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水上勉《雪三景》抒情散文鑒賞
作者: 〔日本〕水上勉
【原文】:
母親的棺材是長一尺七、寬八寸的座棺,同城市里常見的細長的白木寢棺相比,顯得十分寒酸。砍削的四分厚的櫸木板,簡單地釘在一起,粗劣得很。棺材用紅、黃、藍三種顏色的紙旗和假花裝飾起來,停放在玩具一般帶有木柵欄的古老的棺臺上。這棺臺是村里的公有物,這里不知停放過多少死者,無數的歲月刻印在柵欄和杠棒的木紋上。天剛放亮,人們就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將母親的棺材從廊緣上向外抬。變化不定的天空,這陣子又陰沉得象黑鍋底,下起大雪來了。我抬的是棺材的后杠,準備半路換班。我的前面,是哥哥的兒子和弟弟的兒子,他們穿著白色的喪服,額頭上纏著寫有”字的三角紙。
母親咽氣是前天(二月十五日)中午。我在信州,從電話得知了消息,十五日夜里趕回村里。母親不說話了,被放在喪屋的草席上。弟弟揭開蒙在母親臉上的布,母親僅存的一顆門齒微微顯露著,她嘴唇合攏,緊閉雙眼,膚色青灰,硬直地躺在那兒。我把手掌放在母親的前額上,請他寬恕我這做兒子的不孝。母親臨終前我沒能來得及見上一面。我的手指肚感到一陣冰冷,這才知道母親真的死了,無限的思念一齊涌上我的心頭。從除夕到過年正月初十,母親一直躺在一間屋子里,我的眼前浮現出在那里和她談話的情景。當時母親意識清醒,也能開口說話。她的臉總是沖著我笑。她一笑,那顆到了八十二歲依然未掉的門齒就顯露出來。
我們抬著棺材,出了家門,來到村中的小路上。積雪之中只掃出一條小徑供人通行,路旁排著吊喪的人,雙腳埋在厚厚的雪堆里。其中,有很多是東京和京都的親友。告別式在母親一直住到八十二歲的家里舉行,無法請吊喪的人進去,我們也只好在走廊下燒香,風雪不時撲打過來。在和尚念完了冗長的經之前,人們只好排在道路旁邊等待著,雪花紛飛,手足凍僵了,有的人不停地搓著手,踏著腳。
葬列的先頭,走著五個身披紅藍袈裟的和尚。他們念著經,一邊走,一邊搖著鈴、鼓和罄。后面跟著死者的遺族,手里捧著白木的飯盤、牌位和照片。接著是母親的棺材。由于我在隊伍的后頭,所以可以看到大雪紛揚之中和尚的行列,還有跟在后頭的我家全體親屬以及而向著這個送葬隊伍的近百名吊客。他們帶著各種各樣的神情,拂去沾在睫毛上的雪片佇立著。我的手扶著母親的棺材上的杠棒,想起自己六歲至九歲那個時候,在母親的帶領下,雪天到村里乞討的情景。我到家家戶戶門口,“釋迦,釋迦”地叫喚幾聲,里邊就伸出一只手來,給我些點心和煎豆。二月十五日,是釋迦入寂的日子,村里的人們給那些一大早就站到門口的孩子們,準備好了精心制作的施物。母親領著我和哥哥,摸黑走出三昧谷,在有六十二戶人家的村里轉悠著。
“釋迦,釋迦!”
孩子們站在門口高聲叫喊。于是,里而響起了大人們的聲音,問道:
“是誰家的孩子?”
“六左家的勉?!蔽一卮??!傲蟆笔恰傲笮l門”的略稱,這是我家的屋號,“勉”是我的名字。村里的孩子平時的稱呼就是屋號加上自己的名字。門縫里伸出的手,攥著點心和煎豆,那手大多布滿皺紋,是家中老人的手。老人怕門開大了會有雪吹進去,所以只打開一條縫兒,把施物遞過來。母親眼看著我和哥哥把討得的點心、煎豆裝進布袋,然后催促道:
“好,快點走吧,學校要上課啦。”
說罷,她先加快了步子。這是我九歲之前的記憶,當時母親三十歲光景,或許還不到呢。母親也不裹毛氈,她抓起我的手,在六十二戶人家的門口快步轉悠著。
棺材離開村口,來到墓地前面的阿彌陀堂,鄉親們披著毛氈,打著傘一起聚攏到廣場上。母親干過跑腿的差事,村上六十二戶人家,幾乎家家都跑遍了,所以認識許多人。
堂前是四根木樁制成的棺臺。和尚們排著隊,等著棺材的到來。我們把棺材放到臺座上。菩提寺的和尚,鄭重地焚了香,坐在曲錄椅上,念起經文來。這時大雪不止,弟弟在曲錄椅后面張著大傘,保護和尚剛剃的光頭不被沾上雪花。讀經結束,村里共有的棺臺,燈籠,紙花,都一并收進堂內。裝著母親的棺材,又由我們抬著,走向三昧谷。這條三昧谷聽說是大正末年辟為墳場的,因為我的出生地叫花子谷,早已被墓地占滿了。從阿彌陀堂到那里,要走一段很遠的路。村里人,還有從東京和京都來的人都在堂前告別。參加埋葬的人很少,除我們家人之外,只有十幾名近親和志愿者。
谷內被一尺多厚的雪埋住了,前方六體地藏的屋脊,極力探出頭來。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山。棺材由四個人替換著抬,腳下老是打滑。好容易上了丘陵,放下棺材,按照先頭前來打塘的村里值班人的指點,各人抄起鐵锨,筑起一條堅固的小路,然后將棺材放在土塘邊。
“這里是你們父親的墓穴,這里是千太郎的墓穴,你們的母親躺在這里,不會感到寂寞的……”
打塘的是個七十多歲的老爺子,他站在飄舞的風雪之中說。弟弟和哥哥都向這位老爺子深深低下頭表示感謝。老爺子告訴我們,他撥開一尺多厚的積雪,地面好容易暴露出了。仔細查找一番,這里確實是掩埋五十年前死去的祖父千太郎和十年前死去的父親的場所。
把繩索套在棺材上,拉著四角的繩頭兒,慢慢地將母親放入地下。土塘打了兩米多深,旁邊堆滿了紅土。新挖上來的土也落滿了雪。腳下滑溜溜的。我們人人手執一把鐵锨,將周圍的紅土向母親的棺材上鏟?;熘┧哪嗤翝皲蹁醯摹V車娜讼蚬咨w上投紙花,棺材很快和這些紙花一起被土掩埋了。我們把泥土全部堆在母親的棺材上,壘了一個又圓又高的墳。然后放好白木飯盤和茶碗,將準備好的青竹花筒栽上,再插上一根供香的細竹,于是,母親的墓就這樣做成了。從哥哥開始,我們五個兒子和六個孫子一一燒了香,隨后走下丘陵。雪一直下個不停。
不久,我們來到小山下,仰望著三昧谷。圓渾的山頭仿佛蓋著一塊白布,四周的茶樹林和杉樹林,隔著一道雪簾,隨風飄拂。母親是同釋迦同一天去世的,我想她是回到雪中去了。就在這時,我們所走過的小道上,迎面有一位女子正向山谷方向跑去。她躬著背,在銀白的山坡上奔跑。我吃了一驚,定睛一看,那正是母親。那就是剛剛埋葬在深穴里的母親!她背向著我們,頭發蓬亂地向高丘上飛奔而跑去。那姿影很快消失在雪霧中了。這一瞬的幻覺使我顫抖。十九歲出嫁,生下五個兒子的母親,除了起早貪黑照顧著異母兄弟之外,還兼任著修理木履和在村中跑腿的差使。她一年到頭都在雪地里東奔西走。
大雪一股腦兒下著,從天空到地面,垂直地無邊無際地落下來,沒有聲音,仿佛是無數根銀線,一同刺向大地。
(陳德文 譯)
【作者簡介】:
水上勉(1919一 ) 日本當代著名作家。1948年發表處女作《平底鍋之歌》,1959年推理小說《霧和影》、1960年《海之牙》、《耳朵》,確立了他作為社會派推理小說家的地位。主要著作還有《大雁寺》、《饑餓海峽》、《棺材》、《古河力作的生涯》等。
【鑒賞】:
《雪三景》講的是安葬母親的經過。在雪中為母親送葬,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童年時母親領著自己在雪天到村里乞討的情景,又產生了母親在雪霧中奔跑的幻覺,這構成了“雪三景”。通篇沒有大悲大痛的訴說,沒有如泣如訴的哀嘆,而是用一種出奇的平淡從容的筆調表達了最大的悲哀與痛切。悲痛到極處則歸于平靜,我們從作者那淡淡的訴說與回憶中,體會到的,竟然是一種最真實的悲哀與最痛切的傷感。
開篇就寫“母親的棺材”,使人觸目驚心。作者只是旁觀似地描述出來母親的棺材的長寬、厚薄、顏色,然而其中的傷感與悲痛卻清晰可見,我們可以想象得出,他抬著母親的棺材走在大雪之中時,會是怎樣一種悲痛欲絕、欲哭無淚的心情!
抬著母親的棺材走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作者的心緒圍繞著母親的身影體態,自然而然地回想起母親的過去,母親含辛如苦地哺養五個兒子,為了家庭受過多少苦難,一切的一切在這最后的時刻猶使人悲痛萬分,可作者還是用那種冷淡平靜的口吻敘述著這一切,真使人欲哭無淚,這是一種至深的悲哀產生的反差效果。
作者平靜地敘述了安葬母親的全過程,而在最后竟然產生了奇妙的幻覺,仿佛又看到了母親終年奔波忙碌的樣子。心底對于母親的無比思念與懷念稍有流露。
本文的一個突出特點是環境氣氛的渲染非常成功。作者將全文籠罩了一層茫茫白雪的紗幕,將安葬母親的經過、對母親的回憶及幻覺都置于一個銀色的世界當中。這雪的世界,純潔無瑕浩渺廣大,正如母親那樸實無華而又圣潔高尚的一生;這白雪紛揚的情景,又使人倍感憂傷、悲哀,為個文罩上了一層悲劇色彩;這下個不停的大雪,也是作者那無盡的悲傷和思念;母親被深埋在純潔的雪下,又是作者心底的祈愿和期盼,他希望母親在另一個安靜圣潔的世界不再寂寞、好好安息;這雪。是和釋迦同一天去世的母親最后的歸宿,也是他對母親的永久的思念了……
結尾作者說大雪悄無聲息,“仿佛是無數根銀線,一同刺向大地”,回蕩著他那痛切的悲哀,情深情切,只有飄然而至的白雪了然。這是何等深沉的感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