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鳴《云湖雪》
云湖雪
(雪九篇之二)
撰文/攝影 雪雁鳴
誰也沒有理由不上九宮山看一場雪花飛舞。
九宮山的雪來得太珍貴,她可不是行人的足跡,四處可見,隨處可巡。
萬品珍貴,萬物珍奇,萬類珍稀,但沒有誰像天公那樣吝惜一場雪的降臨。
珍貴的雪,捧在手心怕融了;珍奇的雪,掛在樹梢怕跌了;珍稀的雪,飄在空中怕失了。
萬山仰望九宮那一片雪的天堂,形穢自己的矮小,失望自己的天空被病毒感染了肺葉,被欲望和燥熱干癟了的子宮,妊娠不了雪花的女兒,太不容易輕捏雪花那嫩白的小手。九宮山的天空沒有一點雜塵,容易讓雪的精靈著床,九宮山的高大,更容易接納新雪的垂青,就像一個高大的人,更容易親臨花的臉頰與花攀親。
一路走過了,一路看過了,一路吟過了,也一路笑過了:春天,鉛華十足;夏天,涼納千倫;秋天,五錦披野;冬天,素面星辰。
素來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只要水土臻備,自然草木芊綿。只要真情懷抱山水,那山水也一定會敦睦人倫。
我就是這樣來到這里的,挑著父親給我做的書桌,揣著母親給我做的麥面,泡著云湖的水,細細的品,越嚼越香。父親給我做的書桌,供著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還有今朝的風流人物,伴著我的書香,云水磨墨畫桃花。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以布衣而猥瑣,不以羸弱而閃身。我就是我,我就是九宮的一顆石,我就是云湖的一滴水,這里的向址,就是我的故里。
山花、水花、雪花、心花,綻放在時空中,鮮活在云端上,年年的邂逅日,必有瘋長的思緒。只有雪花,開得最晚,開得最長,開得最短,開得最高,開得最矮,開得最多,開得最冷,開得讓人激動得奔跑,開得讓人幸福得歡笑。
雪花飄在九宮山,有著萬千姿態,銅鼓包的雪,那是吳楚古國的臨近親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擁抱在一起,不分你我。一旦交惡,便是神鞭互虐,輪番抽打,亭臺樓閣,滿是傷痕。一天門的雪,把吳楚雄關彌合,掩蓋了許多腳印,但迷茫不了嫁娶佳人的來來往往。泉崖噴雪的雪,尋找一片立錐之地,舞動一場深谷狂風,黏壁成玉,抱石成冰,挨水成溪,穿洞成簾。鳳凰嶺的雪,把紅墻設限,在林園設局,遁入其中,容易迷蹤。在滿山叢林點染,在古樹虬枝上堆畫,冰封竹葉成銀串,玉笛斜吹白鶴飛。
云中湖,我想起了云中湖,我到云中去,我更鐘情的是云中湖的雪。多少年在這里行走,雪花對我來說,都是多情的妹妹、調皮的妹妹、淘氣的妹妹、忸怩的妹妹、乖巧的妹妹,她們的到來,喜歡沾惹我一身。雪是一個微縮的王朝,無論是雪山、雪原、雪湖、雪宮,匆匆的來,也會匆匆的去。
每年見有雪落時,我是歡樂的;
雪的融去,增添了我的憂傷。
雪天來臨,九宮山成了雪的國度,每年這個時候,我在云湖望雪,我總是相信,雪花是要來的,早就早一點,遲就遲一點,雪和冰的糾纏,都在九宮山上斗苦寒。冬天,人們總是怕冷,但冰雪的誘惑從未減弱,沒聽說有人去擁抱寒風,但擁抱冰雪的人,尤其是都市人免不了有這份浪漫情懷。雪景太迷人了,它圣潔,它清新,它稀少,它入心,一年中很多時候可以刮風下雨,但雪呢,是舍不得輕易掀開門簾。
九宮山下雪了,九宮山起霧凇了,九宮山的云中湖成了一片冰湖,有了這個景象,許多山下的人、特別是都市的人,都陸陸續續地、成群結伙地登上九宮山賞幾天高山冰雪奇觀,但沒聽說過九宮山下雨了,九宮山刮風了,到九宮山看雨看風去。人們只盼望九宮山下雪起霧凇,又有誰盼望九宮山下雨刮風呢!
許多人難以登臨老鴉尖的雪、銅鼓包的雪,那是雪神太狠,那是雪廬太高,那是雪路太難,那是雪峰太奇。那就顧盼一次云中湖的雪吧。云湖在銅鼓之下,在云關之上,是雪花飄落的雪場,是雪花學舞的課堂。
雪的那種誘惑力,令許多人著魔,那種期盼、那種等待,會煎熬許多有心人。沒有哪一片雪花是自私的,她的落處,沒有注腳,就像一個人的投胎,從不預算自己的母親是榮華富貴,還是篳路藍縷。但一場雪真是來得太不容易了,有時甚至哄人,跟人捉迷藏,冷冷的、陰沉沉的天,飄下幾朵很不成熟的雪花,扭扭捏捏的,一點也不大方,落下一陣子后,漸漸不見了,把個人氣得想破口大罵,但天怎么能罵呢?天是讓人看的,讓人拜天,沒雪落,那是天上的云還沒孵化好,或是還沒選擇好值得產生談資的雪場,僅落下些許雪花,那是氣候還不讓峰巒白頭偕老。著急當然是沒用的了,那就等吧,那就望吧,無雪望蒼天,有雪快步跟。人在望,天在看,看天、望天、拜天,不要怨天尤人,要以禮拜天,說不定就在哪個禮拜天,雪花就大批大批的飄灑下來了。云的雜交,把苦寒固定成很薄的水,燦開一朵朵文藝之花,成群結伙的、不約而同的從空中飄下,編纂一部雪的少年志,書寫一篇雪的少年辭。
在云湖這部志書里,雪的家族有許多名字,或叫銀粟,或叫玉塵,有的叫玉龍,有的叫六出,都是雪神青女的女兒。雪花如此多情,雪的名字也充滿詩意,天下的雪雖是一個大家族,但落在什么地方,那就要看這個地方的人懷著的是什么心情。
九宮山太高太遠,特別是雪天,那是要與天齊的,云中湖的風雪太冷冽,人的腳步與九宮山的時差只隔一場雪,人的心情與云中湖只隔一次雪的親臉。一些寫詩者,一些潑墨者拍弄亂了雪的秩序,怕褶皺了雪的衣裳,只是在岸邊輕輕地、輕輕地看雪,從不計算一天的時辰到底有多長,只是舍不得把書簡收攏,舍不得把畫架合頁。靜靜的看,看雪花在云湖增添注腳;靜靜的寫,看雪花的腳力到底有多大,看雪花的學歷到底有多高。湖畔的群山是厚實的背景,我隨處作畫,畫一張雪霽天曉、冰山漸頹。云湖的時空上下空茫,雪瀑傾瀉而下,足見天花亂墜,眼花繚亂,看不到雪的吳頭楚尾,只是,你落地我的天國,便是我的新娘。
在云湖憑欄凝視,披掛雪花,帶著雪靜靜的佇立,享受這一份冷峻和靜謐。
穿過雪花的空隙,望著云湖的彼岸,或是水城弄幻影,或是鳳嶺豎林疏,或是宮殿倍感莊嚴,或是樓臺更加寂寥,都被雪的大氅包裹著,時隱時現,一番海市蜃樓的涌現,難以確認真實的方向。
云湖的雪花,四圍都是屏障,銅鼓包、筆架山、一天門、鳳凰嶺,這幾位威武雄壯的漢子,還有湖畔那亭亭玉立的樹,都在呵護著云湖,它們的影子一直被云湖收納著,云湖的漣漪涌動,似乎在縫補它們那大小不一的衣裳,在漿洗被歲月的風塵剝蝕的容顏,它們的色彩青綠黃白,云湖的水一直緊記在心。云湖被這四圍的高山寵愛,都同樣銘記心懷。這些大自然的眉批無論大小,都在互相感恩,感恩天地造物,有你有我,互生互惠,和諧并存,這何嘗不是人間的一種美好?在大山看來,一面云湖的鏡子記錄了多少風華絕代,風云變幻,或盛極而衰,或衰極而盛,年華似水,景象頻生。云湖的雪花就是在這幾座山的呵護之下飄落的,山上那厚厚的雪,是厚厚的被子,湖邊那成排的樹,是高大的披風,都在為云湖擋住風寒。無奈天高極寒,冶煉成雪,云層的胎衣包裹不了天意,一場雪,在穹廬炭火的噼啪之中,在廳堂杯盞的談心之際,在夜行人的跋涉之處,在書案揮毫潑墨之外,由少到多,由慢及快,由零陣到集群,連續不斷的朝九宮飄襲而來,朝云湖飄灑而至,風助雪勢,雪借風威,鋪天蓋地,洋洋灑灑。
云湖的雪是沒有音樂的,可風愿意來操琴;
湖畔的樹在冬天是沒有衣裳的,可雪花給它們送來了補貼。
雪花害怕孤單,雪花不斷追逐,一片雪緊跟一片雪,接踵而來,貼肩而下,牽手同行,擁抱飄落。雪的族群龐大,不讓一片雪花停歇飛舞的珍貴,她們知道,盡管自己的空間很廣袤,但自己的自由很有限,騰挪的時間太短促,一旦落地,便身不由己,便動不了手腳,不能串門訪友,像吃了過量的安眠藥,從此再無翻身之日。因而雪花甘心情愿在空中隨風飛舞,仰望天高,俯瞰地厚,盡量延長飄飛的時間,擁抱如親,言歡如故,勁舞雪姿,揮灑飄帶,真情的依偎,無限的眷戀,一旦落地,便永久地走向了空門。
雪花緊促的飄落,感覺龍珠島在慢慢上升。云湖的雪漸漸加厚,感覺龍珠島在漸漸下沉。
我仰望高空,雪花精神抖擻,越下越有癮,越下勁越大,連續不斷的風檣陣馬,漸漸落起了雪霧,漸漸彌漫了我的視野,漸漸不見龍珠塔的身影,漸漸彌合了瑞慶宮的鈴鐸之聲,漸漸不知誰邊是故鄉。
大朵大朵的雪花不遺余力朝云湖覆蓋,云湖的水停止了往日的歌唱,一夜之間被集體禁聲。雪花有的落在云中湖畔的樹枝上,有的落在欄桿上,有的落在湖水中。掛在樹枝上的雪,是生命年華的燦爛;凝在欄桿的雪,形成玲瓏玉佩,晶瑩透亮,是一種最美的掛飾,把欄桿點綴,為云湖增趣。落在云中湖的雪,我深深痛惜那一種投湖自盡,在茫茫的水域,祭奠一場青春的消逝。那無數朵投湖的雪花,可是雪國的精衛鳥?不計生命的微弱,仍是前赴后繼,投湖而去,落寞無言,稀釋了無盡的心事。
雪落云湖靜無聲,千千萬萬的雪花,從云母分娩而下,片刻長大成人,從不考慮會發生什么,一旦將自己的初潮投入湖中,就徹底改變了自己的身份和簡歷。云湖照單全收,從不拒絕雪花的多情,將雪花收藏的簡單方程,或化成水,或凝為冰。雪花借寒風之刀,欲把一面高山上的千年水域鑄成一面厚厚的天鏡,返照蒼穹,觀望天有多高,云有多厚,雪有多久,人有多長。
雪落云湖,在云湖的邊緣以搭橋的形式、以蠶食的形式,一齊朝著湖心包圍,不斷縮小包圍圈,一片雪融化,另一片雪接著填上,湖水越來越稠,水面越來越小了,漸漸只見湖心,雪花也不停歇,最后徹底冰鎮了湖水,給云湖穿上厚厚的鎧甲,暫無出頭之日。
仰望無窮無盡的雪花一如既往朝云湖撲來,先來的雪成了前輩,后來的雪成了后生,她們擁抱在一起,凝結在一處,融了又加層,薄了再加厚,不斷堆起厚厚的脂肪,在一湖碧水之上,要把云湖覆蓋,把碧水鎮住,打下堅實的地基,填起廣闊的湖鏡。雪霧之下,一片朦朧,陽光之下,發出冷峻的油光,烙下樹的身影,形成天然油畫。風和雪的合約,鍛造了這項冰雪工程,這要多大的心力?這要多美的心情?這要多寬的心境?這要多狠的心魔?把那湖邊的一尊瑞慶宮和龍珠島上的高山水城鑄造成一艘艘冰清玉潔的天艦,造隆冬絕景,受萬人膜拜。
九宮山的山太高,云中湖的鏡太厚,我好想為它減弱一些輜重,在我奔累得口干舌燥時,我仰望天空,讓雪花為我降溫,清零所有的雜念,傾聽一種凌冽的聲音。
我食雪花,僅僅削減些許云湖之重;風吹雪掛,在岸邊的樹枝上,簇成片片玉衣。光陰去了很久,蹉跎早穩我心,我由少年的旱地走到水之濱,舀云湖之水,滋潤了我的筋骨;借云湖之雪,光亮了我的視野。雪花飄個不停,無窮無盡的演繹,雪花的覆蓋,預裝了一個春天的設備,雖說未來的夢還很久遠,但雪花這個春天的媒人總喜融雪成水去釀成一潭酒陶醉洞房。
在云湖賞雪,不要撐傘吧!
就讓雪花沾滿一身,成為雪人,無隙對接,親近如故,高山奇寒,賞雪者眾,云湖遇故人,就是一生的幸運。撐傘看雪,看似美人如畫,但你與雪架設了一道隔膜,增添了一道隔閡。
在云湖賞雪,不要奔跑吧!
你腳下的雪還是處子,白玉無瑕,還不知道人間的春和景明和環生險象,還沒收到定親的庚帖。盡管你練就了一段抖音,貌似浪漫多情,但你加速了光陰的流放,更是忽略了雪的破碎和哭泣。
雪映紅塵,踽踽獨行,也盼落雪,也盼曉晴。你的發梢和睫毛,可有一片雪花的關情?
多少雪被踐踏了,多少雪被壓抑了,有多少雪被玷污了,多少雪被刪除了,多少雪,不知另一片雪,在哪里安歇?
每到這個時候,我的心也就開始下雪,也是白雪皚皚,總是凌霜傲雪,盡管見冰魂雪魄,總覺禪不知雪,人不如雪。
云湖的時光總是永恒,而冰雪的會期不會天長地久,我聽見陣陣炸裂之聲,那是太陽的針刺在切割冰境,那是霞光在云湖燙開一個地眼,讓沉默多日的湖水涌現出來透一口氣,露一下形,見一下青天白日、藍天白云。關閉已久、沉默多時的湖水開始反攻,把厚厚的冰甲寸寸解放,變回自己的國籍。
我再次與寒風狹路相逢,我再次與雪花碰個滿懷,雪神青女的眷戀,讓飄向云湖的雪花精神矍鑠千萬年。
云湖的雪啊,自從天門開,自從銅鼓來,自從鳳嶺舞,自從筆架裁。沒有誰將片片雪花裝訂成冊,沒有誰為云湖遴選一次雪的狀元。
我鑿冰取水磨墨,為云湖修譜,為雪花紀年,無論是雪的少年賦,還是雪的老年榜,都是我雪國遨游的澎湃,都是我起爐化雪的沸騰!
啊!我的云湖雪,我的九宮情——
來年春色會桃林,萬樹新霞燦美云。鳳嶺嬋娟仙舞韻,古琴一曲水晶心。
天湖雪域告冰寒,云水禪心問遠安。春曉花開撐玉傘,一番心意對君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