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富強《老舍的濟南光陰》散文鑒賞
在我的固有印象里,北方缺水。可同樣是北方的濟南,竟然有“七十二泉”之眾。一座城,有“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美名,可見泉城之譽,絕非虛名。正如劉鶚在《老殘游記》里描述的:“到了濟南府,進得城來,家家泉水,戶戶垂楊,比那江南風景,覺得更為有趣。”
如此,在距離七十二泉之冠的趵突泉不遠處,一座門牌號為南新街58號的院落里,挖出一眼井,淌出的自然也是泉水了。
舒濟85歲那年,重回濟南這座小院,她一進院子,首先去看的,是院中的那口老井。當看到老井里的井水依然清澈時,舒濟興奮地讓工作人員打上來一些,要與所有人一起分享,并告訴他們:“我出生的時候就有這口井,當年我們每天喝的都是這眼井里的水。”
舒濟是老舍在濟南齊魯大學教書時,與夫人胡絜青生下的第一個孩子。老舍為女兒取名濟,足見先生對濟南的感情,非同一般。
南新街是一條狹窄的胡同,大約一輛小汽車剛剛能駛過的寬度,如果有雙向的兩輛車子需要交會,就顯得十分困難,必須得有一輛車等在較寬處。送我去濟南老舍紀念館的車子,在58號院門前停下,我前后一望,對司機說,這里不好停車。司機說,你慢慢看,不用急,我會找一個地方停車等你。
院子是北方常見的合院,不大,均是平房,每個房間的面積,不足十個平方。但院子很干凈。一株石榴樹,一眼水井,一口水缸,都是舊物,只有老舍的半身雕像,是新的。這口水缸里,養(yǎng)過荷花。半缸水,露出一根荷葉的莖。荷是大明湖最顯眼的花。當年,老舍養(yǎng)在這缸里的荷,想必也是大明湖的種子。這眼水井,依然涌出濟南城下遍布的泉水。而這株石榴,正是開花時節(jié),枝頭開出火紅的花,在陽光下,分外耀眼,一到結果季節(jié),就是滿枝的石榴。
老舍客居濟南的時間為四年,其中,有三年時光,是在南新街58號度過。在濟南工作生活的四年,從紀念館陳列的史料可看出,是老舍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老舍紀念館有三個展室,正房為第一展室,一進屋,便是老舍故居會客廳,說是客廳,也是狹小的很,中間靠墻一張八仙桌,左右各置一把太師椅,老舍當年就是在這里招待訪友。西屋為書房,南窗下是書桌,放著臺燈、毛筆、扇子、眼鏡等物品,墻上則懸掛著風景畫和老舍照片。西屋北側是書柜,里面放置了《浮士德》《神曲》《哈姆雷特》等書籍。東屋是臥室,北側放著臥床,上面鋪著藍色的被子,床頭掛著老舍跟夫人胡絜青的結婚照。
西廂房是第二展室,主要分為“人民藝術家”和“老舍在濟南的足跡”單元,在“人民藝術家”單元,主要展示了老舍的成長以及從教經(jīng)歷,包括其在北京師范學校就讀的照片以及在倫敦大學東方學院教學的珍貴照片。在“老舍在濟南的足跡”單元,分為“齊大開講新文學”、“湖山之間樂安居”以及“趵突泉畔涌文思”三個板塊,分別介紹了老舍在濟南的工作、生活和文學創(chuàng)作,其中老舍結婚時的結婚證以及朋友贈送的訂婚禮物,在今天看來實屬稀罕。第三展室設在東廂房,主題為“老舍筆下的濟南”,分為“古城印象”、“善意調侃”以及“情系泉城”三個部分。在“古城印象”里,《趵突泉的欣賞》《濟南的冬天》《濟南的秋天》等文章承載了老舍對濟南的印象,而在“善意調侃”中,老舍用幽默的話語對濟南民風民俗進行了描寫,文字間透露出對這座城市的喜愛。在“情系泉城”里,毫不吝嗇地透露出老舍對濟南的不舍和懷念之情。
無論是書房,還是臥室,面積都非常局促。書房南窗前一張書桌一擺,書房左右?guī)缀蹙蜎]有多余的空間。可就是在這間小小的書房里,老舍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貓城記》《離婚》《牛天賜傳》以及優(yōu)秀短篇小說《月牙兒》《黑白李》和《斷魂槍》等。同時還寫出了一批諸如《濟南的秋天》《濟南的冬天》《非正式的公園》以及《趵突泉的欣賞》《濟南藥集》等詠贊濟南風情的散文佳作。這些名篇佳構,已經(jīng)融入濟南,成為獨一無二的人文風景。老舍曾以濟南“五三”慘案為背景寫成了長篇小說《大明湖》,可惜的是原稿在寄往上海后被毀于松滬戰(zhàn)爭之兵焚。
我去濟南是初夏,大明湖的荷,剛剛抽出新葉。而老舍,似乎特別偏愛濟南的秋天和冬天,在《濟南的秋天》里,老舍寫道:“上帝把夏天的藝術賜給瑞士,把春天的賜給西湖,秋和冬的全賜給了濟南。”他又寫了《濟南的冬天》:“請閉上眼睛想:一個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曬著陽光,暖和安適地睡著,只等春風來把它們喚醒,這是不是個理想的境界?”
老舍是喜愛大明湖的。在濟南住過的人,有誰會不愛大明湖呢。只是在《大明湖之春》一文里,老舍先生卻念念不忘大明湖的秋天:濟南的四季,唯有秋天最好,晴暖無風,處處明朗。在這篇散文里,老舍倒是清楚地寫到了他的小說《大明湖》:我寫過一本小說——《大明湖》——在一二八與商務印書館一同被火燒掉了。記得我描寫過一段大明湖的秋景,詞句全想不起來了,只記得是什么什么秋。
那么,濟南的秋天總是很美的。我在大明湖賞新荷,再過一季,就是秋天了。那時,湖上的荷葉,也該緩緩枯萎。南新街58號院落里的石榴,也該成熟、開裂,裸露粉紅的籽,等待人來摘。而現(xiàn)在,我只能在老舍的文字里,通過老舍描寫的一幅朋友桑子中相送的油畫,來感受濟南的秋天:湖邊只有幾株秋柳,湖中只有一只游艇,水作灰藍色,柳葉兒半黃。湖外,他畫上了千佛山;湖光山色,聯(lián)成一幅秋圖,明朗,素凈,柳梢上似乎吹著點不大能覺出來的微風。
從紀念館出來,打電話給司機,忽然發(fā)現(xiàn)司機就將車子停在館外的一個角落,那個角落的空間,不大不小,恰好容下一輛車子。從這條窄窄的胡同,被稱作南新街的地方出去,遇見很多小學生,想來這里有一所小學,正是放學時間,學生們在回家的路上,偷閑在街邊玩耍。我猜想那個年代,也有一些孩子,在老舍先生的住所外放學經(jīng)過。而這所小小的院落,也恰好容下老舍先生和他的家人,在此安寧地度過三個春秋。
車子在南新街開得很慢。街兩邊的房子,都有一些年頭,緩緩地向后倒去,仿佛時間在回流。我想起下車時,司機對我說,你慢慢看,不用急。我這慢慢一看,就是老舍在濟南的全部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