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灼《游歙西徐氏園記》原文,注釋,譯文,賞析
王灼:游歙西徐氏園記
王灼
歙西徐氏有園,曰“就園”,方廣可數十畝。其西北隅鑿地為方池,引溪水入焉。池之四周,皆累以危石;池上橫石為橋,以通往來。由池而西為亭,再兩翼然而出者為樓;池之南端,臨以虛堂,堂半出水上,前有橫欄可俯;堂背為渠,溪水所從入池者也。循渠折而東行,皆長廊,中累層石為臺,臺高二尋,其上正平,可羅坐十余人,旁植梅檜竹柏石楠甚眾。臺下逶迤環以復壁,北復構堂三楹。堂之右側,與前池通;由堂左折,循墻入重門,中敞以廣庭,前繚以曲榭,繁蕤翳生,而牡丹數十百本,環幣欄楹,花時尤絕盛。由庭東入,其間重阿曲房,周回復壁,窅然而深,洞然而明。墻陰古桂,交柯連陰,風動影碧,浮映衣袂。園之外,田塍相錯,煙墟遠樹,歷歷如畫;而環歙百余里中,天都、云門、靈、金、黃、羅諸峰,浮青散紫,皆在幾席。蓋池亭之勝,東西數州之地,未有若斯園者。
予館于歙數年,嘗一至焉。戊申六月,復集同人來游于此。時天雨新霽,水汩汩循渠流,予與二三子解衣擊壺,俯綠陰,藉盤石,乘風乎高臺,祓除乎清流,讙譆淋漓,詼嘲談謔,及日已入,猶不欲歸。園者皆瞪目相顧,嗟愕怪駭。
既歸,二三子各適其適,顧吾獨悲園之朽蠹頹壞,已異于始至,則繼此而游,木之蠹,石之泐,其又可問耶?且吾數人暫合于此,一日別去,將欲從數百里外,齊軌連轡,復為此窮日之游,其又可得邪?無以寓吾之思,因為之記,俾后之人知有斯園之勝,并知有斯園今日之游。
同游者三人:嚴州胡熙陳禹范、常州趙彬汸如、張一鳴皋文。
游歷祖國的名山大川和古跡名勝,用生花妙筆寫下令人神往的游記,這是我國古代文學家的一個優良傳統。在歷代百花爭艷的游記散文中,王灼的《游歙西徐氏園記》不失為一篇獨具風采的佳作。
安徽歙縣西徐氏林園,雖方可數十畝。然而,“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由于它有危山細流、復壁曲榭、樓臺亭堂、草木花卉,平平常常的林園充滿幽清的韻味,所以給人一種深邃幽靜、精巧雅潔的美的享受。作者如同一個高明的導游者,善于選擇最佳風景點,一路指點,步步換景,多角度多層次地展現林園風光。運轉他那妙筆,把我們帶進了游覽的勝境徐氏林園西北隅。這里遠近左右,宛如一幅幽靜的山水畫。有方池,“引溪水入焉”。一個“引”字,顯示出池水的活力,仿佛聽到那潺潺的流水聲。有危山,“池之四周,皆累以危石”。一個“危”字,只見出山之奇異、峻峭。高山流水之間,又“橫石為橋”,的確給往來行人以“高山流水小橋”的幽靜之感。有樓堂,樓“翼然而出”,僅設一喻,樓的形狀、風貌便畫出來,活象鳥兒展翅凌空欲飛。“堂半出水上”,一個“半”字,恰當地寫出了亭堂虛出水上的險狀。有林,“循渠折而東行,皆長廊……旁植梅檜竹柏石楠甚眾”。一個“眾”字便寫出了林的繁茂郁叢。這山、水、林、亭,不是孤立地存在,而是交織一體,既各盡其美,又多樣統一。池水乃為背景,又賴于危山映襯,就益發顯示出池水的清澈;而亭堂又偏偏半出水上,則別含另一番風光。這樣,無山,則水不美;無水,則危山孤峙;無亭堂,則山水失色。有水,則亭堂增趣;山與水相依,水與堂相襯,一幅畫中山水亭堂草木,一應俱全,且輝映生色,構成詩一般的幽美境界。
當我們游覽這山水風光時,作者筆鋒一轉,讓我們通過臺下逶迤的孔道,又引進了另一個新領域:園內廣庭。這一“折”一“循”一“入”等幾個動詞的連用,恰到好處,如珠走玉盤,仿佛看到游者那種折堂循墻入門的神態。庭前彎彎的高臺、郁郁的草木、爭艷的牡丹,確有紅花綠葉的美感。庭東深邃的庭院、隱秘的房舍、深遠而明亮的復壁,這種格局奇特的建筑,與山水相映生輝,構成一種高山流水小橋人家的美好境界,當然亦撓亂了游人的心理平衡。那“墻陰古桂,交柯連陰,風動影碧,浮映衣袂”的景致,實在太妙。這是庭院所獨有的,那古桂交柯連陰,顯示出生命不息的力量;光線透過連陰,將碧影灑在地上,一晃一晃地浮映在游人的衣袖上。這境界出神入化,令人神往。貌似寫動,其實寫靜;寫了動,而靜全出。完全符合畫家所根據的透視學原理,逼真地寫出了庭院的幽美,真可謂達到了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所說的“瞻言而見貌,即字而知時”的化境。
紅花需要綠葉襯。假若把園內之景視為一朵花,那么,映襯這朵鮮花的綠葉便是園外風光。接著,作者筆鋒又一轉,粗粗幾筆,由近及遠、由小到大地勾勒園外風光。近處:田埂條條、互相交錯;炊煙裊裊,遠樹迷離。遠方:天都、云門、靈、金、黃、羅諸峰,浮青散紫,皆在幾席。青、紫乃為山色,山色蒼郁悅目。浮、散動詞的出神入化,使變化的山景逼真欲現,恍若在即。這遠近之景,如電影中的特寫鏡頭、為林園增添了不少盎然情趣,把這朵花映襯得更加艷麗,亦為游者提供了想象的余地。難怪作者發出這樣的贊嘆:“池亭之勝,東西數州之地,未有若斯園者。”作者如此一路寫來,曲折多變、步步生花,先寫池水之潺潺,次寫庭院之深邃,繼寫房舍之隱秘,后寫園外山色之蒼郁,這樣層層遞進的描繪,緊緊扣著一個“勝”字,這猶如穿千顆珠玉綴于金線之中,收萬道霞光凝于聚光鏡上。也正因為如此,文勢跌宕,雅潔可涌,運筆從容,左右逢源。
正因為徐氏林園乃為東西數州的游覽勝地,因而作者渴望一游。這游乃是濃墨描繪林園風光的必然趨勢。“予館于歙數年,嘗一至焉”,言其游園的迫切心情,“數年”乃見出迫切心情由來已久。于是便在一個“天雨新霽、水汩汩循渠流”的日子里以了夙愿。園林歷歷如畫,現在又經雨水洗刷,山豈不更青?水豈不更秀?林豈不更碧?一個“新”字便寫出了雨后全新令人神往的境界。“解衣擊壺,俯綠陰,藉盤石,乘風乎高臺,祓除乎清流,讙譆淋漓,詼嘲談謔”,傳神地寫出了作者及其同游者漫游這個美好境界的游態。他們仿佛進入了極樂世界,寵辱皆忘,使人欣欣然,“日已入,猶不欲歸”,流連忘返。作者對這里的一切景物有著超乎尋常的新奇感覺。作者之所以那樣著力描繪徐氏林園的勝境,其源蓋出于此。
文章的結尾寫游園的感慨,對林園的“朽蠹頹壞”表示痛惜,系老生常談,沒有多少新意。
王灼以畫家的審美眼光來觀察體驗林園的山光水色,用詩一般的語言,多角度多層次地把這個林園的景致描繪得如同圖畫。文章亦生動可喜,雅潔可誦。《清史列傳·文苑傳》說其“古文步趨大櫆,雅潔可誦,記傳尤有精采,詩沈雄雅健”,這評價確不過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