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天涯一孤鴻》散文賞析
寄天涯一孤鴻
親愛的朋友:
這是什么消息,正是你從云山疊翠的天邊帶來的!我絕不能頃刻忘記,也絕不能剎那不為此消息思維。我想到你所說的“從今后我真成了天涯一孤鴻了”,這一句話日夜在我心魂中回旋蕩漾。我不時地想,倘若一只孤鴻,停駐在天水交接的云中,四顧蒼茫,無枝可棲,其凄涼當(dāng)如何?你現(xiàn)在既是變成天涯一孤鴻,我怎堪為你虛擬其凄涼之境,我也不愿你真?zhèn)€是那樣的冷漠凄涼。但你帶來的一紙消息,又明明是:“……一切的世界都變了,我處身其中,正是活骸轉(zhuǎn)動于冷酷的幽谷里,但是我總想著一年之中,你要聽到我歸真的信息……”唉,朋友!久已心灰意懶的海濱故人,不免為此而怦怦心動,正是積思成痗了。我昨夜因赴友人之召,回來已經(jīng)十時后,我歸途中穿過一帶茂密的樹林,從林隙中閃爍著淡而無力的上弦月,我不免又想起你了。回來后,我懶懶坐在燈光下,桌上放著一部宋人詞鈔,我隨手翻了幾頁,本想于此中找些安慰,或能把想你的念頭忘卻;但是不幸,我一翻便翻出你給我的一封信來,我想擱起它,然而不能,我始終又從頭把它讀了。這信是你前一個月寄給我的,大約你已忘了這其中的話。我本不想重復(fù)提這些頹喪的話,以惹你的傷心,但是其中有一個使命,是你叫我為你作一篇記述的,原文是:“……我友,汝尚念及可憐陷入此種心情的朋友嗎?你有興,我愿你用誠懇的筆墨為傷心人一吐積悃……”朋友!這個使命如何的重大?你所希望我的其實也是我所愿意做的。但是朋友,你將叫我怎樣寫法?唉!我終是躑躅,我曾三翻五次,握管沉思,竟至整日無語,而只字不曾落紙。我與你交雖莫逆,但是你的心究竟不是我的心,你的悲傷我雖然知道,但是我所知道的,我不敢臆斷你傷感的程度,是否正應(yīng)我所直覺到的一樣。我每次作稿,描寫某人的悲哀或煩惱,我只是欺人自欺,說某人怎樣的痛哭,無論說得怎樣像,但是被我描寫的某人,是否和我所想象的傷心程度一樣,誰又敢斷定呢?然而那些人只是我借他們來為我象征之用,是否寫得恰合其當(dāng),都無傷于事;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對于你的囑托,怎好不忠于其事。因此我再三躊躇,不能輕易落筆,便到如今我也不敢為你作記述。我只能把我所料想你的心情,和你平日的舉動,使我直覺到你的特性,隨便寫些寄給你。你看了之后,你若因之而浮白稱快,我的大功便成了五分。你若讀了之后,竟為之流淚,而至于痛哭,我的大功便成了九分九。這種辦法,諒你也必贊成?
我記得我認(rèn)識你的時候,正是我將要離開學(xué)校的頭一年春天。你與我同學(xué)雖不止一年,可是我對于新來的同學(xué),本來多半只知其名,不識其面,有的識其面又不知其名,我對于你也是如此。我雖然知道新同學(xué)中有一個你,而我并不知道,我所看見很活潑的你,便是常在報紙上作纏綿悱惻的詩的你。直到那一年春天,我和同級的瑩如在中央公園里,柏樹蔭下閑談,恰巧你和你的朋友從荷池旁來,我們只以彼此面熟的緣故,點頭招呼。我們也不曾留你坐下談?wù)劊阋膊辉臀艺f什么,不過那時我覺得你很好,便想認(rèn)識你,我便問瑩如你叫什么名字,她告訴我之后,才狂喜地叫起來道:“原來就是她呵,不像!不像!”瑩如對于我無頭無腦的話,很覺得詫異,她說:“什么不像不像呵?”我被她一問,自己也不覺笑起來,我說:“你不知道我的心里的想頭,怪不得你不懂我的意思了。你常看見報上PM的詩嗎?你就那個詩的本身研究,你應(yīng)當(dāng)覺到那詩的作者心情的沉郁了,但是對她的外表看起來,不是很活潑的嗎?我所以說不像就是這個緣故了。”瑩如聽了我的解釋,也禁不住點頭道:“果然有點不像,我想她至少也是怪人了!”朋友!自從那日起,我算認(rèn)識你了,并且心中常有你的影像,每當(dāng)無事的時候,便想把你的人格分析分析,終以我們不同級,聚會的時間很少,隔靴搔癢式的分析,總覺無結(jié)果,我的心情也漸漸懶了。
過了二年,我在某中學(xué)教書。那中學(xué)是個男校,教職員全是男人。我第一天到學(xué)校里,覺得很不自然,坐在預(yù)備室里很覺得無聊,正在神思飛越的時候,忽聽預(yù)備室的門“呀”的一響,我抬頭一看,正是你拿著一把藕荷色的綢傘進來了。我這時異常興奮,連忙握著你的手道:“你也來了,好極!好極!你是不是擔(dān)任女生的體操?”你也顧不得回答我的話,只管嘻略地笑——這情景諒你尚能仿佛?親愛的朋友!我這時心里的歡樂,直是難以形容,不但此后有了合作的伴侶,免得孤孤單單一個人坐在女教員預(yù)備室里,而且與你朝夕相愛,得以分析你的特性,酬了我的心愿。
想你還記得那女教員預(yù)備室的樣子,那屋子是正方形的,四壁新裱的白粉連紙,映著陽光,都十分明亮。不過屋里的陳設(shè),異常簡陋,除了一張白木的桌子,和兩三張白木椅子外,還有一個書架,以外便什么都沒有了。當(dāng)時我們看了這干燥的預(yù)備室,都感到一種悵惘情緒。過了幾天,我們便替這個預(yù)備室起了一個名字,叫作白屋。每逢下課后,我們便在白屋里雄談闊論起來。不過無論怎樣,彼此總是常常感到苦悶,所以后來我們竟弄得默然無言。我喜歡詩詞,你也愛讀詩詞,便每人各手一卷,在課后瀏覽以消此無謂的時間。我那時因為這預(yù)備室里很干燥,一下了課便想回到家里去,但是當(dāng)我享到家庭融洽樂趣的時候,免不得想到棲身學(xué)校寄宿舍中,舉目無與言笑的你,便決意去訪你,看你如何消遣。我因雇車到了你所住的地方,只見兩扇欲倒未倒的剝漆黑灰不分明的大柴門,墻頭的瓦七零八落地疊著,門樓上滿長著狗尾巴草,迎風(fēng)搖擺,似乎代表主人招待我。下車后,我微用力將柴門推了一下,便“呀”地開了。一個老看門人恰巧從里面出來,我便問他你住的屋子,他說:“這外頭院全是男教員的住舍,往東去另有一小門,又是一個院子,便是女教員住的地方了。”我因按他話往東去,進了小門,便看見一個院落,院之中間有一座破亭子,亭子的四圍放著些破木頭的假槍戟,上頭還有紅色的纓子,過了破亭有一株合抱的大槐樹,在枝葉交覆的陰影下,有三間小小的瓦房,靠左邊一間,窗上掛著淡綠色的紗幔,益襯得四境沉寂。我走到窗下,低聲叫你時,心潮突起,我想著這種冷靜的所在,何異校中白屋。以你青年活潑的少女,整日住在這種的環(huán)境里,何異老僧踞石崖而參禪,長此以往,寧不銷鑠了生趣。我一走進屋子里,看見你突然說道:“你原來住在破廟里!”你微笑著答道:“不錯!我是住在破廟里,你覺得怎樣?”我被你這一問,竟不知所答,只是怔怔地四面觀望。只見在小小的門斗上有一張緋紅色紙,寫著梅窟兩字。這時候我仿佛有所發(fā)現(xiàn),我知道素日對你所想象的,至少錯了一半,從此我對你的性格分析,更覺興味濃厚了。
光陰過得很快,不覺開學(xué)兩個多月了,天氣已經(jīng)秋涼。在那曉露未干的公園草地上,我們靜靜地臥著。你對我說:“我愿就這樣過一世,我的靈魂便可常常與浩然之氣,結(jié)伴邀游。”我聽了你的話,勾起我好作玄思的心,便覺得身飄飄凌云而直上,頃刻間來到四無人跡的仙島里,枕藉芳草以為茵縟,餐美果,飲花露,絕不染絲毫煙火氣。那時你心里所想的什么,我雖無從知道,但看你那優(yōu)然游然的樣子,我感到你已神游天國了。
我和你相處將及一年,幾次同游,幾次深談,我總相信你是超然物外的人。我記得冬天里我們彼此坐在白屋里向火的時候,你曾對我說,你總覺得我是個怪人,你說:“我不曾和你同事的時候,我常常對婉如說,你是放蕩不羈的天馬。但是現(xiàn)在我覺得你志趣消沉、束縛維深……”我當(dāng)時聽了你的話,我曾感到刺心酸楚,因為我那時正困頓情海里拔脫不能的時候,聽你說起我從前悲歌慷慨的心情,現(xiàn)在何以如此萎靡呢?
但是朋友!你所懷疑于我的,也正是我所懷疑于你;不過我覺得你只是被矛盾的心理爭戰(zhàn)而煩悶,我卻不曾疑心你有什么更深的苦楚。直到我將要離開北京的那一天,你曾到車站送我,你對我說:“朋友!從此好好地游戲人間吧!“我知道你又在打趣我,我因?qū)δ阏f:“一樣的大家都是游戲人間,你何必特別囑咐我呢!“你聽了我這話,臉色忽然慘淡起來。哽咽著道:“只怕要應(yīng)了你在《或人的悲哀》里的一句話:我想游戲人間,反被人間游戲了我!”當(dāng)時我見你這種情形,我才知道我從前的推想又錯了。后來我到上海,你寫信給我,常常露著悲苦的調(diào)子,但我還不能知道你悲苦到什么地步;直到上月我接到你一封信說,你從此變成天涯一孤鴻了,我才想起有一次正是風(fēng)雨交加的晚上,我在你所住的梅窟坐著,你對我說:“隱!世界上冷酷的人太多了,我很佩服你的卓然自持,現(xiàn)在已得到最后的勝利!我真沒有你那種膽量和決心,只有自己摧殘自己,前途結(jié)果現(xiàn)在雖然不能定,但是慘相已露,結(jié)果恐不免要演悲劇呢。”我那時知道你蘊藏心底必有不可告人的哀苦,本想向你盤詰,恐怕你不愿對我說,故只對你說了幾句寬解的話。不久雨止了,余云盡散,東山捧出淡淡月兒,我們站在廊廡下,沉默著彼此無語,只有互應(yīng)和著低微之吁氣聲。
最近我接到你一封信,你說:
隱友!《或人的悲哀》中的惡消息:“唯逸已于昨晚死了!”隱友!怎么想得到我便是亞俠了,游戲人間的結(jié)果只是如斯!……但是亞俠的悲哀是埋葬在湖心了,我的悲哀只有飄浮的天心了,有母親在,我須忍受腐蝕的痛苦活著。
……
我自從接到你這封信,我深悔《或人的悲哀》之作。不幸的唯逸和亞俠,其結(jié)果之慘淡,竟深刻在你活躍的心海里。即你的拘執(zhí)和自傲,何嘗不是受我此作的無形影響。我雖然知道縱不讀我的作品,在你獨特的天性里早已蟄伏著拘執(zhí)的分子,自傲的色彩,不過若無此作,你自傲和拘執(zhí)或不至如是之深且刻。唉!親愛的朋友,你所引為同情的唯逸既已死了,我是回天無術(shù),但我卻要懇求你不要作亞俠罷。你本來體質(zhì)很好,并沒有心臟病,也不曾吐血,你何必自己過分地糟蹋呢。我接到你縱性喝酒的消息,十分難受。親愛的朋友!你對于愛你的某君,既是不能在他生時犧牲無謂的毀譽,而滿足他如饑如渴的純摯情懷,又何必在他死后,做無謂的摧殘呢?你說:“人事難測,我明年此日或者已經(jīng)枯腐,亦未可知!……現(xiàn)在我毫無痛苦,一切麻木。仰觀明月一輪常自竊笑人類之愚癡可憐。”“唉!你的矛盾心理,你自己或不覺得,而我卻不能不為你可憐。你果真麻木,又何至于明年化為枯槁?我誠知人到傷心時,往往不可理喻,不過我總希望你明白世界本來不是完全的,人生不如意事也自難免,便是你所認(rèn)為同調(diào)的某君不死,并且很順當(dāng)?shù)剡_到完滿的目的;但是勝利以后,又何嘗沒有苦痛?況且戀感譬如漠漠平林上的輕煙微霧,只是不可捉摸的,使戀感下躋于可捉摸的事實,戀感便將與時日而并逝了。親愛的朋友呀!你雖確是悲劇中之一角,我但愿你以此自傲,不要以此自傷吧!
昨夜星月皎潔,微風(fēng)拂煦,炎暑匿跡,我同一個朋友徘徊于靜安寺路。忽見一所很美麗莊嚴(yán)的外國墳場,那時鐵門已闔,我們只在那鐵棚隙間向里窺看,只見墳牌瑩潔,石墓純白;墓旁安琪兒有的低頭沉默,似為死者之幽靈祝福;有的仰囑天容,似伴飄忽的魂魄上游天國。我們佇立忘返。忽然墳場內(nèi)松樹之巔,住著一個夜鶯,唱起悲涼的曲子。我忽然又想起你來了。
回來之后忽接得文菊的一封信說:
隱友!前接來信,令我探聽PM的近狀,她現(xiàn)在確是十分凄楚。我每和她談起FN的死,她必淚沾襟袖嗚咽地說:“造物戲我太甚!使我殺人,使我陷入于類似自殺之心境!”自然喲!她的悲涼原不是無因。我當(dāng)年和她在故鄉(xiāng)同學(xué)的時候,她是聰明、特殊的學(xué)生。有一個青年十分羨慕她,曾再三想和締交,她也曉得那青年也是個很有志題的人,漸漸便相熟了。后來她離開故鄉(xiāng),到北京去求學(xué),那青年便和她同去。她以離開溫情的父母和家庭,來到四無親故的燕都,當(dāng)然更覺寂寞凄涼,F(xiàn)N常常伴她出游。在這種環(huán)境下,她和他的交感之深,自與時日俱進了。那時我們總以為有情人終成眷屬了;然而人事不可測,不久便聽說FN病了,病因很復(fù)雜,隱約聽說是嘔血之癥。這種的病,多半因抑郁焦勞而起,我很覺得為PM擔(dān)憂,因到她住的梅窟去訪她。我一進門便看見她黯然無言地坐在案旁,手里拿著一張甫寫成的幾行信稿。她見我進來,便放下信稿招呼我。正在她倒茶給我喝的時候,我已將那桌上的信稿看了一遍,她寫的是:“……飛蛾撲火而焚身,春蠶作繭以自縛,此豈無知之蟲虱獨受其危害,要亦造物羅網(wǎng),不可逃數(shù)耳!即靈如人類,亦何能擺脫?……”隱友,PM的哀苦,已可在這數(shù)行信箋中尋繹了解,何況她當(dāng)時復(fù)戚容滿面呢。我因問她道:“你曾去看FN嗎?他病好些嗎?”她聽我問完,便長嘆道:“他的病怎能那么容易好呢!瞧著罷!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終不免因我而死!”我說“:你既知你有左右他的生死權(quán),何忍終置之于死地!”她這時禁不住哭了,她不能回答我所問的話,只從抽屜里拿出一封信給我看,只見上面寫道:
“PM!近來我忽覺得我自己的興趣變了,經(jīng)過多次的自省,我才曉得我的興趣所以致變的原因。唉!PM!在這廣漠的世界上我只認(rèn)識了你,也只專程地膜拜你,愿飄零半世的我,能終覆于你愛翼之下!”
“誠然,我也知道,這只是不自然的自己束縛自己。我們?yōu)榱嗣帧⒌匚坏淖璧K,常常壓伏著自然情況的交感,然而越要冷淡,結(jié)果越至于熱烈。唉!我實不能反抗我這顆心,而事實又不能不反抗,我只有幽囚在這意境的名園里,做個永久的俘房罷!”
F韓
隱友!世界上不幸的事何其多!不過因為區(qū)區(qū)的名分和地位,卒斷送了一個有用的青年!其實其慘淡尚不止此,PM的毀形滅靈,更使人為之不忍,當(dāng)時我禁不住陪著哭,但是何益!
她現(xiàn)在體質(zhì)日漸衰弱,終日哭笑無常,有人勸她看佛經(jīng),但何處是涅槃?我聽說她叫你替她作一篇記述,也好!你有工夫不妨替她寫寫,使她讀了痛痛快快哭一場;久積的郁悶,或可借之一泄!
文菊
親愛的朋友!當(dāng)我讀完文菊這封信,正是午夜人靜的時候,淡月皎光已深深隱于云被之后,悲風(fēng)嗚咽,以助我的嘆息。唉,朋友呵!我常自笑人類癡愚,喜作繭自縛,而我之愚更甚于一切人類。每當(dāng)風(fēng)清月白之夜,不知欣賞美景,只知握著一管敗筆,為世之傷心人寫照,竟使灑然之心,滿蓄悲楚!故我無作則已,有所作必皆凄苦哀涼之音,豈偌大世界,竟無分寸安樂土,資人歡笑!唉!朋友喲!我不敢責(zé)備你毀情絕義以自苦,你為了因你而死的FN,終日以眼淚洗面,我也絕不敢說你想不開。因為被宰割的心絕不是別人所能想到其痛楚;那么更有何人能斷定你的哭是不應(yīng)該的呢。哭罷,吾友!有眼淚的時候痛快發(fā)流,莫等欲哭無淚,更要痛苦萬倍了。
你叫我替你作記述,無非要將一腔積悶宣泄。文菊叫我作記述,也不過要借我的酒杯為你澆塊壘。這都有益于你的,我又焉敢辭。不過我終不敢大膽為你作傳,我怕我的預(yù)料不對,我若寫得不合你的意,必更增你的惆悵,更覺得你是天涯一孤鴻了。但是我若寫得合你的意,我又怕你受了無形的催眠——只有這封信給你,我對于你同情和推想,都可于此中尋得。你為之欣慰或傷感,我無從得知,只盼你誠實地告訴我,并望你有出我意料外的徹悟消息告訴我!親愛的朋友!保重罷!
隱自海濱寄
(原載《小說月報》,1926年第17卷第10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