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麗華《渴望苦難》原文與賞析
馬麗華《渴望苦難》原文與賞析
原文
登上別號“小唐古拉”的桃兒九山,視線盡頭就是東西走向的唐古拉大山脈了。那里雪封霧障、莽莽蒼蒼,在這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青藏公路上,面迎恒久的大自然,處于意識的直覺狀態(tài),可以盡興體驗強烈的力度沉雄,體驗巨大的空間感受。
千里唐古拉,綿綿而遙遙,佇立億萬斯年,占據(jù)著如此廣闊的空間,又凝聚和延續(xù)了更加漫長的時間。節(jié)奏徐緩,韻律悠長,在厚重沉著的固態(tài)中,分明又感到了它綿綿而遙遙的流動美。
我就要翻越它,去到曾遭嚴(yán)重雪災(zāi)的多瑪區(qū),追記那里的人們半年來的遭際和抗?fàn)帯4丝蹋乒爬敳考吧奖钡难且痪虐宋迥晔麻g那場百年不遇特大雪災(zāi)的遺作。
深心里,我早已的的確確成為藏北人了。多年來,弄不清楚藏北高原以怎樣的魅力,打動了我,誘惑了我,感召著我,使我長久地投以高舉遠慕的向往和摯愛。從視野中尋找,從詩思里尋找,從自己的《在八月》《九月雪》《走向羌塘》《百年雪災(zāi)》的詩行里尋找……只是在此時此地,我才恍然悟出了這謎底:那打動我、誘惑我、感召我的魅力是苦難。
——肯定是!置身于唐古拉山頂,感覺氣溫驟降。雪風(fēng)并不暴虐,它只是慢條斯理地吹送,耐心地把陳年積雪輕灑在柏油路面。雪融了,雪凍了,路就封了,車就堵了。在我們這個下午,山頂就堵了幾百臺車。
唐古拉,藏語。有譯作“平平的高地”的,有譯作“高原之山”的,總之有水漲船高的意思。在藏北,唐古拉的相對高度未見其高,雖然海拔五千六百多米。我們的車在山頂擱淺,就見這高地幾乎一馬平川,上山下山不陡不急。向忙著疏通道路的道班工人打聽,能不能從路側(cè)繞過去,那個戴狐皮帽的黑臉膛的年輕人取笑我們:“你要是想把車在這兒擺一年的話,就試試吧。”其實早知道山谷已被雪填滿了。平平的雪壤之下其深不可測。部隊一個運輸連的大車拋錨在山這邊。幾位大兵司機百無聊賴地閑逛,朝我們的豐田幸災(zāi)樂禍地打口哨——同是天涯淪落人了,唐古拉山頂經(jīng)常堵車,慣跑青藏線的人們習(xí)以為常。一堵幾天,也會死人,因為缺氧和酷寒。
藏北是充滿了苦難的高地。寸草不生的荒灘戈壁居多。即使草原,牧草也矮小瘦弱得可憐。一冬一春是風(fēng)季,狂風(fēng)攪得黃塵鋪天蓋地,小草裸露著根部,甚至被席卷而去。季候風(fēng)把牧人的日子給風(fēng)干了;要是雨水不好,又將是滿目焦土,夏天是黃金季節(jié),貴在美好,更貴在短暫。草場青綠不過一個月,就漸漸黃枯。其間還時有雹災(zāi)光臨;游牧的人們抗災(zāi)能力極低。冬季一旦有雪便成災(zāi)情。舊時代的西藏,逢到雪災(zāi)就人死畜亡。我在此采訪中聽藏族老人講述得多了。翻閱西藏地方歷史檔案的災(zāi)異志,有關(guān)雪災(zāi)的記載也多。那記載是觸目驚心的,常有“無一幸免”“蕩然無存”字樣。半年前的一場大雪,不是一陣一陣下的,是一層一層鋪的。三天三夜后,雪深達一米。聽說唐古拉一線及藏北地區(qū)大約二十五萬平方公里的廣大地域蒙難,不見人間煙火,更像地球南北極。聽說牧人的牛馬大畜四處逃生,群羊啃吃帳篷,十幾種名貴的野生動物,除石羊之外,非死即逃。只是烏鴉和狼高興得發(fā)昏,它們叼啄牲畜的眼睛,爭食羊子的尸體……山那邊的重災(zāi)多瑪區(qū),正處于哺育了中華民族的偉大母親長江的源頭。彼時,富庶美麗的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的人們,如何知道那大江怎樣從劫難中出發(fā)!古往今來,潔白無瑕的冰雪如同美麗的尸衣,纏裹著藏北高原,幾乎在每一個冬季!藏北高原之美是大美,是壯美;藏北高原的苦難也是大且壯的苦難。
我讀過一本譯著中的一番話:科學(xué)成就了一些偉大的改變,但卻沒能改變?nèi)松幕臼聦崱H祟愇茨苷鞣匀唬徊贿^服從了自然,避免了一些可避免的困難。但沒能除絕禍害。
地震、颶風(fēng),以及類似的大騷動都提醒人們,宇宙還沒有盡入自己的掌握……事實上,人類的苦難何止于天災(zāi),還有人禍;何止于人禍,還有個人難以言狀的不幸。尤其是個人不幸,即使在未來高度發(fā)達了的理想社會里,也是忠實地伴隨著人生。啊!由此,自古而今的仁人志士都常懷憂國憂民之心。中國知識分子從屈原以來盡皆“哀民生之多艱”;中國之外的伯特蘭·羅素也說過,三種單純?nèi)欢鴺O其強烈的激情支配著他們的一生。他說,那是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尋求,對人類苦難痛徹肺腑的憐憫。他說,愛情和知識把他向上導(dǎo)往天堂,但憐憫又總是把他帶回人間。痛苦的呼喊在他們中反響,回蕩。
因為無助于人類,他說他感到痛苦。
而這種痛苦無疑地充實了每個肯于思想、富于感情的人生。這或許也算一種生活于世的動力。
這或許正是對于苦難所具特殊魅力的注解。
在這一九八六年四月末的一天,在唐古拉山的千里雪風(fēng)中,我感悟了藏北草原之于我的意義,理解了長久以來使我魂牽夢繞的、使我靈魂不得安寧的那種極端的心境和情緒的主旋律就是——渴望苦難。
渴望苦難,就是渴望暴風(fēng)雪來得更猛烈一些,渴望風(fēng)雪之路上的九死一生,渴望不幸聯(lián)袂而至,病痛蜂擁而來,渴望歷盡磨難的天涯孤旅,渴望艱苦卓絕的愛情經(jīng)歷,饑寒交迫,生離死別……渴望在貧寒的荒野揮汗如雨,以期收獲五彩斑斕的精神之果,不然就一敗涂地,一落千丈,被誤解,被冷落,被中傷。最后,是渴望轟轟烈烈或是默默無聞的獻身。
我在這一天想到這些,而這一天正是我的生日:在今天我滿三十三周歲。
這個年齡,早過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了。我的筆下,也早就拒絕了“哀傷”“痛苦”之類的字眼。我們傾心注目于人類的大苦難。我們有了使命感。幸福未曾使我心醉神迷過,苦難卻常使我警醒。要是有一百次機會讓我選擇,我必將第一百零一次地選擇苦難。
剛從家鄉(xiāng)度假歸來不久。假期中曾有那么一段是在異乎尋常的安逸中度過的。這一段是精神與時間的空白,差點把我窒息。從此我永不向往安逸。見識過無數(shù)普通人的生活,勞碌而平靜的生活。感同身受,認(rèn)為那樣怎能宣泄時常不召自來的激昂跌宕情感!不想重復(fù)別人的生活,渴望天馬行空式的與眾不同,在常人軌道之外另辟蹊徑。
在陜南農(nóng)村,一位已屆老年的農(nóng)家婦,拉著我的手哭訴說:我想飛,早想飛,想飛呵,可是一輩子也沒飛出這個家院……新春佳節(jié),老人借酒澆愁,未飲先醉。
望著那張皺紋密布的臉,思考著作為女人的苦難。又慶幸自己飛得很遠,總算遠走高飛。
高原十載,每年屬于我的這一天的所有經(jīng)歷我都記得:那一年乘一臺貨車從川藏公路進藏,到第七天從藏東一鼓作氣趕到拉薩,趕上吃那頓“長壽面”;又一年是在藏南,自中印邊境騎馬翻過雪山,再趕回澤當(dāng)鎮(zhèn)的。今年則是在藏北,唐古拉風(fēng)雪羈旅。
一位學(xué)者曾斷言,安寧與自由,誰也無力兼獲二者。我和友人們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后者,寧肯受苦受難。我的友人,與我一起翻越唐古拉的這位同伴,從他那里我得知苦難不獨為女人所有。他曾經(jīng)不信服命運,結(jié)果他卻非常幸運。只不過他對個人苦難緘默不語,不去喋喋不休地傾訴,像女人如我者罷了。我們超乎常人地渴望和追求自由,幻想扶搖長空來一番“逍遙游”,以展示垂天之翼,不幸又太清醒地意識到畢竟還需棲落于大地,并明確知道對于人類苦難僅有傷感情調(diào)很不夠,僅有傷感情調(diào)遠不能認(rèn)識和理解我們的西藏。于是,作為社會人我們只好力所能及地盡著自己那份義務(wù)和責(zé)任,只在精神世界里,惠存作為自然人們的飛翔之夢。
然而我的傷感情調(diào)夠多的。我明白時至今日,自己的人格尚未真正完善,因為少年和青年時代在某個既定模式中困窘太久,對于人生的自我意識發(fā)蒙甚晚。以至于時至中年的今日,我的人格尚未完善到有信心駕馭自己的命運,對待一切變故也不能堅定不移。對于苦難,我也沒能準(zhǔn)確把握它的實質(zhì),也許竟至于未能認(rèn)定何為真正的苦難。就如雪災(zāi),我感受到了那種悲凄,盛贊了抗災(zāi)斗爭的悲壯,我卻不能深入這一切的內(nèi)部。倒不如前不久見到的一位藏族青年人(他一定是牧人之子!)所寫的一首有關(guān)雪災(zāi)的詩。他寫的是“洼地的雪可以淹沒一匹馬”的大雪天,“最后的結(jié)局就是這樣,大雪那件死神的白披風(fēng)里,牧人總是鳥一樣地飛出,并且總唱著自信的歌”。這樣樂觀輕松地寫雪災(zāi),我寫不來。我也寫不出那樣的詩句:“(牧人)發(fā)亮的眼睛是生命之井,永遠不會被堅冰封凍。”此刻,寒氣逼人的唐古拉山頂,火紅的橘黃的深藍的經(jīng)幡們在瑪尼堆上招搖。這是環(huán)境世界的超人力量和神秘的原始宗教遺風(fēng)的結(jié)合,可以理解為高寒地帶人們頑強生存的命運之群舞,實與日月光同存于世的一種生命意象,具有相當(dāng)?shù)拿缹W(xué)魅力。不是親眼所見,這情景我永遠構(gòu)思不出。我甚至不如這位同伴。
他曾說過寂寞是美,孤獨是美,悲愴是美——由于這句話,我說他是草原哲人——時至今日我終究也未尋求到屬于自己的精神美學(xué)。
缺乏苦難,人生將剝落全部光彩,幸福更無從談起。
我們的豐田終于沒能到達山那邊,我在這冰天雪地里的感悟,卻使靈魂逾越了更為高峻的峰嶺,去俯瞰更為廣闊的非環(huán)境世界。心靈在渴望和呼喚苦難,我將有迎接和承受一切的思想準(zhǔn)備。而當(dāng)尋求到了苦難的真實內(nèi)涵,尋求到了非我莫屬的精神美學(xué),將會怎樣呢?也許終于能夠高踞于人類的全部苦難之上,去真正領(lǐng)受高原的慷慨饋贈,真正享有朗月繁星的高華,杲杲朝日的豐神,山川草野的壯麗。到那時,帳篷也似皇宮,那領(lǐng)受者將如千年帝王。
作者簡介
馬麗華(1953—),原籍江蘇省邳州市,出生于山東省濟南市。一級作家、編審,現(xiàn)任中國藏學(xué)出版社總編輯。著有長篇報告文學(xué)《青藏蒼茫——青藏高原科學(xué)考察五十年》,散文集《追你到高原》《終極風(fēng)景》《西藏之旅》,長篇紀(jì)實散文《藏北游歷》《西行阿里》《靈魂像風(fēng)》(以上三部長篇合集為《走過西藏》)。
賞析
這篇文章采用大寫意的筆法,高屋建瓴,從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唐古拉山“雪封霧障,莽莽蒼蒼”的亙古的大自然開始,展現(xiàn)出一幅藏北高原的“苦難圖”:冰天雪地,山谷被雪填滿,汽車受堵,“一堵幾天,也會死人,因為缺氧和酷寒”;荒灘和戈壁居多,寸草不生;即使草原,“牧草也矮小瘦弱得可憐”;氣候惡劣,一冬一春是風(fēng)季,飛沙走石,甚至裸露著根部的小草,也會“被席卷而去”;夏天雖為黃金季節(jié),但“草場青綠不過一個月”,其間還“時有雹災(zāi)光臨”;冬天的雪災(zāi)尤甚,人死畜亡。
生活在自然空間的人類,也如同大自然一樣,面臨著天災(zāi)、人禍、個人不幸三大苦難。作為人類一分子的作者,渴望苦難。因為苦難意味著摒棄安寧、追求自由。文章就是這樣由小到大,由一般到個別,逐層演繹,最后揭出底蘊:人應(yīng)在生活中尋求屬于自己的苦難的真實內(nèi)涵,即精神美學(xué)(自由),這樣才能高踞于人類的全部苦難之上,真正領(lǐng)受生活的饋贈,獲得人生的光彩與幸福。這樣的藝術(shù)構(gòu)思顯示了磅礴的氣勢和震撼人心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