娘也覺得奇怪,說我們能干,我們知道這全虧有爺爺靈魂在看守著。冬天里,我喜歡雪花,曾經(jīng)偷偷掃了一堆種下去,但沒有收獲。后來,在我生日那天,娘交給我和花子各一枚仙桃核,說夜里含著睡了,若夢見桃樹開花了,長大就會幸福呢。但我晚上沒有含,想實實在在看到那仙桃花,就悄悄起來去園子里種。沒想花子也正在那里種桃核。我們都保守了秘密,不讓大人知道,暗中要比誰的桃核先出苗,先開花。結(jié)果,一個月后,苗兒就長了出來,后來,又都開了花,她的花是紅的,我的花是白的,當(dāng)然這又是四五年以后的事了。
最使我們無慮無憂的,是在田野里放風(fēng)箏。風(fēng)箏飛得老高,我們牽了線在地上跑,眼睛看著空高,腳高步低,常常跌倒。風(fēng)箏飄過村莊,飄過學(xué)校,一直到了埋我奶的墳地上空,在那里靜靜浮一陣,又到長著一片柿樹的牛頭坡根下去了。那里有一個水塘,水不深的,藻類叢生,青蛙正產(chǎn)卵,新出生的蝌蚪如墨點兒,一團(tuán)一溜地蠕蠕地浮動像喝醉了酒。風(fēng)箏走過了,水里劃過一個影子;突然線兒繃斷了,裊裊往天上逝得無蹤無影。我們都喪氣了,坐在地上不動。抬頭看看天低頭看看塘,我說:
“它走了,它還會回來嗎?”
“它到天上去了。”
“天高嗎?”
“天高。”
“天是什么呢?”
“天是什么都沒有。”
“就像這水一樣嗎?”
“是一樣的吧;沒有鳥兒,沒有魚兒,它們就一樣了。”
“風(fēng)箏一定會變成鳥的。”
“那一定會的。”
我們心情又好起來,以后再做風(fēng)箏,有時故意就丟開線。每每一看見有什么大鳥兒飛過,我們就要說:這只鳥兒是我們的風(fēng)箏變的。
這日子過了不久,娘就不讓我們盡去玩,因為到了春天,青黃不接,家里茶飯一天比一天稀薄起來,我們就提了籃子四處去剜野菜。田野里剜野菜的人很多,打蘿兒花、灰條,刺碟已經(jīng)剜不到了,我們到牛頭坡后的樹林子里去捋嫩柳芽兒。有一次,已經(jīng)黃昏,我們還沒有走出林子,月亮就幽幽地上來。林子里地很濕,發(fā)現(xiàn)了一叢豬耳朵菜,一拔起來,下邊的小坑坑里立時就洼滿了水,那月亮就浮在里邊。這真是新的發(fā)現(xiàn),就分頭挖起坑來,比誰能挖出個月亮來,結(jié)果,她挖出了十個,我挖出了八個,等記起要回家了,突然迷了路,兩個人都嚇得哭起來,直到我娘和花子娘變臉失色地吶喊著尋來,才將我們領(lǐng)了回去。
這一次受驚,娘并沒有責(zé)罵,回家吃過胡辣湯后,就領(lǐng)我們在院子里轉(zhuǎn)圈,前邊是花子娘,后邊是我娘,我和花子在中間,一人提一個燈籠,她們喊:“回來了——?”要我們應(yīng):“回來了——!”說是招魂。直鬧過一個時辰,夜里讓花子和我睡在一個被窩里。兩個娘就坐在炕沿說話:
“這兩個孩子,倒合得來。”
“怕有緣分哩。”
“如果你不嫌棄,將來了,讓瞎女子做了你的女婿。”
我聽見了,爬起來說:
“娘,什么是女婿?”
“就是給你娶媳婦,你愿意不愿意?”
“媳婦打人嗎?”
她們就都笑起來。
后來,這話就傳了出去,村里人一見面就說:“瞎女子,你給花子做媳婦了,你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啊?”我先不知道結(jié)婚是干什么,不久村里有一家人結(jié)婚,鑼鼓叮叮咚咚敲,人來得很多,一男一女都穿得新新的,還戴了花,跪在中堂下一張席上,有人喊:“一拜列祖!”雙雙磕一個頭;喊二聲:“再拜父母!”又一個磕頭;三喊:“夫妻對拜!”還是一個磕頭。我覺得好玩極了,有一次在地頭拔草。我突然記起了這事,對花子說:
“結(jié)婚真好,有新衣服穿,能吃肉;咱們也結(jié)婚吧。”
“不,結(jié)婚要戴花哩。”
我去摘了兩朵苦菜花,在她頭上插了一朵,在我心口的扣子上別一朵。我們手拉著手站著,我喊:“一拜列祖!”就忙磕頭;站起來又喊“二拜父母!”又磕頭;到了“夫妻對拜!”因為跪得太近,兩個頭碰在一起。偏巧讓路過人瞧見了,笑得癱在地上,又在村里說,人人一見面就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知道了羞恥,臉臊得像紅布條子。
從此,花子也不行多到我家來玩。果然是我們偷的西瓜的原因不久,她娘肚子大起來,就到花子爹工作的條子溝去住,花子也隨了去。
2.記怒
我又恢復(fù)了呆性兒,雖然再也不去偷吃墻皮硬土,卻是覺得困,不喜歡跑著去玩去鬧了。一個人在什么角落靜靜地坐著。山墻根種了株葡萄,在春天的時候,它就抽出枝葉,秋天里,就沿著一條繩兒爬過檐頭。我已經(jīng)知道它的每一個葉子是怎么長大的,尤其那細(xì)細(xì)的支莖兒,像小蟲兒一樣屈著身子,只要一觸到墻頭的磚瓦,立即就卷起來卷得那么緊,掰也掰不開。我把這枝莖兒叫作葡萄樹的腳。自花子到了條子溝,她常讓她爹回老家時帶給我好多畫,我也就開始畫這葡萄樹回送給她。我畫葡萄樹腳的時候,就畫成了鳥兒的腳,因為門前的電話線上,常常落著一群麻雀,那一雙腳就那么蜷在細(xì)細(xì)的電線上,風(fēng)再大,將羽毛翻得亂糟糟的,卻不肯掉下來。娘看了我的畫,罵我亂畫,爹卻說好:“這孩子有想象力哩!”每個星期六的晚上,他讓我坐在山墻下,看月光下葡萄樹投在墻上的影子,然后去畫。墻上的樹影,葉子疏疏的,密密的,藤蔓在中聯(lián)絡(luò)。這樣畫起來,我的興趣就大了。我還畫了好多花子一家人的畫,有一幅畫上,使花子沒有腿,卻畫成一條蛇的尾巴,使她娘的肚子很大,肚子里裝著一個西瓜,花子爹的鼻子,畫了一個辣椒,嘴上叼了個很大很大的煙袋,還畫了一根腸子,用鉛筆涂得又粗又黑。娘就又說我糟蹋紙張。我和娘爭論,說:“花子當(dāng)過白娘子,白娘子就是蛇嘛。花子娘一定會生弟弟的,因為我和花子偷過西瓜塞在她娘的被窩里的。還有花子爹,為什么鼻子一年到頭都是紅的,辣椒才是紅的哩,你們總說他愛吃煙,會把腸子熏得黑黑的,為什么不能畫根黑腸子呢?”
有時我坐在門口,往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看,最遠(yuǎn)的就是南嶺,南嶺頂高極了,很少有人上去過,天放晴,頂顯得很清楚,可一旦生出霧來,像戴了帽兒一樣了,很快天就要下雨。我總是問娘:
“站在那山頂上,能摸著太陽嗎?”
“摸不著。”
“那上邊一定離太陽近嗎?”
“近。”
“那比這里暖和嗎?”
“冷哩。”
“怎么會冷?”
“怎么會不冷?!”
山上有很多山羊、麝、狐貍,常看見有人提著槍在那里跑過,偶爾也就看見麝的模樣被人追著,在山巖上一閃而去,接著有沉沉的槍聲。我就又問起娘:
“為什么要打麝呢?”
“麝有麝香。”
“那它為什么要長麝香呢?”
“香呣。”
“它不知道有香就要被打嗎?”
“我是麝嗎,我怎么知道?你這孩子,是中邪了,腦子盡想些什么呀!”
我越來越不喜歡我娘了,她總是罵我,往往天一黑,就逼我上炕睡覺,我睡不著,而且眼睛一閉,就出現(xiàn)奇奇怪怪的狗、牛、蛇、樹,還有各種人物,臉上五顏六色,一齊向我跑來。后來竟患了夜游癥,半夜里一個人就下炕出門,到門前的竹林邊去。那里有好多蛐蛐在叫,就是不知在什么地方,有幾只螢火蟲飛來飛去,我捉起來,捉了一握,帶回來裝在一只小瓶子里,又一個人爬上炕去睡了。第二天醒來,卻什么都忘了。這事可把娘嚇壞了,她晚上再不敢瞌睡,等我再去捉螢火蟲,她就尾隨著。到了家,拉住我問,我似乎才醒了,依稀回憶起出游的事卻不允許娘倒了瓶子里的螢火蟲。天明來看,那螢火蟲并不見光亮我問:
“螢火蟲為什么不亮了?”
“白天里哪會亮,它在夜里才亮呢。”
“我是昨天晚上裝的,裝螢火蟲的時候,黑夜也是裝進(jìn)去的啊!”
娘聽了我的話,哇地哭了,說我越發(fā)中邪得厲害,捎書帶信要我爹回來,送我去醫(yī)院看病。爹卻說沒事,摸著我頭說:“你喜歡去上學(xué)嗎?”我說:“喜歡。”他對娘說:“這孩子沒有人玩,一個人太孤單了,我領(lǐng)他到我那兒去,在一年級當(dāng)個旁聽生吧。”我便到了爹的學(xué)校。
爹的學(xué)校是在一個鎮(zhèn)子上,很大,左邊有一條深深的河。河上架有一座石拱橋。站在橋上往下看,水面就有橋的半圓的倒影,像是這橋原本是個滿圓,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底。爹把我送到一年級旁聽班上的同學(xué)都叫我“菜子”。有一次正上課,要小解了,又不敢走出去,結(jié)果尿濕了褲子,就再不愿意去坐教室。等爹一去上課,我背幾句唐詩,就跑到橋頭玩,我認(rèn)識了一只紅嘴巴的鳥兒,不知道它叫什么,幾天里總是在橋頭的樹上叫;喊它,它不來。它只給我說,我又聽不懂。我猜想它是沒了爹娘,哭得怪傷心的,每次就抓了些饃花兒放在橋欄桿上,讓它去吃。后來,柳樹就開了花,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像絨絮,我捉住一朵,高高托在手心,輕輕一吹,它就飛了,我便又去捉,捉了又要放,一直到黃昏,學(xué)校的鐘就響了,水面上顫悠悠地飄過。這鐘掛在那棵楊樹上,一天要敲十幾次。我問爹:
“每天敲十幾次,到處都能聽到它的聲音,這聲音在哪兒呢?”
“是在鐘里。”
“聲音都敲走了,這鐘不折嗎?”
“不會折的。”
“為什么敲不折呢?”
爹就笑了。爹回答不上來的時候,總是笑笑,他比娘好,不罵我中了邪。
晚上,爹常在燈下寫字,他字寫得很小,密密麻麻的;寫著的時候,不許我說話,讓我也在床上寫字。他對我的字總是夸幾句,但從來不細(xì)細(xì)來念,對他的字卻看一遍又一遍再念一遍。常常有人敲門,喊一聲:“報告!”他應(yīng):“進(jìn)來!”就進(jìn)來一個兩個學(xué)生,我給他們擠一個眼,他們還我一個眼,爹一看他們,他們臉色就立即靜下來。他們怕爹,我不怕爹。有一次爹不在,又有“報告”聲,我便說:“進(jìn)來!”進(jìn)來的是一個女學(xué)生,先鞠了個躬,一抬頭看見是我,生了氣,說:“你充老師!”我說:“誰充了,我將來也要當(dāng)老師的!”那女學(xué)生走了,我好得意,不慎將墨水瓶撞倒了,只剩下小半瓶,我慌了,忙將臉盆的水摻進(jìn)去,爹回來寫字,一蘸墨水,淡得寫不成,問我,我說不知道,那女學(xué)生又來告了狀,爹揍了我一個耳光。
爹揍了我,我并不反感他,而更加聽他的話,也不再到橋上去了,整日拿了粉筆在操場地上寫字,寫一片,又一片。到了期末,一年級老師要吸收我為正式學(xué)生,爹已經(jīng)為我買了書包,訂了作業(yè)本,但不知怎么,他卻把我送回家來。我問他這是怎么啦,他不肯說。我就每一星期六在村口等他回來,但是,兩個星期六,他都沒有回來。而且娘常常夜里哭,我挺納悶,身子一翻,她倒噤了哭聲,問道:
“你沒睡著嗎?”
“娘也沒睡著?!”
“我看月亮哩。”
月亮是個半圓,正從窗欞里照進(jìn)來。
“娘,你說月亮像什么?”
“像個梳子。”
“那太陽呢?”
“像個鏡子吧。”
“娘說得真好。”我記得爹以前給娘買了鏡子和梳子,娘很喜歡“娘,那我爹買了太陽和月亮給你了!”
“唔,你也想你爹?”
“想,娘想嗎?”
娘卻抱住了我,我感覺她的臉濕漉漉的。
“娘,你哭了?我爹回來了,看見你的眼睛多不好看。”
“我不哭。”
娘給我笑了一下,月光下苦澀澀的。
過了半個多月,突然家里來了人,交給娘一張紙條,娘看了臉唰地寡白。忙叫我出去玩,當(dāng)我回來,娘正在葡萄樹下挖坑,然后用油布包了好多書放在里邊,我一回去,忙動手填土,問我看見了什么?我說“你在埋書。”她擊了我一拳頭,唬道:“你什么也沒有看見!”我只好說“娘在那兒埋書,我沒看見。”娘又提起了拳頭,卻一把拉我進(jìn)屋,流著眼淚說:“你爹受批判了,人家可能來抄家;這些書是你爹的命根子,抄去就會燒掉的,你千萬不敢向外人說。”我給娘保證,卻不知道指的是什么。娘卻不愿再說下去。果然三天后,一伙人到了我家,翻箱倒柜,口口聲聲要抄“四舊”,將家里好多書搬在門前燒了,還有我?guī)资畯埉嫞鞘堑4娴摹N乙欤惶吡艘荒_。臨走還拿走了一些筆筒、硯臺、花瓶。很快,村里也鬧騰起來,敲鑼鼓,又喊口號,說是要“文化大革命”了。就看見村頭學(xué)校里開大會,好多老師站在臺上頭不能抬,又掛了牌子游行。外邊一有動靜,娘就關(guān)了門,不讓我出去,她靠在門后,渾身嗦嗦嗦地抖。一次我跑出去,村里有人對我說:“你爹是牛鬼蛇神!”我說:“你爹才是鬼!”
那人又說:“你不信?你爹怎么沒敢回來?!在他們學(xué)校游街了,是壞人!”我跑回來,問娘:
“我爹是壞人?”
“誰說的?”
“村里人說的,說我爹游街哩。”
娘突然呆在那里,淚水長流。我說:
“我爹怎么是成了壞人?!”
娘一下子扇了我個耳光,叫道:
“你爹哪兒是壞人?他不是壞人,他不是壞人!”
我哇地哭起來,她卻把我抱住,擦我的眼淚,不讓我哭,說:
“娘打疼你了嗎?”
“沒。”
“你恨你娘嗎?”
“不。”
“恨你爹嗎?”
“不,爹不是壞人,是好人。”
“爹是好人。”
“爹能回來嗎?”
“會回來的。”
“什么時候回來呢?”
“那日歷撕完就會回來吧。”
日歷是爹從學(xué)校帶回來的,已經(jīng)撕過了多半;還要撕完爹才能回來,我就搬凳子上去,將日歷一頁一頁全撕下來。娘一回來,我就說“娘,我爹要回來了!”“聽誰說的?”“我把日歷撕完了!”娘無力地打我一下,卻抱住我又哭了。正哭著,爹真的就回來了,他頭發(fā)老長,衣服皺皺巴巴的,胡子幾乎把嘴巴都要罩住了,在門口說:“哭什么呀?”我和娘抬起頭來,幾乎都呆住了,誰也沒有動,也不說話。突然娘撲過去,抱住爹放聲大哭,爹說:“孩子在哩。”就過來抱了我,還是用胡子扎我的臉,將我逗得格格格地直樂。這天夜里,他一直和我玩,要我寫字讓他看。我寫一個,就要求他滿足我一個條件:買水果糖呀,讓去上學(xué)呀,要他多回家來呀,末了就爬在他的背上,要當(dāng)馬兒來騎。娘只是在一邊擦眼淚,爹就瞪她,我告狀說:“爹好好的,娘偏在家老是哭。”爹說:“你娘沒出息,她要再哭,你就羞她,好嗎?”從那以后,爹每天晚上都回來,天一明就又走了。在村里,一些人見了我,都說“可憐見的”可去找孩子們玩,大人們卻總是趕忙叫了他們孩子回去。后來就聽到說我爹是“黑幫”,是“封資修”,已經(jīng)由所在學(xué)校集中到公社受批判了我才明白為什么爹只在夜里能回來。但是,爹一回家總是笑笑的,和我玩這玩那,便覺得村里人說得不對。過了幾天,爹就沒有回來,通知讓我娘送飯,娘每次去,總是哭哭啼啼地回來,隔幾天給爹換洗衣服就在門前青石頭上捶平,那棒槌總提不起,常常發(fā)著愣,或者衣服已經(jīng)掉在地上,棒槌還在石頭上空打。以后,娘去送衣服,卻都將第一個扣子鉸了,我問她:“鉸了干啥?”她說:“批斗會上,常要繩捆索綁,系了這扣子,會憋著脖子的。”我當(dāng)時嚇得渾身發(fā)冷,也要和娘一塊去,娘將我反鎖在屋里。我從窗口逃出來,往公社大院里跑,出了村口,卻被一群孩子圍住。他們在玩“打架子”,將幾節(jié)柴棍支在那里,然后在一定距離里擲打,擊倒者贏,否則為輸,輸者就趴地學(xué)狗叫。但他們擲打一下柴棍,叫一聲:“打倒×××!”竟喊著我爹的名字。我便也喊:“打倒×××!”是喊我爹名的那個他爹。我們就爭起來:
“我爹是貧農(nóng)!”
“我爹也是貧農(nóng)!”
“你爹是孔老二!”
“你爹是孔老三!”
他扯住了我的頭發(fā),我揪住了他的領(lǐng)口,勢均力敵,我們相持起來,孩子們大叫:打起來了!就有那孩子的父親過來,將我一個巴掌打倒在地了。正好我娘送衣服回來,那人就訓(xùn)道:“你們到什么時候了,還這么要強,是你讓你的孩子打人嗎?”娘不容我分說打了我一拳頭,給人家賠不是,拉我到家關(guān)了門,卻抓起我的手往她臉上打,說:
“你打娘,你打娘!你怎么敢打了人家!”
“是他要打倒我爹。”
“聽娘話,讓他們說去,罵去!你不敢惹事,人家把你打壞了,娘怎么活啊!”
說罷,娘哭,我也哭,哭成一團(tuán),晚上沒吃飯就睡了。從那以后,她常將我看守在家里,我就在門前挖一個土坑,將一個石頭上畫了那孩子爹的樣子,埋進(jìn)去,又堆一個小丘兒,當(dāng)作是墳,咒他爹是打倒了,而且死了,臭了,埋得深深的了。這時候,韓久卻回到村子里,我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見到他的面,他依舊還是個紅鼻子。娘問起花子娘倆,他說:花子娘已生了個兒子,花子在那里幫著哄娃娃哩。一提起花子,我就嚷著要她回來一塊玩,韓久就對我娘說:
“他爹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也不要過分傷心,現(xiàn)在挨批判的人很多,不是他一個人啊。”
娘說:
“大人受些罪也就罷了,只是孩子還小,受人欺負(fù),對孩子將來不好。”
韓久說:
“我就為這事來的,這瞎女子怪聰明的,將來必能成事,看樣子,他爹這輩子要黑了,可不能讓孩子背了黑鍋。我和花子娘商量了,如果你看得上我們,我想將孩子的戶口要過我們家,孩子當(dāng)然也是你們的孩子,換個家庭對孩子好哩。不知你悅意不悅意?”
娘當(dāng)下沉吟了半晌,坐著流眼淚。
韓久說:
“我們這想法或許不妥,叫你傷心了。”
娘說:
“他伯,難得你們這般心腸,到了這步田地,倒還為著我們好,我和他爹該怎么謝你們呀!我哪里還有不悅意的?”
但是,關(guān)于轉(zhuǎn)戶口的事,大隊部不允許,還訓(xùn)斥韓久路線不清。娘嘆了一口氣,說:
“罷了,也真連累了你們了;怪這孩子投錯了胎。”
韓久卻抱了我,說:
“轉(zhuǎn)不了戶口,就不轉(zhuǎn)了,他誰能管得了我。這樣吧,就讓他認(rèn)了我們?yōu)楦捎H,我把他帶到條子溝去,再不能讓孩子留在這里,小小年紀(jì)就傷了心。”
于是,第二天里,娘在中堂擺子椅子,讓韓久坐了,拉我給他磕頭長長聲叫三下“干爹”!本來認(rèn)干親是有要儀式的,被認(rèn)的要拿禮物認(rèn)的要設(shè)宴席,現(xiàn)在都不可能了。草草認(rèn)了親,干爹將我脖子上架了在村里走了一遭,使大家都知道,下午就背我到條子溝去了。
我和花子又在一起了,她似乎長得比我還要高,一見面,就用雙手將我臉托起,像大人一樣,問我想不想到她;我說想,她就拉我去看她畫的畫,那都是分銷店的香煙紙上畫的,張張畫的都是我。干娘的臉色還是白嫩嫩的,正坐在炕沿給兒子喂奶,那兒子丑極,小瘦如貓兒花子抱了弟弟,領(lǐng)我到村子去轉(zhuǎn)轉(zhuǎn),這村子只有三戶人家,是坐落在一個雙溝交叉的山彎子上;分銷店的房子墻白白的,店員只有干爹一人而這分岔的兩條溝卻很深,足足三十里長,一條小溝洼里住一戶人家他們的衣物、用品、油、鹽、堿、糖,卻全得從這里去買。四面都是山,長著密密的冷杉、側(cè)柏。山彎下有一條流沙的河,河畔上幾棵核桃樹,樣子十分奇特,半邊多,半邊少,屈身橫出,一些山藤纏上去,又吊下來,樹身上,藤蔓上就茵茵長滿了苔蘚,生長長的毛。我們從屋后的石磴路上走到后洼,那三戶人家一橫一豎一撇蓋在那里,四周卻滿是些栲樹,陰得地面都潮濕濕的。我說:“這地方不好。”花子也說:“不好,天盡是陰著,我得了一身疥瘡,剛剛才好。還有狼哩,夜里常叫喚,將王叔家的一頭小豬都叼走了。”我說:“那為什么還要住在這里?”花子說:“我和娘早要下山去,爹說山下亂了,這里安靜哩。”我們又信步兒到了彎后,那里有一個老大老大的石頭,石頭中間裂了縫,活生生長出一棵柏來,不知道是樹栽在裂縫的土里,還是樹長上來將石頭撐裂了。但出奇的那石頭上卻有了一個小小的土廟,花子說,那是土地廟,聽爹說,那柏樹已有幾百年的長壽了,往年還有人來燒香,現(xiàn)在不來人了。又說:
“我還給你家在那里求過神哩。”
“給我家?”
“爹說你家運氣不好,我來磕了三個頭。”
我們就從那座吊橋上走過去,我有些害怕,花子卻抱著弟弟穩(wěn)穩(wěn)走過去,站在廟門口。廟里果真有一個泥塑的老頭坐像。這當(dāng)兒,山溝里起了風(fēng),天暗了下來,看見廟左邊的大石那邊,樹罩得很密,有水從里邊流下來,“咚,咚”地響,從河邊上來的云,鉆在里邊,再也不走。一陣風(fēng)呼地上了廟臺,我們都打了個寒戰(zhàn),說了聲:“怪怕人的,快走吧。”就走過來,剛過了吊橋,聽見后邊又是一聲很大的“咚”聲,我們不敢回頭,一氣兒跑回家,心里還“別別”地跳。
晚上,我們就擠在一個大土炕上。我和花子睡一個被窩,干爹娘睡一個被窩,吹了燈,外邊風(fēng)呼呼地響,我們摸黑坐著說話,干娘說:
“花子,從今往后,瞎女子就是咱一家人了。”
花子說:
“原先不也是一家人嗎?”
干娘就笑了,說:
“村里人誰要問起,就說是你的弟弟,萬不要說起瞎女子他爹。”
說到爹,我就哭了,干娘說:
“不哭,咱在這兒住一個時期了,就都回村子去,你就能見到你爹你娘了。”
白天里,我們并沒有多少事要做,村子里只有一個叫小豆的孩子他總是流鼻涕,我們一羞他,他吸一聲,鼻涕進(jìn)去了,一會兒又出來了但他每天可以從家里拿出好多好吃的東西,譬如柿餅,還有栗子,吃起來直噎喉嚨眼兒,得連忙去喝水。干娘生過兒子,身子不好,總頭痛干爹用火罐在她額上拔印子,兩個太陽穴拔兩個,卻顯得更好看了那兒子,我和花子輪流抱,我們卻煩他,常常抱到洼地里,讓他自個爬著,我們就用炭在石頭上作畫、寫字。我跟爹學(xué)會了好多字,會寫自己的名字,也會寫爹的名字。我們在稍平一點的石頭上都寫滿了字,結(jié)果小兒子就尿濕了褲子,弄得一身泥,惹得干娘罵了花子幾次。
來分銷店買東西的人雖然不多,但人還是不斷,有能識字的,看見了石頭上總是我爹的名字,就生了疑惑,問過干爹:
“這是誰寫的字?”
“我這孩子。”
“他怎么老寫黑幫分子×××的名字,×××是他的什么嗎?”
“啊,哪里,怕是我寫過打倒×××的標(biāo)語,孩子學(xué)寫的。”
那人一走,干爹就把我數(shù)說了一通,再不許我寫爹的名字。過了三天,晚飯的時候,干爹卻從外邊背回來一塊大石板靠在墻下,又買了一盒粉筆,說:“你們喜歡寫字,就在家里寫,我給你們當(dāng)老師。”從此每天早晨,他要在石板上寫上幾個字,或者一道算術(shù),教我們學(xué)會了,就讓我們學(xué)著再寫,到晚上考試,考上的上炕睡覺,考不上的繼續(xù)默寫幾時寫出幾時睡覺。開頭我們都很來勁,要么我先會了,干爹就要罵花子;要是我不會了,花子笑話我,干爹卻要說:“你能著什么,他總叫你姐姐呢。”但到后來,我們就煩了,趁干爹娘不在,便溜出去玩。我們曾經(jīng)捉住過一只松鼠,它是鉆在一條石堰中去的,我們就小心地抽開石頭,它一鉆,鉆進(jìn)了我的袖筒,就活捉了。更有意思的是采蕨草,如小兒拳一般,彎彎的,屈屈的,采下來煮熟了,嫩肉也好吃,鹽拌也好吃。我曾經(jīng)采過一捆,用布包了,寫上我爹的名字,趁鄉(xiāng)郵員送信報到了分銷店,偷偷塞在他的郵包里,沒想干爹發(fā)現(xiàn)了,奪過去藏了,說:“不能讓這里的人知道你是你爹的兒子!你這是往哪里寄?你連地址都不寫,能收到嗎?”到了晚上,干爹還是考試,我和花子已經(jīng)好多天考試不及格,干爹動了氣,踢花子一腳,干娘說:
“算了,孩子都小,這也不是學(xué)校,抓得那么嚴(yán)干啥呀!”
干爹說:
“唉,你好糊涂啊!要是咱花子,也就罷了,可是這瞎女子的爹是讀書人呀,人家把孩子托付給咱,咱把孩子帶得心野身野,一字不識,將來怎么向他爹交代!”
我聽了,心里真后悔,以后就不再瘋跑,老老實實在家里做作業(yè)。
冬天里,山上下了雪,到處都是白花花的。我們在屋里挖了很大一個火塘,日日夜夜將一些疙瘩柴架上去燒,熏得我們手臉都黑乎乎的。這一天午后,干爹到山下去提貨,干娘讓我們看著兒子,她去后山坡上砍柴火,我和花子在家待得悶了,說:“到河邊堆雪人去吧!”就抱了小兒子到了河灘。我們用樹枝掃開了一片干地,把小兒子放上去,就分頭堆起雪來,雪人堆起了,是一個老頭,就說這是瓜菜園里的爺爺。爺爺是有長胡子的,就又返身去家里拿苞谷纓子。這時候,下山的太陽卻紅起來,在雪地上涂出一層玫瑰色。正走到河灘,就發(fā)現(xiàn)一只大大的狗向小兒子那里走去,我說:“姐姐,瞧一只狗。”花子說:“不是狗,尾巴在地上拖著,是狼!”話未落點,那狼已叼起小兒子就走。我們一下子失聲大叫:“狼叼娃了!狼叼娃了!”哇哇而哭。干娘聞聲趕來,舉了木棍去追,那狼停下來,換了下口,又叼起小兒子跑,干娘一直追到河那岸,那邊有人也趕過來,狼放下小兒子逃走了。但小兒子身上幾處牙傷,血流不止,當(dāng)夜就死了。
小兒子一死,干娘像瘋了一樣,罵天罵地罵狼罵自己,末了就罵干爹,說是她要回家去,總是不讓,這下倒好了,兒子沒了,韓家斷了種了。干爹為兒子釘棺材匣子,狠命地敲打釘子,淚流滿面。我和花子跪在地上,渾身打擺子一樣亂顫。埋了小兒子,干娘就收撿東西,要離開這里,干爹攔不住,他突然發(fā)了火,將干娘一拳打倒在地,抱住了我說:
“要走,你和花子走吧,這瞎女子不能走!”
他這么一吼叫,干娘倒驀然了,干爹就流下淚說:
“花子娘,這鬼地方我愿意再讓你們待嗎?我這么大年紀(jì),沒了兒子,我不傷心嗎?可山下搞運動,亂糟糟的,瞎女子娘將瞎女子交給咱,就是讓孩子在這里清清心;這么回去,讓孩子受罪嗎?咱不想想咱,也不該不為孩子想想啊!”
干娘軟在那里,一聲一聲地哭,卻把包袱丟在了炕上。
就這樣,我們又住下來,夜里一聽見狼叫,干娘就摟住我們渾身哆嗦。白日里,也不允許我們亂跑,只是在家學(xué)習(xí)寫字、畫畫。我已經(jīng)能寫會一百個字了,算術(shù)也學(xué)會了乘法。到了春天,干爹娘剛剛新搭了一間草棚,擴大了我們的住處,但我們卻全都返回村子去了。
我記得這一天,是個早晨,干娘正燒飯,門口新養(yǎng)的狗汪汪大叫河灣處走來一隊人,將我們?nèi)s在門前的樹下站定,大聲訓(xùn)斥,叫罵勒令干娘立即回村去接受批判。干娘叫起來:
“我是農(nóng)民,我有什么罪?”
“你是日本人安插的特務(wù)!”
“胡說!證據(jù)是什么?”
“證據(jù)?”
一個耳光打去,干娘倒在地上,口鼻出血。干爹忙上前說情,那些人留下指示:三天之內(nèi)必須搬回,否則就五花大綁拉下山。走的那天花子和我一大早就到西面山洼去轉(zhuǎn)了一遍,我們向山巖、草木告別,它們無聲,我們也無語。有一朵金銀花,前三天就孕了苞兒,我們真害怕牛兒羊兒踩壞了它,用一些荊棘圍在它的周圍,我們已經(jīng)要走了,它還沒有開,使得我們好不遺憾。那只松鼠,在小木籠里生活了多半年了,我們不愿意再帶它走了,砸了籠子,讓它鉆了山林,它先還是不走,瞪著眼睛看我們,后來箭一般地跑走了。干爹干娘挑了兩副籮筐,里邊裝著被褥、鍋盆,花子背一個包袱,我背一個包袱。
干爹干娘已經(jīng)到了河灘,我和花子又過了吊橋,往那土地廟上去了。廟還在,那泥塑像被那隊人砸了,大石那邊的林子里,還是幽幽的神秘。我說:“這地方真好呢!”花子也說:“真好!”邊說邊走,還是離開了這里。
3.記哀
干娘是和我爹關(guān)在一起的,先在公社大院,后又轉(zhuǎn)到學(xué)校里,說是在那里辦學(xué)習(xí)班,日日夜夜大門口有人站崗。我們老想著他們,就嗚嗚地哭,要去看望,站崗的人不允許,我給人家好說歹說,最后坐在地上哭,給人家磕頭,花子卻踢了我一腳,把我拖回來,罵我“丑人”。
“你不想你娘?”
“怎不想?你那么給人家哭,磕頭,讓人家作踐,人家讓你進(jìn)去了嗎?”
“那怎么辦?”
“你聽我的。”
我們就圍著學(xué)校院墻轉(zhuǎn)起來,院墻特別高,并沒有倒塌的地方,四周圍又沒有什么樹可以爬。爹關(guān)在哪個房子,干娘關(guān)在哪個房子,我們一點也不知道,就每天下午,繞著院墻唱歌,我們知道干娘和爹是會聽出我們的歌聲的,便把學(xué)到的歌子一個接一個往下唱,唱得口也干了,嗓子也疼了,還是大聲地唱。
我說:
“姐姐,我爹和干娘能聽見嗎?”
“能聽見的。”
“能聽見是我們在唱嗎?”
“能的。”
“那咱們唱。”
“唱。”
但是,唱過幾天,院內(nèi)并沒有什么人回答過我們。我們嚇得趴在地上,心灰意懶,說不出一句話來。一股風(fēng)掃過來,一根羽毛在那里裊裊,接著就浮動升降,在我們頭上旋轉(zhuǎn),越旋越高,末了就到了墻頭,一閃,翻過院墻去了。我們說起來:
“是鳥毛。”
“不,是雞毛。”
爭論以后,花子同意我說的是雞毛,突然叫道:
“好了,咱可以讓我娘和你爹看見咱們了!咱們家的事畫在紙上縛在雞翅膀上,讓雞帶進(jìn)去,你爹和我娘不是認(rèn)識你家的雞嗎?”
這方法真好,我們連忙回家,偷偷畫起來,一張紙上,花子畫了她也畫了紅鼻子爹,我畫了我,也畫了我娘,畫紙上的四個人都在肚子里畫著桃葉一樣的心,表示全家人都想著他們。然后就把畫紙疊起來縛在雞的翅膀根下,抱著到了學(xué)校院墻下。雞每次被托起來,總是飛不到院墻上去,我們一次又一次往上拋,它終于站在院墻頂上,咕咕直叫,又要飛下來的樣子,我就拿石頭打它,它才飛進(jìn)院子里去了。這一夜,我睡得很香,做了許多夢,夢見爹和干娘抱住了雞,在那里大聲地笑,又給我們回信,信上說:我們很好,你們好好在家,我們回來了給你們買水果糖吃。我真高興,一咕嚕翻坐起來,問娘:“雞回來了嗎?”娘迷迷糊糊的,問:“什么雞?”我才知道是在做夢,就說:“我現(xiàn)在不告訴你!”就躺下又做夢了,希望那夢還能連續(xù)下去,但到天明,夢也沒有做成,家里卻來了人,將娘叫出去斥訓(xùn)了一番。我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娘回來說:
“你們給你爹和干娘送信了嗎?”
“是的,他們會寫回信的。”
“那雞讓人家捉住了,要殺吃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信,就讓所有批判的人認(rèn)這是誰家的雞,你爹說是咱家的,人家當(dāng)場拿出那畫,將你爹和干娘揍了一頓,又將雞脖子擰下來……以后再不要去學(xué)校那兒了,孩子!”
我聽了,傷心得只是哭。
過了三天,公社召開批斗會,門外邊又是敲著鑼鼓;一敲鑼鼓,干爹就要把花子領(lǐng)過來,我們四個人在家里關(guān)了門。這次剛剛關(guān)好門,就被人敲開,來了一個漢子,樣子很兇,說是讓我們也去參加大會。我說:
“能見到我爹和干娘嗎?”
干爹和娘忙拉我在身后,說:
“這孩子有病,饒了我們,讓我們都在家吧。”
那人說:
“說得好美!就是要讓你們看著他們怎么個受批斗,洗洗你們腦子哩!”
我們只好跟著去了,而且偏讓我們坐在會場前邊。不一會兒,幾十個“牛鬼蛇神”被人架著,推進(jìn)會場,我看見了爹,也看見干娘,他們已經(jīng)瘦得失了人形,我“哇”地就哭了,娘趕緊捂了我的嘴,小聲說:
“不要哭,你爹和干娘看見了要傷心的,把眼睛閉上,閉上!”
批斗會開了三個鐘頭,三個鐘頭,干爹和娘都低著頭,把身下的草莖一根一根都掐斷了。我和花子噙著眼淚,只是盯著爹和干娘,他們也在看著我們,微微倒有些笑,那笑我是理會的,但越是那樣,我越是想哭,娘就一直死死抱著我。后來,太陽紅紅的,爹的臉上汗水豆子一樣滾下來,卻死死盯起面前的一叢小草出神,眉毛一皺一皺的。爹在看什么,我也努力地往那草叢里看,但是看不清。批斗會結(jié)束了,爹和干娘又被拉上了,我和花子便走到那草叢去看,才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個肥嘟嘟的肉蟲兒,它是受了傷,被一群螞蟻圍著,它竭力在翻動,但螞蟻太多,打落一層,又爬上來一層,已經(jīng)被拉著往一個蟻窩洞里去。
“我爹是看著這蟲子的。”
“真怪,他怎么看這蟲子?”
“他可憐這蟲子嗎?”
“一定是可憐了。”
我們動手將螞蟻全捏死了,把蟲子放在草叢里。
“爹為什么要看著這蟲子呢?”
“不知道,為什么呢?”
這蟲子的事我們想了好多天,到底弄不明白,爹在那個時候,倒還那么關(guān)心一條蟲子?又是幾個月過去了,我們沒有見到他們。家里越來越冷清了,很少有人到家里來,那些本家人偶爾來安慰幾句,也是要在深更半夜時候。娘也不求任何人,也不讓我們到任何人家里去,有了什么事情,就去和干爹商量。干爹不會做針線活,也不大收拾家,屋里亂糟糟的,娘就時常過去料理。干爹也過來幫我們種自留地。到了收麥天,隊里分糧,我們兩家是無勞力戶,要交許多錢方能分到糧。往年這個時候,那些余錢戶就都爭著為我們替墊,現(xiàn)在卻沒人了。我們一時拿不出錢,糧食分不回來,娘急得口里起了火泡。好不容易找人替墊了,可過了十天,人家就上門討賬,娘只得將一件絲布棉襖賣了買得些棉花,然后在家紡線織布。娘在布機上的功夫是很高的,沒黑沒明坐在機子上邊忙活。“哐哨”,穿一梭子,“哐哨”,回一梭子,那線從梭里引出,娘拋來拋去,那線好像是從她手里抽出來的,織了經(jīng),織了緯,把我們的眼淚織了進(jìn)去,把我們的希望織了進(jìn)去,也織進(jìn)去了白天和黑夜。我說:“娘,歇會兒。”娘說:“不累。”“喝些水。”“不渴。”我拉住娘的手,娘只好下來,抱住我親一口,我將娘頭上的一根白發(fā)拔下了。布織出來,拿到集上去賣,賣了錢娘數(shù)一遍,我也數(shù)一遍。織過幾十天,才算把欠賬還清了,娘很高興,給我買了塊離鍋糖,我每天掏出來噙一會兒,就取出來包好,一連吃了五天,給娘說:“娘買的糖好甜呢!”
那時節(jié),我真恨我長不大,不能掙錢給娘。記得以往過年,我們做孩子的,可以到各家去磕頭,賺得滿滿一口袋磕頭錢,就整天和花子在一起扳指頭,計算什么時候了,就能過年了。天天盼著,一天卻比一天過得慢,我們就等不及了,后來看見些人在河里捕魚,賣給過往的汽車司機,我說:
“姐姐,咱們也捕魚去,能賣好多錢呢。”
“你會浮水嗎?河水可大了。”
“咱們釣魚。”
于是我們做了釣竿,又用娘的一根針在火里燒紅了彎成鉤兒,將蚯蚓一節(jié)一節(jié)套在鉤上,就到河里去。河水黑黝黝的,看不到底,水面上浮著柳樹根的紅毛,一團(tuán)一團(tuán)地動得怕人。釣竿垂下去,慢慢看見有黑脊梁的游來,如影子一般。“快提,快提!”我大喊,花子一提釣竿,卻依然是針彎做的鉤,依然是鉤上的蚯蚓,已被吃了一半。魚兒不上鉤,我們互相埋怨,我兀自到石堰頭那里去釣,那里水更深,水面上一個渦兒套一個渦兒,丟一顆石頭下去,并不濺出水花,只是“崆”的一聲,但要把釣竿垂下去,半天不見動靜。我是不甘寂寞的,便站起,想把釣竿往遠(yuǎn)處釣,將衣服脫下來,掛在身后的柳樹椏上,一手攀著,身子努力地往外斜。不想,衣服卻滑脫,我“噗咚”掉了下去,立即就沒了頂。花子在岸上大叫,岸上又沒有人,她就哭了。我卻又爬上了岸,因為在水中沖出一丈多遠(yuǎn),正好卡在下石堰的木樁上,一冒頭就上來了,只是覺得飽,喝了七八口水。那件衣服卻再沒了蹤影。回到家里,干爹打了花子,說是她鼓動的。又將我抱到飼養(yǎng)室,讓我趴在小牛背上,拉小牛跑,牛背上的我一抖一抖,把肚子里的水全吐出來了。
要釣魚賺錢,反倒丟了衫子,娘籌著錢要給我買新衣,我不要,穿一件破了袖筒的衫子,娘說:“你穿得這個樣子,讓人恥笑嗎?”我說:“反正人家都恥笑咱了。”娘說:“你爹的事,那是咱沒辦法的,可咱一定要穿著整整齊齊的,不要出去讓人覺得咱真的是壞人了。”娘便在商店買了新衫子,我卻偷偷將衫子拿去退了。退的時候,花子是和我一塊去的,我們發(fā)了咒,決不告訴大人。回去我對娘說衫子丟了,是捉迷藏時放在麥秸集下的,后來就不見了。娘一下生了氣,就打我,打得真狠,耳朵都擰破了,流下血來,我一聲也不吭。晚上,她從炕席下整理積攢的錢時,發(fā)現(xiàn)多了三元五角二分,覺得奇怪,就又唬了臉問我錢是哪兒來的?我只好說了實情,求娘再打我,她卻抱了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竟能學(xué)會打草鞋了,這是干爹教的。下雨天,他一邊打,一邊指點我們,我和花子不但會打小孩穿的,也會打大人穿的。打那么一大堆,拿到集市上去賣,花子在前邊,我在后邊,每人肩頭上掛兩嘟嚕草鞋,不停地喊:“誰買草鞋,一角五一雙!”集市上人很多,擠不過去,我?guī)状螐娜送瓤p往過鉆,幾次被絆倒,花子急了,大喊:“油過來了!油過來!”慌亂中,人群竟閃開一條縫來,我們忙跑過去,后邊的人瞧見我們,知道上了當(dāng),但我們不理,只是格格笑,賣了草鞋,我們買了一個芝麻餅,她咬一口,我咬一口,旁邊一些孩子瞧我們羞,我們也羞他們,將餅吞在口里,再送他們一個鬼臉兒。
我們也去剜野菜,但再不是在村前村后的田野上,而是到遠(yuǎn)遠(yuǎn)的山里。清早起來,月亮明晃晃的,娘給我攤一個很薄的黑面餅子,叮嚀中午了吃,可一出門,就拿手在背簍里掏,心里說:“嘗一口就對了。”擰下一口,餅子特香,一口下去,勁更上來:“再嘗一口吧。”這么又?jǐn)Q一口。走到河邊,餅子就全嘗光了。后來,我們一定要嚷著去更遠(yuǎn)的大山里砍柴木,娘總是不同意,干爹卻支持,并領(lǐng)著我們?nèi)チ藥状巍T俚揭院螅傻蝗ィ覀円踩ィ尢烀髭s到二十里外的山根,砍了柴,中午后才回來。有一次去得早,到山根下天并不明,就坐在一片蒿草里歇著,天亮一看,原來是在一片亂墳地里,嚇得我們毛骨悚然。最討厭、也是最有趣的是那山中的老鴉,它們常常要偷吃我們的干糧,柴火砍好了,下山要吃干糧了,背簍一翻,里邊竟沒有一點干糧末子,連裝干糧的布袋也不見了。正疑惑著,一只老鴉叼著布袋從頭頂飛過,我一揚手,口袋掉下來,里邊卻只有半塊干餅了,花子讓我吃,她跑到山洼一棵毛桃樹上去吃毛桃,結(jié)果吐了一路酸水。
在夏天時,娘就買了一頭豬,說:“往后,一切花銷就要向豬要了。”把豬看成是家里一口人,每頓喂食,將草鍘得碎碎的,端在豬的面前,一手拿著麥麩瓢兒,一手拿拌料棍,撒一層麥麩,攪一下,豬吃一陣,像哄娃娃吃飯一樣。有事沒事,我和花子就跳進(jìn)圈里,給豬梳毛,然后搔搔它的肚皮,那黑物竟四蹄伸開就倒下去。豬架子長得很快,但膘長得慢,娘總是說:“咱沒給豬加上料呀!”娘就將飯越來越做得稀了,每頓要給豬倒上兩碗。豬有了膘色后,渾身白亮起來,不想又害了一病,三天臥著不吃,急得我和娘直哭。干爹找來獸醫(yī),扎過幾針后,豬日漸好起來,我和花子樂得手舞足蹈,大叫:“豬身體健康了,永遠(yuǎn)健康了!”這話卻被左隔壁的秦家聽見,告我們?nèi)枇R副統(tǒng)帥。公社就將我叫去了,喝問:
“你為什么要辱罵副統(tǒng)帥?”
“我沒有。”
“你喊沒喊過‘身體健康,永遠(yuǎn)健康’?”
“喊過。”
“在什么地方?”
“院子。”
“是在院子還是在豬圈?”
“院子!”
“狗崽子,老實交代!”
“是在院子。”
他們抽了我?guī)灼В宜啦怀姓J(rèn)。娘和干爹趕忙跑來,一口咬定我是在院子喊的。他們還是把我關(guān)在那里,輪番審問,我還是一句話“在院子”。他們苦于沒有旁證,又見我太小,就放回了家。娘也就在這一次,嚇得患了心疼病,以后三天兩頭就犯。
那秦家的老頭,樣子很兇,以前就是村蓋子,批斗爹的時候,他罵爹在學(xué)校的涼房下坐著,倒每月拿那么大的工資,又質(zhì)問他的兒子上二年級為什么老留級,而我只有幾歲,倒能識好多字?平日從我們家門口過,總是要吐口水。這一次告狀沒成功,就更加惱羞成怒,竟然跳上院墻,將我家的樹長過院墻的枝丫全部砍了。我娘質(zhì)問,他蹲在墻頭,揮著砍刀說:
“這樹枝侵犯了我家領(lǐng)空!”
我氣得說:
“你欺負(fù)人,這天也是你的嗎?”
“地是貧下中農(nóng)的地,天是貧下中農(nóng)的天!”
“我家也是貧農(nóng)!”
姓秦的竟要跳下來打我,叫道:
“你們黑幫,我就砍了,敢怎么樣?”
娘拉我進(jìn)了屋,捂了我的嘴不讓我再說,眼看著人家砍了樹枝,又全部不剩地拿走了。當(dāng)天夜里,我想著如何報復(fù)他,想來想去,卻想不出個辦法來。花子領(lǐng)我到了秦家的自留地里,悄悄用小刀將那地里一顆最大的北瓜切開一個口兒,塞進(jìn)一堆牛糞,再將切開的瓜塊原樣按上。過了三天,偷偷去看,那切開的瓜口竟又長合在一起,而且那瓜越長越大。直到最后,秦家摘了瓜在案上切開,才發(fā)現(xiàn)那瓜臭得吃不得他出來對村人講,我和花子知道了,跑在村后的洼地里,笑了個沒死沒活。回來給干爹說了,干爹卻罵我們,對娘說:“孩子一天天大了,咱可要經(jīng)個心了,萬不敢闖下什么禍呀!”娘也日夜叮嚀我,我說娘太膽小我爹教了半輩子書,讓他們拉去那么批斗,他們又這么欺負(fù)咱,為什么不報復(fù)一下?娘就打我,罵我心也學(xué)壞了,打過,就又哭,又下了跪讓我們聽她的話。我害怕了,就給娘賠話,說再不敢了。娘還是不放心除了干活以外,就讓干爹再教我和花子學(xué)習(xí)。
我學(xué)習(xí)并不像以前那么專心了,干爹布置的生字、算術(shù),我總是讓花子代替,花子不同意,說給我娘。我說:
“娘,現(xiàn)在都沒學(xué)校了,學(xué)那干啥呀?”
娘說:
“把書念到肚子能瞎嗎?書總會有用場哩。”
我們再做作業(yè)時,她就拿著鞋底坐在門口納,我才一偷懶,她就瞪我。干爹說:
“你愿意見你爹和干娘?”
我說:
“當(dāng)然愿意。”
“那好好學(xué)吧,你們可以一天給他們寫一封信,我給他們寄去。”
“能寄去嗎?”
“能。”
我和花子就認(rèn)真學(xué)起字來,又開始學(xué)造句,終于能寫三句四句話的信了:寫好了,念給娘聽,娘喜得說好,我們就糊了信封,寫上我爹的名字,寫上干娘的名字,交給干爹。我們幾乎兩天就寫一封,計算起來,差不多每人寫過了二十封。但一封回信也沒有。有一天,村里死了人,新墳上掛滿了白紙剪成的紙條兒,第二天我和花子去那里偷偷收了紙條,回來做成寫字本子,在她家翻尋錐子時,意外卻在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一疊信,拿出一看,卻全是我們寫給爹和干娘的:原來干爹并沒有寄。我一下子恨起干爹來,三天再不理他,娘勸說:
“這怎么怪你干爹呢,這信怎么去送呀?能送去嗎?他是想讓你們多學(xué)些字,那信,他一封封留著,等你爹和干娘回來,再一齊交給他們啊。”
聽了娘的話,我再不怪干爹了,反倒越寫信越長,寫好了,就裝在信封交給他。干爹還不知道,仍是在說:
“啊,你爹和干娘看了不知道會多高興呢!”
轉(zhuǎn)眼快到了臘月,兩家都籌備起過年的東西,娘和干爹就為錢又犯了愁,商量說雖然家里人不全,這年還是要好好過,孩子們盼了一年,就盼這么幾天,如果看見別人家高高興興,咱太凄苦,太傷害孩子了。但錢在哪兒尋呢?娘決定賣豬,讓干爹拉三個生豬到收購站去交,都嫌瘦拒絕不收。娘就狠狠心,每頓倒兩碗飯,又養(yǎng)過半月,讓干爹再到二十五里外的另一個收購站去交。聽說那里收的多,或許是能交上。
交售的那天,我和花子一定要去,娘對干爹說:“賣了,你讓孩子美美在那飯館里吃一頓吧。”一輛架子車,干爹在前面坐,右邊一個我,左邊一個花子。我們便為著準(zhǔn)備在飯館吃什么東西爭起來:
“買一個砂鍋豆腐。”
“豆腐不好,吃炒肉片。”
“不,吃肉吃粉蒸肉。”
二十五里路,走到半中午,我們才到。交售豬的人很多,每一個都拉著一頭豬,有的大極了,像小牛一樣;有的肚子拖在地上,走都走不動了;有的人背過收驗員,又端了一盆熟食喂豬加分量。豬在哼哼直叫,動不動就突然跑走,人群就一陣大亂。干爹在那里排隊,我和花子拉著豬站在一邊,收驗的進(jìn)度很慢,眼看輪到我們了,突然人家說:吃午飯了,下午兩點再收。“砰”地關(guān)了門。我們只好還站在那里排隊肚子已經(jīng)饑了,呼呼嚕嚕叫喚,干爹說:“餓了吧?”花子說:“不餓。”我也說:“不餓。”干爹說:“餓了忍一忍,豬一交,咱就吃飯去。”我和花子又?jǐn)D眉弄眼,我說:“現(xiàn)在能吃兩盤肉呢。”花子說:“現(xiàn)在餓點好,空了肚子吃得更多些。”一直在那里等了三個小時,收購站的門開了,偏偏就在這時,豬卻撅起尾巴要拉屎,這屎一拉,七八斤分量就沒了,我恨它遲不拉,早不拉,卻要在過秤時拉,直用腳踢豬的屁股。豬還好,只拉了一半。輪到我們了,收驗員斜了一眼,用手在豬的脖子上捏捏,又在豬肚子上踹踹,銳聲叫道:
“下一個!”
干爹忙說:
“我這豬是幾等?”
“幾等?不夠等,拉回去!”
干爹急了:
“這豬可以呀!”
“這是收骨頭嗎?這號豬,虧你還拉來交!”
干爹一下子臉失了色,雙腿一軟,蹲在那里不動了,然后又走近去,苦苦央求說:
“你抬抬手,就按末等收了吧,等著用錢呀!”
“這是議價錢的事嗎?不行就是不行!”
豬拉出來,我們都沒有說話,重新在車上捆了,掉頭往回拉。路過飯館,干爹沒有說去吃,我和花子也沒有說去吃,一路上,豬卻餓了,吭吭直叫,我用拳頭就打,打得好狠,打了一拳,又一拳。
那豬后來還是在集市上賣了,賣了四十元,比國家五等收購價計算少了二十元。這豬灰了我們的心,但是,到臘月二十五,爹和干娘回來了。爹的問題落實不下來,不了了之。干娘的“特務(wù)活動”沒有證據(jù),寬大處理。兩家人得到團(tuán)圓,好不喜歡,娘將那四十元,竟以二十元買了酒肉,兩家人合在一塊吃了一頓。爹和干爹只是喝酒,一直喝到半夜,就都醉在桌下,爬起來,卻抱頭嗚嗚痛哭,我們從來沒見過他們這么大聲地哭過,覺得害怕,要去拉時,我娘卻說:
“不用管,不用管,讓他們好好哭一場。咱們上炕吃咱的肉吧!”
她夾一塊放在干娘的碗里,我夾一塊放在干娘的碗里,花子夾一塊,也放在干娘碗里。干娘竟然全吃下去了。
4.記樂
1970年,我已經(jīng)是十二歲了,個子還是不長,瘦肋肋的;平日是不言不語的,要干什么,卻一股兒執(zhí)拗勁。人都說我是小蔫驢,能踢死人哩。花子長得比我要高,腿顯得特別長,站在那里,就像一個圓規(guī),看人的時候,已經(jīng)學(xué)會細(xì)瞇著眼睛,神色甜甜的動人。學(xué)校重新恢復(fù)上課,我們就去報名,但上的不是一年級,而是四年級,很為村里人驚奇,當(dāng)新聞傳說了許多日子。我們的老師,姓張,是個民辦老師,年紀(jì)輕輕的,嘴唇上還沒有長上胡須,常常上教室臺階時,一跳,就上去了。他很不耐煩,動不動在課堂上教訓(xùn)我們,甚至誰趴在桌上瞌睡了,或者扭頭看窗外樹上的鳥兒,他就要用粉筆蛋兒擲打,總是百發(fā)百中,全班同學(xué)就嗤嗤笑。“不許笑!”他一銳叫,大家就又噤了聲。那時候,學(xué)校的秩序很亂,窗子上的玻璃全被打碎,一時還沒有裝上,就用木板條兒釘死了,糊上麻紙,一刮風(fēng),呼啦呼啦地響。墻壁上,還留著“文化大革命”中的標(biāo)語,橫一條,豎一條,還有許多漫畫。有一條標(biāo)語竟是打倒我爹的,我去鏟過幾次,但苦于個子太矮。有天下午放學(xué)后,我搬過我的課桌,站上去用磚頭將那一行字砸掉了,我的同桌卻罵我踩了他的桌面,兩人吵起來。他叫紅衛(wèi),是他爹改的,但我們?nèi)兴∶案怼薄8淼牡歉锩瘑T會主任,常來學(xué)校里作報告,穿一件黃軍用上衣,不系扣子,風(fēng)張著,樣子十分威風(fēng)。從此我和福來惱起來,每次上課,兩人總是在課桌中間畫一道線,說是“三八線”,誰也不許占了誰的地方。他學(xué)習(xí)不好,做作業(yè)總是偷看,我就側(cè)過身子,他便要罵我“黑幫。”
“誰是黑幫?”
“你爹!”
“我爹的問題沒了,黑幫帽子卸了!”
“帽子在群眾手里提著哩,要戴就戴上了!”
“胡說,我爹現(xiàn)在是老師,管幾班學(xué)生呢!”
“我爹是主任,就專管老師哩!”
這話張老師聽見了,粉筆蛋兒就擲過來;我頭一偏,正打在主任兒子的頭上。
“你為什么打人?”
“我就打了,上課講什么話?”
福來竟一撇嘴,背了書包就走,張老師一把拉回來,讓站好,他竟不站,張老師也就生了氣,猛地一搡,主任兒子一步未站穩(wěn)倒下去,腦袋撞在講臺磚角上,用手一摸,有了一點血,叫道:
“今天這流血事件是你一手制造的,我告我爹去,開除你!”
張老師竟也火了,叫道:
“要打就把你打夠,你去叫你爹吧!”
他去取教鞭,福來一溜煙從門里逃走了。課堂上立即亂起來,老師砰地關(guān)了門,喊:“肅靜!”便又在黑板上寫起字來。我看見他手抖抖的,粉筆斷了幾次。
果然那主任兒子的話是靈驗的,沒多長時間,那未長胡須的張老師就被開除了。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這位老師,卻同那主任兒子又同桌坐了一年,當(dāng)然再不敢去惹他。上到六年級,花子當(dāng)了班上的文體委員,她愛上了唱歌,而且會跳舞,“六一”節(jié)的慶祝晚會上,她在臺上跳新疆舞,竟會做“扭脖子”動作:雙手平擺在下巴下,脖子一閃一縮,真是生動好看。到了夏天,最難熬的是睡午覺,午覺是每個人都趴在桌上瞌睡,我總是睡不著,趁老師一走,就悄悄溜出去,到河里玩水了。以后學(xué)我樣的人很多,我們在河里打水仗,翻跟斗,鉆沒兒,還能不掛的平浮在水面,將小白肚子露在外邊。花子最為不滿,她常到河岸上去喊我們,她一喊,我們就鉆在水底,等我們一出來,她卻要藏在樹后,她嫌羞呢!惹得我們嘻嘻哈哈笑。有一次我們正玩得起勁,爬上岸時,衣服卻不見了,眼見得午覺的時間已過,還是尋不著衣服,急得我們光身子跑出來,一人摘一張荷葉圍在身上。后來,老師拿了衣服來,狠狠地批評了一頓,我們才知道這一切又是花子去告的狀,就都害怕起來,以后一見她的面,我們就說:“沒去玩水呀!”拿手在胳膊上搔,搔不出白道子來。
畢業(yè)的時候,我們整天夜里在她家復(fù)習(xí),干爹也恢復(fù)了工作去到條子溝,一星期回來一次,干娘就坐在一邊紡線。我看一會書,就側(cè)過臉去看她搖紡車,紡車轉(zhuǎn)得歡極了,是一個虛的圓。我說:
“干娘,你那車輪是一個圓形。”
“這我知道。”
“它的直徑是多少呢?”
“什么是直徑?”
“圓周長,你知道嗎?”
“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干娘就笑了。我又說:
“干娘,線穗子腫哩。”
“那也腫個圓形,是嗎?”
我們這么說著,花子就說:
“娘,你這是破壞我們學(xué)習(xí)呀!他作業(yè)還沒做完哩!”
干娘立即醒悟過來,忙向我們道歉,就不言語了。接著,就又搬了紡車坐到院子里。沒有人和我說話,我就困起來,幾次頭碰在桌子上花子總是瞪我,我一打盹,她就擰一下,后來取了辣椒,說困了咬一口我一咬,辣得直唏溜,只顧在一旁吐口水,她“啪”地放下筆,說道:
“你想不想上中學(xué)?!”
樣子很嚇人。我重新坐好做作業(yè)。心里總想:中學(xué),她一定能考上,但愿我也考上。中學(xué)是在茶坊鎮(zhèn)上,離我們村子十五里路,村里一些中學(xué)生每一星期日下午去,星期六下午回,提著菜罐,神氣很足。學(xué)校里有灶,可以上灶,也可以自己做飯吃。我對她說:
“姐姐,到中學(xué)了,咱不上灶,自個做了吃,咱們一個鍋好嗎?”
她說:
“我會搟面,頓頓給你撈干的。”
可是,就在我們馬上要考試的時候,干爹卻死了。干爹是到山下進(jìn)貨的時候,天上下雨,山溝里起了暴洪,他背了一背簍商品,走到河中,水上了腰,本來他只要一丟那背簍還可以浮出來,但他不放,結(jié)果水中的滾石砸倒了他,就卷走了。沖出了十里路,撈上來,口鼻泥沙心口已經(jīng)涼了。這突如其來的事故,把我們都驚呆了,兩家人哭成一團(tuán)。考試的那天,她就沒有去,她完全是可以考上的,結(jié)果她連考場也沒能進(jìn)。
我成了一名中學(xué)生,但我并不高興,因為花子不但沒有上中學(xué),小學(xué)也沒有再上。干爹一死,干娘又得了病,家里走不開,她就在家里作為一個大人使用了。我爹娘曾要她再去小學(xué)插班學(xué)習(xí),來年再考中學(xué),她卻不,干娘流著眼淚,說:
“花子,娘害了你啊,使你不能上學(xué)啊!娘怎么不也死了呢,娘對不住你啊!”
她說:
“娘,這是我愿意的,我一走,你一個人在家,病了誰給你燒開水呀,我在家也能學(xué)習(xí)。”
干娘說:
“在家學(xué)習(xí)總不比在學(xué)校;你學(xué)不到東西,長大了怎么辦呀!”
我說:
“干娘,你放心,她不去了,我一個人頂兩個人學(xué),長大了我對她好。”
在學(xué)校里,我常常想著花子,學(xué)習(xí)很是用功,幾次考試都得了第一名。第一年里,就獲取了三張獎狀,我并沒有把獎狀貼在我家墻上,而是送給花子,她端端正正貼在她家的炕頭上。每一到星期六,我從學(xué)校回來,她總是在村口等著,一到她家,干娘就說:
“瞎女子,快放下書包,鍋里有飯哩。”
飯不是小豆蒸飯,就是蘿卜餡餃子。
“干娘,你家飯真好呢。”
“我老記不住星期六,花子在門后墻上畫道道哩,一到星期六,她就說:娘,做頓好吃的吧。我就記起來了,這一天一定是星期六了。”
我也把書包交給花子,讓她翻看我們學(xué)到哪一課了。她也有像我一樣的課本,是我爹給她買的。她逐句逐字和我對照作業(yè),她幾乎和我做的差不多,還常常更正我本子上的幾個錯別字哩。
后來,隊里照顧了她家,讓她娘倆去經(jīng)管村南的水磨坊。水磨坊小小的,地基卻很高,下邊是一個偌大的水輪,水輪一轉(zhuǎn),屋里的一臺大石磨就嘩嘩旋開來,那屋梁上、四壁上、窗欞上就面粉落得白花花的。干娘負(fù)責(zé)給糧食過秤,收錢,花子就幫娘記賬,然后幫磨糧人撥磨眼,羅面;娘倆兒就一天到黑泡在那里,渾身上下像雪人兒一般。星期六我從學(xué)校回來,必是經(jīng)過磨坊,就一頭鉆進(jìn)去,我們便讓干娘坐下歇著,兩個人圍著石磨撥眼,快活得大說大笑。星期天里,我都是在磨坊度過的,等沒有人來磨糧的時候,我們就跑到磨坊外的水渠上去。沿渠上去,那里一口荷花塘,塘里養(yǎng)了魚,也就有一條窄窄的小水船,我們跳進(jìn)去,她在船頭,我在船尾,劃動了在塘里游來蕩去,弄得水潑喇喇響。有時一直轉(zhuǎn)到塘西頭邊上,那里有她家的自留地,種了黃豆,我們就摘一些回來燒著吃。或者是晚上,月光照著,我們不急著回去,一直走到河邊的沙灘上,沙灘上有好多沙鳥兒,夜里全藏在沙窩子里,我們脫了衣服。悄悄走過去,猛地一捂,鳥兒就在里邊了。
我說:
“姐姐,你在磨坊里好嗎?”
她說:
“悶?zāi)亍!?/p>
說完就笑了,說她最愛和鳥兒玩了,常常她一個人坐在磨坊,就聽見磨坊上空鳥兒成團(tuán)成團(tuán)飛來,有的就鉆進(jìn)坊來,在地上揀著糧食吃卻那么調(diào)皮,吃一顆,用爪子刨一下,招手也不進(jìn)來,害怕她去打攪她有時就抓一把糧食往門口一撒,竟嚇得它們噗嚕嚕地飛了。
我說:
“我給你做幾個籠子,把這幾只鳥兒裝進(jìn)去,掛在磨坊里,你就可以天天玩它們了。”
她沒有言語,卻將鳥兒放在手掌,一一放了去,就拉我到了磨坊取出一本書,書里夾滿了鳥的羽毛,她告訴說:哪樣是黃鸝的羽毛,哪樣是白嘴的羽毛,哪樣又是麻雀的羽毛。
“這是它們飛到磨坊來掉下的。”
有時,她拉我就走到磨坊底下,看水輪轉(zhuǎn)動。她說,她計算過了這水輪一天到黑連續(xù)轉(zhuǎn),轉(zhuǎn)數(shù)是二萬五千個數(shù)。
“地球自轉(zhuǎn)是一天吧?”
“不知道。”
“這水輪轉(zhuǎn)起來真像地球呢。”
我看著水輪,它一半沉在水里,一半升在空中,那沉下水去,就是地球背了太陽,天黑了嗎?那轉(zhuǎn)上來,又是天亮了嗎?“你瞧那水,從水槽上下來是綠的,在水輪下是藍(lán)的,水輪帶上來又是白的,再落下潭卻是黑的呢。”
她說著,突然歪了腦袋,問道:
“我說個謎兒,你猜得出來嗎?‘雷聲呼呼而不雨,雪花飄飄卻不寒,千里遙遙在眼前。’”
我想不出來,她罵一聲“中學(xué)生笨蛋”!告訴說:那是水磨在磨糧食。
我真佩服她的聰明,在學(xué)校里對我的同學(xué)都說了,并且在一次作文中,我寫了她,這作文得到老師的推薦,又在縣廣播站廣播了。廣播那天,干娘說,花子很高興,天不黑就拉她娘坐在炕上,將墻上的小喇叭放在炕頭,一字一句聽了。
又過了一年,她竟學(xué)會納襪底,她會畫畫,那襪底上的花從不讓干娘描圖,自個隨心所欲地納,納得很中看,人都夸獎她,說她將來準(zhǔn)是個巧媳婦呢。從那以后,我的襪底就全是她納的,在校常要抬起腳讓別人看,有一雙襪子被人偷去,我甚至傷心地哭了幾天。因為那上邊就納了一只大大的水輪呢。
臘月里,學(xué)校放了假,在家住了幾天,就風(fēng)言風(fēng)語聽人說:干娘要改嫁了,媒婆子常到她家去,她新的爹是八十里外山陰縣人,而且那男人還來過一次,也是個紅鼻子。我聽了,替花子高興,她總算又有個爹了,但一想到她將來要到山陰縣去,心里就疙疙瘩瘩起來。我問過花子,她說有這事。
“但我不去。”她說。
結(jié)果,不長時間,干娘就走了,她要帶花子去,花子不悅意,我爹我娘也就說:
“他干娘,花子不去,就先待在我家,等再過一些日子,我們把她送去。”
干娘流了淚,說:
“我這個年紀(jì)了,為什么要到山陰縣去,就是為花子,我在這里,寡婦人家,雖然你們待我親姊妹一樣,可終究沒了她爹,我身子不好,苦得她不能上學(xué)。到了那里,家里有人了,她就可以去上學(xué)啊。”
我娘說:
“這也是正理,這樣吧,你們過去把家安排好,把學(xué)校找好,我們就把花子送去,她在這里,你放心好了,我會待她是親女兒的。”
干娘走后,花子就離開了磨坊,她跟我娘過在一起。雨天里,地里沒有活,她們坐在炕上,她看一會書,給我娘念念,一定還要我娘也識幾個字。我娘也學(xué)會了寫自己的名字,稱她叫“老師”。我娘針線活好,又教她縫補裁剪,她叫我娘又是“師傅”。有人來串門,說:“瞧你們娘兒倆喲!”要看她的活計,她死活不肯,藏在娘身后,害羞得像一只貓兒;娘拿出來,別人夸獎,她臉像紅布,低頭兒只翻娘的布頭包袱卷兒夜里睡下,和娘打?qū)海瑓s總是在娘腿上寫字,寫一個,問一個,寫出我的名字,娘回答不上來,她說:“連你兒都不知道!”
快過年了,村子里成立戲班,那時老戲還不能演,都是現(xiàn)代小戲就把她選去了。她心盛盛的,每天晚上去,不肯遲到。排戲是在學(xué)校后的一座老廟堂里,麥秋二料那里是隊里的糧庫,現(xiàn)在騰出來作排練場,冬天里夜長,常要排到雞叫二遍才散。有次回來路過學(xué)校后大槐樹下,遇見了一只叫春的貓,叫得像人哭一樣,她嚇得跑回來臉兒都白了。以后我就去接她,上得早了,坐在旁邊一邊烤火,一邊看她,她卻不好意思起來,總是笑,又忘了戲詞,導(dǎo)演黑了臉訓(xùn)她,她還是唱一句就看我一眼,便逮不住鑼鼓聲。導(dǎo)演說:“你看什么呀,瞎女子是外人嗎?”她說:“我羞口哩。”我便說:“我先回去了。”出了門,黑影里趴在外窗口,她果然自然起來,咿咿呀呀的,入弦扣板。以后我再接,就沒有進(jìn)去,回來的路上,我說:
“你唱得真好聽。”
“你笑話了。”
“真的,我夜夜來得早,在窗口看你呢。”
“你壞!”
她打著我,卻說:
“你聽到了,就好;我給你唱一段歌吧。”
就唱起來,一直唱到家門口,娘起來開門,聲就啞了。
演出的那天,戲臺下人山人海的,她一出場,一片議論。她節(jié)目多,一會兒是姑娘,一會兒扮媳婦,竟還當(dāng)起老太太了,弓著腰,乍著胳膊,腿一踮一踮的。我娘說:“這花子,扮什么像什么!”身邊有個老太太說:“這就是日本女人的那個閨女嗎?”我娘說:“可不就是,眉眼兒多像她娘。她現(xiàn)在我家住哩。”老太太說:“你真眼里有水,養(yǎng)活在家里,將來給你當(dāng)媳婦。”我娘說:“我也盼不得哩。”那時節(jié),我已經(jīng)知道媳婦是怎么回事了,臉就通紅,不愿和娘在一起,擠到臺前,那里人多,擠得厲害,我就拿了樹枝兒抖打著維持秩序。她的戲完了,藏在臺邊的樂隊那兒,隔著窗縫軟軟地叫我,我湊近去,她說:
“娘也來了嗎?”
“來了,在那里坐著,都說你演得好哩。”
“給!”
一只手就從窗格里伸出來,握著什么,等我接過看了,是一個核桃。
“導(dǎo)演給我的,你吃了吧。”
沒想讓樂隊的人看見了,就有一個站起來,隔窗子翻一個紅眼給我,我忙鉆進(jìn)人窩,把核桃握得緊緊的。
演過這一場戲,我娘在戲臺下和老太太的話不想傳開來,村里人都說我和花子好,將來要做夫妻了。這話說得一多,反倒使我們不好意思起來,尤其是花子,就再不在我身上動手動腳,一塊出門碰見人,也不和我并肩走,夜里,娘為我們暖個被筒,讓她睡一頭,我睡一頭,她說她睡覺愛蹬被子,自個裹一條被子睡在炕里邊,我娘就說:
“花子長成大人了,知道害羞了!”
她越發(fā)臉紅,忽地吹滅了燈,黑暗里說:
“娘,你不要在外邊胡說,讓我見不得人呢。”
娘偏要說:“我說什么了?”樂得只是笑。
過罷年,我又到學(xué)校去了,老想著她演戲的事,也想到她不和我睡一個被筒的事,心里反倒不恨她,便更愛惦她,我知道她對我還好,比以前更好。到了二三月,干娘來了信,要她到山陰縣去,說那里一切都好。她還是不大愿意去,后來就攤面皮在集市上賣,每一星期有兩次要到我們學(xué)校所在的鎮(zhèn)上來賣。聽娘說,她是要求到這里來的,又說是為了看我,可她一到學(xué)校,就扭扭捏捏不自然。我們總是在學(xué)校操場的草地上見面,她給我盛一碗面皮吃,一邊吃一邊問我香不香。同學(xué)們有的知道了,就站在遠(yuǎn)處指指點點,以至她再來,就有人喊:“拴子(在學(xué)校我恢復(fù)了我的大名),你媳婦來了!”氣得她說:“這些人勾了嘴兒真壞!”匆匆忙忙就走。我去送她,送到鎮(zhèn)子上,那里有賣熱紅薯的她買一個給我,我讓她,她又讓我,末了,她咬一口,剩下的就塞在我嘴里。不巧,就被來鎮(zhèn)上辦事的一位同村人瞧見了,叫道:
“啊,這兩個好成啥樣了!羞喲,羞喲!”
花子撒腿就跑了。
這一跑,卻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她:星期六下午回到家,娘交給我一個手帕,說花子到山陰縣去了,是她新爹來接的,告訴那邊的學(xué)校已聯(lián)系好了,限五天之內(nèi)必須報到,否則就不再接收,花子先還是不同意,后來我娘考慮學(xué)習(xí)要緊,也勸說她同她一同去,花子同意了,卻一定要去學(xué)校看我,又是我娘怕見了面我們兩個心里不好受,攔阻了她她就連夜在這手帕上繡了她的像,她是對著鏡子一邊看,一邊繡的上邊還有一句話:
“別忘了姐姐。”
看著手帕,我好不難受,同時在心里說:也好,她可以上學(xué)了,她一定會學(xué)得好,將來一定能上大學(xué),出息比我大得多。眼淚卻流下來,說:
“姐姐,我忘不了你;我怎么會忘了你啊!”
1983年11月4日草完全稿
1983年11月8日改抄完畢于五味什字巷
【導(dǎo)讀】
憶童年四味看世間百態(tài)
這篇散文講述的是作者童年時期的生活,通過寫“我”和花子這兩組家庭在當(dāng)時特殊的社會背景下的生活狀況,既展示了人性的善良,也揭露了世態(tài)的冷漠。與其他回憶兒時生活的散文不同,這篇文章以四種不同的情感——“喜、怒、哀、樂”為線索,串聯(lián)起了作者的整個童年生活。
一、記喜——初識花子,喜從中來
文章第一部分從“我”的家族談起。“我們家是個大族”,奶奶在的時候,四世同堂非常熱鬧。但是當(dāng)奶奶去世后,正應(yīng)了那句古語“樹倒猢猻散”,親戚間變得生分起來,幾乎不來往了。“我”因為小時候患了一場病,所以身體一直比較虛弱,沒什么生氣。因此也少有玩伴,直到花子的出現(xiàn)。花子是個六歲的女孩,住在我家隔壁,因為她家剛搬來村子里,所以也沒有認(rèn)識的朋友,我倆就自然玩到了一起。她叫我“瞎女”,“我”便喚她姐姐。花子是個直爽、活潑、懂事的小姑娘,她的出現(xiàn)給我的童年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用了很多筆墨去描繪花子這個人物形象,從中也能看出賈平凹對花子的喜愛。作者通過人物對話、個性化的語言和一些典型細(xì)節(jié)來表現(xiàn)花子的性格。花子是個喜歡讀書的女孩兒在那個年代,讀書并不被人看重,尤其是女孩子,上學(xué)只是為了能認(rèn)得字。但是花子與旁人不同,她喜歡讀書、喜歡思考。花子和我總喜歡“趴在教室的后窗臺上往里瞧”,背誦了好多課文。但花子并不滿足于此,而是想學(xué)的更多。她經(jīng)常來我家,和“我”爹學(xué)唐詩,當(dāng)讀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時,花子突然說要回家,大家感到很納悶,她說讀到這句詩時想她娘了。“我”父親直夸她聰明,能融會貫通、舉一反三花子也是個充滿好奇心的女孩兒。她天真爛漫,對大自然充滿了好奇,每天總有問不完的問題:“樹上的蘋果為什么一邊是綠的,一邊是紅的?”“雞一叫,為什么天就亮了?”“風(fēng)箏走了,它還會回來嗎?”讀著這些充滿童心童趣的問題,一個扎著羊角辮、手托下巴、單純可愛的小姑娘立馬浮現(xiàn)在我們眼前。花子還是個有自尊心的女孩兒。因為花子的娘是日本人,所以當(dāng)有男生拿這件事來嘲弄她時,她總是毫不客氣地和男生理論,有時還“將那男孩打得嚎嚎叫”,從此便沒人敢惹她了。
因為花子性格好,“我們”常在一起玩,成了最要好的伙伴,這段時光也成了我童年里獨一無二的珍貴回憶。“我們”一起學(xué)唐詩、演戲燒蛋、偷瓜、放風(fēng)箏,分享彼此的快樂和憂傷,向往像風(fēng)箏一樣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生活。但快樂的日子總是那么短暫,分別總是來的那么突然。因為花子的娘懷孕了,花子和她娘便一起“到花子爹工作的條子溝去住”。隨著花子的離開,“我”快樂的童年生活似乎也暫時畫上了句號。
二、記怒——家中遭變,怒緒難舒
這一章講述的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文革”令我父親入獄,自此以后,“我”家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當(dāng)面對村民的冷漠嘲諷、同伴的顛倒是非,“我”的怒氣一直在心中積蓄、難以舒展。
這章最大的特點在于一個“變”,也就是對比手法的運用。
首先,體現(xiàn)在和前一章的鮮明對比上。與前一章的明麗的色調(diào)不同,這一章的景色、色調(diào)都是灰沉、陰暗的,映襯了主人公的低落的情緒。比如說第一段,“我”畫了花子一家的畫像,“使花子沒有腿,卻畫成一條蛇的尾巴,使她娘的肚子很大,肚子里裝著一個西瓜,花子爹的鼻子,畫了一個辣椒,嘴上叼了個很大很大的煙袋,還畫了一根腸子,用鉛筆涂得又粗又黑”,這幅畫色調(diào)陰沉、畫面奇詭,讓人心里一驚,似乎是作者在暗示我們花子一家以后的悲慘結(jié)局。再比如,后面“我”去條子溝時,描寫條子溝的環(huán)境,“長著密密的冷杉、側(cè)柏”“那三戶人家一橫一豎一撇蓋在那里,四周卻滿是些栲樹,陰得地面都潮濕濕的”,融情于景,照應(yīng)了“我”內(nèi)心的憂傷和不安。不僅如此,孩子們的心靈世界也發(fā)生了明顯變化。在“記喜”一章,“我”和花子對世界充滿了好奇和美好的想象,“我們”問一些好玩的問題,一起演戲、燒蛋、偷瓜、放風(fēng)箏,開心快樂。而在這一章,“我”因為父親被打成“牛鬼蛇神”,變得憂愁和氣憤。“我”受到了不公的對待:家里被“抄家”,“我”要去撿父親散落在地上的畫,被人狠狠踢了一腳;“我”和辱罵父親的孩子爭執(zhí),結(jié)果那孩子的父親“將我一個巴掌打倒在地”等等。這些事情給“我”本來天真浪漫的童心蒙上了一層陰影,變得敏感和憂愁。
其次,體現(xiàn)在花子一家和其他村民的對比上。當(dāng)“我”的父親落難后,村里的人大多是冷嘲熱諷、落井下石:“一伙人到了我家,翻箱倒柜”“將家里好多書搬在門前燒了”“臨走還拿走了一些筆筒、硯臺、花瓶”;當(dāng)“我”去找孩子們玩,“大人們卻總是趕忙叫了他們孩子回去”;還有“我”被一個孩子的父親“一個巴掌打倒在地”等等,極盡冷漠丑惡之態(tài)。但是,花子一家對“我”家的態(tài)度和其他村民完全相反,非但沒有故意躲避,反而主動來幫助我們家。花子爹韓久主動表示想讓“我”轉(zhuǎn)戶到他們家,這樣就能使我免受波及,能更好地成長。后來轉(zhuǎn)戶口的事,大隊部不允許,還訓(xùn)斥韓久路線不清,韓久因此受了連累。但他仍沒放棄,認(rèn)“我”做了干兒子,帶我到條子溝去,遠(yuǎn)離了村子里的紛擾。不僅如此,為了不愧對“我”的父親,他每天教我寫字、算數(shù),爭取也讓我做一個讀書人,不辜負(fù)父親對“我”的期望。
最后,故事的走向仍舊沒有走向明亮,隨著花子媽被抓,“我們”兩家的命運便緊緊纏繞在一起。
三、記哀——家運衰弱,兩家哀慟
這一章具體講述了“我”父親和花子的母親都被抓了以后,“我”和花子兩家人在悲傷中互相幫助扶持、共渡難關(guān)的故事。
“我”爹和花子娘被關(guān)進(jìn)去學(xué)校以后,“我”和花子很想念他們,于是通過圍著學(xué)校院墻唱歌、把畫縛在雞翅膀上的方法,想把家里的消息傳給他們,但都以失敗告終。尤其是被“我”和花子寄予厚望的傳信雞被人抓住了,爹和干娘因此還被打了一頓。母親也讓我別再去學(xué)校了,“我傷心得只是哭”,自此以后斷了念想。
公社要開批判會,我爹和干娘也在受批判的人里面,公社的人讓我們一起去看,說要洗洗我們的腦子。爹和干娘“已經(jīng)瘦得失了人形”,他們在臺上“低著頭”,我和花子在臺下“噙著眼淚”。這一幕令人動容,本是父子、母女,至親至愛之人,卻成了“看”和“被看者”,明明咫尺之間,卻相隔天涯。哀傷的同時,我們不禁思考:到底是什么造成這種令人哀慟的局面?在接受批斗的過程中,有一個細(xì)節(jié)值得注意“我”的父親始終盯著一叢小草看,“眉毛一皺一皺的”。等結(jié)束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堆草里,有一個受了傷的“肉嘟嘟的肉蟲”,“被一群螞蟻圍著,它竭力在翻動,但螞蟻太多,打落一層,又爬上來一層,已經(jīng)被拉著往一個蟻窩洞里去”。讀到這里,再聯(lián)系當(dāng)時的時代背景以及“我”父親的遭遇,不難看出這些意象有很強的隱喻意味。“肉嘟嘟的肉蟲”被“一群螞蟻”圍著,似乎隱喻了父親被公社的人圍攻批斗,螞蟻“打落一層,又爬上來一層”喻指紅衛(wèi)兵像螞蟻一樣層出不窮,不斷蠶食著像我父親一樣的群眾,最后肉蟲“被拉著往一個螞蟻洞里去”,表達(dá)了作者對像父親一樣的人未來命運的擔(dān)憂。但最后作者還是給了我們希望“我”和花子“動手將螞蟻全都捏死了,把蟲子放在草叢里”。作者把希望寄托在年輕一代的身上,只有像我和花子一樣的年輕人才能真正改變這種扭曲人性的現(xiàn)象,未來是有希望的。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父親和干娘沒再回來過,我們兩家人的日子過得越發(fā)艱難。為了生計,母親沒日沒夜地“紡線織布”,“我”就在“嗡兒”“嗡兒”的紡車聲中逐漸長大了,和母親的感情也更深了。其中發(fā)生了一件事,“我”和花子為了掙錢去釣魚,結(jié)果整個人掉進(jìn)水里,衣服漂走了,母親要給我買新衣,我不肯,她說,“咱一定要穿著整整齊齊的,不要出去讓人覺得咱真是壞人了”。家里雖然困難,但母親教導(dǎo)我一定要有做人的尊嚴(yán)和骨氣。我后來還是偷偷把新衣服當(dāng)了,騙母親不小心掉了,娘一下子生了氣,把我“耳朵擰破了,流下血來”,“我一聲也不吭”,直到母親發(fā)現(xiàn)“我”放在她枕頭下的錢,我才說出實情。是夜,母子二人,抱在一起,默默無言。我開始幫母親分擔(dān),和干爹學(xué)打草鞋、去山里剜野菜,日子雖苦,還好兩家人互相扶持。
在這期間,發(fā)生了一件事,可以一窺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我”因為喊了句“豬身體健康了,永遠(yuǎn)健康了!”被隔壁秦家聽見了,就去公社告狀,告“我”辱罵副統(tǒng)帥朱德。“我”被公社抓去,被抽了幾皮帶,但我堅持是在院子里喊的,最終因為沒有證據(jù),只好把“我”放回去了,母親也因此患了心疼病。從這件事中可以看出,文革不僅傷害了人們的身體,也扭曲了人們的心靈。
轉(zhuǎn)眼到了臘月,在賣了家里唯一的一口豬后,爹和干娘回來了,兩家人終于團(tuán)圓。爹和干爹喝醉了,“抱頭嗚嗚痛哭”,干娘把夾到碗里的肉“全吃下去了”。讀到這,讓人心酸,回想一開始的兩家人,再看看現(xiàn)在,因為一場運動,讓這兩個家庭承受了多少苦難!但是,不管怎樣,一家人終于在臘月里團(tuán)圓了。
四、記樂——韶華與共,樂情難忘
這章是四記的最后一記,此記一改之前悲傷、沉郁的筆調(diào),用歡樂、活潑的語言記述了“我”在少年時期和花子度過的美好時光。
文革宣告結(jié)束,“我”和花子終于可以繼續(xù)上學(xué)了。但是,似乎“斗爭”并未完全結(jié)束。學(xué)校的墻壁上,還留著文革時的標(biāo)語,而學(xué)校里的老師因為不小心傷了一名爸爸是領(lǐng)導(dǎo)的小孩,被開除。這些事情都暗示文革遺留的弊病并未完全得到清除。但不管怎樣,“我”和花子的學(xué)校生活仍然是豐富而快樂的。
花子不僅當(dāng)上了文體委員,愛上了唱歌和跳舞,而且學(xué)習(xí)上也很用功,成績很好。反觀“我”,似乎對學(xué)習(xí)不那么上心,花子因此很生氣,因為她想和我一起上中學(xué)。在她的鞭策下,我也有了一個小小的夢想:和花子一起考上中學(xué)。但老天總喜歡跟你開玩笑,在我們馬上要考試的時候,花子的爹卻意外去世了。花子本來是完全可以考上的,結(jié)果她連考場也沒能進(jìn)。因為干爹的死,花子的娘得了病,花子只能退學(xué)在家里照顧娘。而我也一改之前不上心的樣子,學(xué)習(xí)很用功默默肩負(fù)起了我們兩人的學(xué)業(yè)。就像“我”和干娘說的那樣:要“一個人頂兩個人學(xué)”。從此以后,我和花子更加珍惜彼此在一起的時光。
村里出于對花子和她娘的體恤,讓她們一起去經(jīng)管村南的水磨坊,水磨坊因此成了我們玩耍的小天地。星期天,“我們就跑到磨坊外的水渠上去”,劃著“一條窄窄的小水船”,下午去她家的地上摘黃豆燒著吃,晚上在月光的沐浴下,“我們一直走到河邊的沙灘”,去捉河邊的鳥兒。花子特別喜歡鳥兒,經(jīng)常抓一把糧食喂它們。有一次我提議做幾個鳥籠,把鳥兒裝進(jìn)去,這樣花子就能天天和它們玩了。但是花子“沒有言語,卻將鳥兒放在手掌,一一放了去”。花子為什么不愿意把鳥兒關(guān)在籠子里陪她?這個問題值得細(xì)思。花子很喜歡上學(xué),但是因為家庭的負(fù)擔(dān)拖累了她,她只能退學(xué)。從這個層面來說,花子是不自由的,她不能選擇去做自己喜歡的事。當(dāng)看到自由飛翔的鳥兒,她是羨慕的,所以她也不愿用籠子去束縛鳥兒的自由。從這個意義上講鳥兒就成了花子精神上的一種寄托和希望。
后來,花子的母親為了花子能上學(xué),改嫁到山陰縣,花子不得不和母親去那生活。由于花子百般不愿,“我”娘便提出讓花子先和我們生活一段時間再過去。于是,花子就來到我家,和“我娘過在一起”。她們相處地非常融洽,她教我娘識字,我娘教她做針線活。村里人都開玩笑說“我和花子好,將來要做夫妻了”,“我倆”都“不好意思起來”,感情卻比以前更好。分別的那一天終于來了,花子繼父來接她。臨走前,因為怕我們見面心里不好受,我媽沒讓花子去見我。“她就連夜在手帕上繡了她的像”,希望“我”不要忘了她。
這份年少時的感情為什么讓作者一生難忘?其中可能有對兒時那種自在、快樂生活的懷念,也可能是在當(dāng)時冷漠的社會環(huán)境的映襯下,孩子間純粹的感情才愈顯珍貴,讓人留戀。
這篇散文從兒時生活的至微之處寫起,可以看到沈復(fù)的《浮生六記》和肖紅《呼蘭河傳》直接或間接的影響,卻比他們具有更強烈的時代印跡。作者在記敘童年趣事的同時,映射出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以孩子的眼光去看當(dāng)時的一些事、一些人,比以大人的口吻去說,更顯真實,也更能觸動讀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