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童話《孫文圣·小船兒劃過魚群,劃過繁星》鑒賞
中國童話《孫文圣·小船兒劃過魚群，劃過繁星》鑒賞
孫文圣
一
這是個美麗的春夜，溫暖而濕潤。一小片月亮正要沉下黑森森的樹林，深藍(lán)色的天空綴滿密密的星斗。絲絲縷縷的透明的霧像扯碎的紗巾，飄掛在樹梢上，荊棘上……
這時，有個人穿過安靜的小城向郊野匆匆走去。黑色的披風(fēng)似奇異的翅膀在身后飄搖著。
他就是俄羅斯詩人格羅爾茨基。
從小酒店出來后，他已經(jīng)微微醉了。他沒有像朋友們那樣忙著回家，他知道應(yīng)該到哪里去度過剩余的夜晚。
樹林里有個不大的湖，像一只幽深的眼睛。一條小木船泊在岸邊。
他解開系纜，跳進(jìn)船中，慢慢地蕩起木槳，小船兒睡沉沉地滑過水面。習(xí)習(xí)的涼風(fēng)吹過，霧氣消散，湖水變得更加清爽。
忽然他看見水下有一幅絕妙的圖畫，暗黑發(fā)亮的水里浸著一穗穗一串串晶亮的星星，閃閃爍爍，光潤璀璨，一點(diǎn)也不遜于天上的星海。岸邊的樹叢倒映下來，郁郁蒼蒼，極為奇特，和水中的星粒相雜，和幽暗的湖水相襯，畫面深沉而悠遠(yuǎn)。
他停下木槳，讓小船自己飄游，出神地欣賞著這幅天然的圖畫。他不自覺地伸出雙手，想捧幾顆星星，卻見一群群游魚無聲無息地穿行在星星和樹叢之間。那尾，那鰭，那翕動的鰓，纖毫畢現(xiàn)……他陶醉了，呆住了，似化作石頭。
許久，他醒過神來，急急地摸索所有的衣袋，找紙找筆。
他像其他作家一樣，為了不忘記倏忽出現(xiàn)的靈感，便慌忙地記下來，哪怕只寫幾個字也好。
他摸到了一個鉛筆頭兒。
紙呢?他只找到了一個破碎的“女神”牌的紙煙盒。這也行。
天色太暗了。他點(diǎn)上一支煙，使勁地吸著。明滅的煙火光多少給了破煙盒一點(diǎn)光亮。
他在上面寫了一句詩：
小船兒劃過魚群，劃過繁星。
“有這一句就可以了。”他想，“明天我可以根據(jù)這一句寫出一首美妙的詩……”
但這首美妙的詩他卻沒有寫成。
他在船上睡到天亮，被人挾到離岸不遠(yuǎn)的小茅屋里。他迷迷糊糊，酒意還沒盡消。在掏手帕?xí)r，那寫著一句詩的破紙煙盒從衣袋里掉了出來，接著被風(fēng)吹出了小屋，刮到了曠野，和著柴草碎葉在路邊翻滾著。
詩人壓根兒就把這事忘了。
二
那片紙就像尋找土壤的種子，到處飄游著，它在尋找認(rèn)識它價值的人。
一只喜鵲揀到了那片紙。
“這片紙很不錯，可惜被誰玷污了!”她說，用腳爪扒搔著。她不認(rèn)識字，當(dāng)然就無法知道那上面寫的什么。后來，她還是把它叼走了?！拔夷歉C上有一個洞，可以用它把洞堵起來——我的小寶寶快要出世了!”
她的家在城中的一棵高高的白楊樹上，那紙片兒就隨喜鵲進(jìn)了城。
“這畫上的人兒蠻漂亮的!”她看到了正面的彩色女神像，“比我見到的女人美多了。就讓這畫面向里吧?！?br>
她把紙片兒堵在窩壁的小洞上，用樹枝別住，反復(fù)地端詳著，嘖嘖地叫，“這樣好，很好!孩子如果從蛋殼里出來，一睜眼就看到些美的東西，這對它們發(fā)育成長是極有好處的!”
她把紙片兒放好，就去翻撿她的幾個蛋，看看有沒有成熟的，好幫助她的小寶寶破殼。
“啊呀，喳喳!”一只花翅膀的喜鵲冒冒失失地飛進(jìn)來了。這是她丈夫。他嚷嚷著：“你可回來了，這半天你到哪里去了?”同時他的翅膀撲撲楞楞，扇起一陣小小的旋風(fēng)，那紙片兒飛騰起來，盤旋著落下樹去了!
“啊，我的畫兒呀!”母喜鵲驚叫著，“你這冒失鬼，把我揀來的畫兒弄丟了!”
“什么畫兒?我沒做什么呀!”花翅膀傻乎乎地爭辯著。
母喜鵲不再理他。任何丈夫在家務(wù)上都是低能的、粗心的。她飛出窩，飛落在最低的椏枝上，想看看那張小畫兒落在什么地方。
她看見了，那紙片兒飄飄搖搖落到了一堆木屑上。
木屑堆旁，有一個絡(luò)腮胡子的木匠在干活兒，他刨得木花亂飛。
喜鵲不敢到那兒去，只傷心地叫了幾聲，就張開翅膀飛回家去了。
木匠干得累了。他停住手放下刨子，從懷里掏摸出煙袋，他要吸口煙歇一歇?？墒撬麤]找到卷煙紙。他朝四下望……
他見木屑堆上有那么一張紙，就探身揀起來?！斑?，一個破煙盒子!”他有點(diǎn)失望，“用它卷煙是太厚了!”他看到反面的一行字：
小船兒劃過魚群，劃過繁星。
“什么意思呀?”他琢磨著，終于搖搖頭，扔掉了。
三
風(fēng)卷著那張紙片兒越過幾幢房屋，一片樹林，一條小河，它仍落不下。風(fēng)兒把它從城的這一邊吹到那一邊。
這里有個小小的池塘。它落下來了，在塘邊的柳枝上盤桓了一下，然后掉進(jìn)水里，它沾濕了。
“這是什么東西呀!”一只鴨子游過來，銜起了紙片兒。
他還沒有來得及看，另一只鴨子湊過來了，“呀，這是一張小畫兒!”
“不，還有字兒呢!”一只小鴨子從底下瞅著，“可惜咱們不識字!”
鴨子們越聚越多，大呼小叫。
“來，還是讓我瞧瞧吧!”
“你能瞧出什么來呢?別亂攪和!”……
“你們都走開!”這時一個威嚴(yán)的聲音說，鴨子們屏息斂聲了。接著一只身體壯碩、年紀(jì)不小的鴨子像輛坦克似的開過來，大家紛紛讓開。最先撿到紙片兒的鴨子討好地把紙片兒捧給他。
大鴨子接過紙片兒裝模作樣地瞧，半天不說話，別的鴨子只好等待著。
“這是一行字?！彼f，“一行很重要的字!”
“誰都看出那是一行字!”小鴨子大著膽子說，“你得說出那行字的意思。”
大鴨子白了他一眼，說：“這行字嘛，傳達(dá)的是上帝的意旨： 全池塘的鴨子都要聽我的話，盡心竭力地侍奉我。因?yàn)槲乙呀?jīng)被上帝封為塘王了!”
立即，大家對大鴨子畢恭畢敬起來，心情沉重地沉默著。只有那只小鴨子有些懷疑大鴨子的解釋，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上面……是這樣說的嗎……”
大鴨子瞪起眼睛，一掌打過去，打得小鴨子差點(diǎn)兒背過氣去。他的媽媽從水底把他拉上來，淚汪汪地說：“你挨打是活該!你不明白在這世界上誰的勢力最大，對事物的解釋權(quán)就屬于誰!”
“好啦，到岸上去吧?！贝篪喿用?，“咱們要在草地上舉行一個隆重的儀式，我要就任塘王了!”
大鴨子擺開架勢，趾高氣揚(yáng)地在前面游著，鴨子們在后面一聲不吭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跟隨著。他們覺得這張憑空飛來的紙片兒把好好的世界攪得陰暗了，自由自在的生活沒有了!
大鴨子把那張寶貴的紙片兒小心地夾在左側(cè)的翅膀下面，防備被水浸濕。
上岸時，大鴨子沒打住掌滑了一跤。他急忙撲楞翅膀穩(wěn)住身體，就在這時那紙片兒掉了出來。他撲上去用嘴夾，但風(fēng)兒比他更快，颼的一聲把紙片兒吹走了!
大鴨子呆住了。
其他鴨子卻歡呼起來。
“好了，上帝又把他的旨意收回去了!”
“啊，咱們又沒有塘王了!”
“還是這樣好，呱，呱，呱!”……
四
紙片兒被刮進(jìn)一所學(xué)校。它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會兒，鉆進(jìn)了一間靜穆的教室，趁講課的老師沒注意，落在了講桌上。
老師發(fā)現(xiàn)了它，拾了起來，隔著夾鼻眼鏡仔細(xì)地瞧。
他是位極正派極負(fù)責(zé)的老師。他當(dāng)然不會去瞧那衣著不整的妖冶的女神，他看的是那一行詩句。
他眉頭皺起來了，小胡子撅起來了，鼻孔里吭吭地響。他生氣地望著教室里的幾十個學(xué)生。“這，是誰寫的?呃?……”
學(xué)生們瑟縮著，誰也不說話。
“只有你們才寫這么潦草歪斜的字!只有你們才寫這么語法不通的句子!”他當(dāng)然無法知道這是一位詩人寫的，更不知道是在什么情況下寫的，“最使人難以容忍的是他肆意地胡說八道!小船兒劃過魚群，魚群是死的么?它們不會驚散么?驚散的魚兒還能稱為‘群’么?至于‘劃過繁星’，更是荒謬至極!這是什么船?是飛船么?可以遨游太空么……唉，但愿他不是我的學(xué)生!”
孩子們怕極了，轉(zhuǎn)著眼珠瞟著左右的小伙伴，希望看到那個侷促不安的倒霉鬼!
老師氣得發(fā)抖。他那為語言的純正而戰(zhàn)斗的精神使大家非常欽佩。
“不能讓這張紙片兒存在了!不能讓孩子們再看到它!”他想把紙片兒撕碎，紙片兒卻從他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老師俯下身想抓住它。可那紙片兒像活了似的，蹦蹦跳跳，幾次從他手中逃脫，使他險些跌倒，惹得孩子們忘了害怕，哄堂大笑起來。
紙片兒飄上半空，從窗口溜出去，得意洋洋地飛向藍(lán)天。
五
七歲的女孩薇拉，美麗聰慧。一年前她在草坪上玩耍時，被突然駛來的馬車撞傷了腿，至今還沒痊愈。醫(yī)生告訴她，她一定會康復(fù)的，不過要學(xué)會等待。
薇拉并不心煩意躁。她很會等待。一件玩具她可以很有興味地玩上幾天。一幀小小的畫片，她可以編出幾個故事。有時她什么也沒有，那也不要緊，從窗口望出去，藍(lán)天白云，綠樹翠鳥，甚至遠(yuǎn)遠(yuǎn)的山影都可引動她的遐思，讓她呆上半天。
她有許多小伙伴，天天來看她，給她帶來好多有趣的消息。
她還有個大朋友，是個搞音樂的年輕人，名叫格林卡。他就住在離這兒不遠(yuǎn)的樓房里。他寫好了曲子，就用提琴演奏。鄰居們厭煩了，劈劈啪啪地關(guān)上窗子。小薇拉卻聽得入迷，給他寫信，表達(dá)對音樂家的傾慕。音樂家來拜訪了，他很喜歡小薇拉，幾乎天天來她床前坐一會兒，他給她唱歌，說故事，想法兒安慰她。
“叔叔，要是我能走路該多好，咱們可以到郊外去玩!”薇拉說。
“快了?！备窳挚ㄕf，“等我寫出一首咱倆都滿意的曲子時，你的腿就完全好了!”
“真的嗎?”
“絕對真的!”格林卡摸摸小薇拉毛茸茸的腦袋，“我下決心在寫出這首曲子之前，絕不走出這小城一步!”
“叔叔，何必呢!”
“不，我以為兩個人等待比一個人等待好得多!”
這天傍晚，媽媽要把窗子關(guān)上，一張紙片兒飛進(jìn)來了，她揀了起來。
“媽媽，是什么?”薇拉問。
“是張美麗的小畫兒……”
媽媽把紙片兒給了薇拉。女孩子看了一會兒，說：“我很喜歡。上面的仙女很美，媽媽。正好給我編的仙女王子的故事作插圖……”
這紙片兒的另一面是一行字。薇拉讀道： 小船兒劃過魚群，劃過繁星。
她忘記那女神了，心靈顫抖了，她完全被這行詩句迷醉了。
她看見一個滿天星斗的靜謐的夜晚，看見一方漣漪粼粼的湖水。她看見自己走過芳草鋪地的小路來到湖邊。她上了小船，搖動了雙槳，小船兒悄悄地在水面滑水，水聲嘁嘁，微風(fēng)習(xí)習(xí)，她感到心曠神怡。小船兒劃過郁郁蔥蔥的樹影，劃過團(tuán)團(tuán)簇簇的星斗，劃過影影綽綽的魚群……
她覺得心中有一句奇特的旋律，而且越來越清晰，在她胸腔里沖蕩著，她不由得輕輕地哼起來……
她下了床，從床下找出她蒙著灰塵的鞋子穿上，步履輕捷地向外走去。
“啊!”進(jìn)房來的媽媽呆住了，“你，你能走路了，我的好女兒!”
薇拉也呆住了，她也沒想到自己會走路。
“我要去……去找格林卡?！?br>
“在天這么晚的時候?”
“對，我要把這張紙片兒交給他，他會寫出一支美妙的樂曲的……”
“找我?”院子里有人說話，“我來了，孩子!”
格林卡大步走進(jìn)來，看見站在門口的小薇拉，驚喜莫名，不由得抱住她，打起轉(zhuǎn)來。
六
“叔叔，我這兒有張紙片兒，上面有神奇的一句話?！鞭崩f，“我一讀面前就現(xiàn)出一幅圖畫，心中就有美妙的樂曲在鳴響。”
“好極了，請把紙片兒給我看一下?！?br>
格林卡接過紙片兒，翻來覆去地看了一下，然后盯住那句話，嘴唇翕動著。接著瞇起眼睛，微微向后仰起頭。
“叔叔，怎么樣?”
“我也看到了一幅圖畫……”
“說說看。”
格林卡搖搖頭?！拔視脴非o你描述的?！彼f，“你等我一下!”
他飛跑出去，在門口和媽媽相遇，差點(diǎn)兒撞翻了她兩手捧著的咖啡壺。
不久，格林卡回來了，挾著他的小提琴，氣喘吁吁。沉靜了一會兒，他說：“薇拉，你聽著?！?br>
格林卡舉起提琴，搭上弓，美妙的琴音流瀉出來，像看不見的絲縷在房間里繚繞著，蕩漾著，把每個人的心兒拴著了，纏住了。
薇拉微微地晃動著身子，閉上了眼睛。她沉醉了，入夢了，身子輕盈地飄起來，那樂曲的云載著她，來到一個水波漣漣，繁星點(diǎn)點(diǎn)，叢林蔭郁，幽靜甜美的世界。她坐在鮮花披垂的小船里，悄悄地劃。船兒搖動著，像一只催人入睡的搖籃?？伤辉杆?，她留戀眼前的美景……
樂曲停止了。
好久，薇拉才睜開眼睛，害臊地擦去滿臉的淚水。
“薇拉，你哭了!”格林卡放下小提琴。
“這是喜悅的淚水。你的演奏描述了一幅咱倆共同看到的世界……”
“是嗎?那，我這首樂曲是成功的!”
“看你美的!”小薇拉頑皮地笑笑，“你的樂曲體現(xiàn)了我心中的旋律，我也該是這樂曲的作者!”
“當(dāng)然了，那還用說!”格林卡很興奮，“我已經(jīng)說過，當(dāng)我們寫出咱倆都滿意的樂曲時，你就會完全康復(fù)的，今天，應(yīng)驗(yàn)了!”
他們歡笑起來。
七
“薇拉，這紙片兒是哪里來的呢?”
小姑娘把得到紙片兒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
格林卡把紙片兒放在膝蓋上撫平，“這句話是誰寫的呢?不管他是誰，我相信他有著詩人的情懷，只有這樣的人才有這敏感細(xì)膩的心靈，才能在一句話中描繪出一幅動人的圖畫!”
“能找到這個人嗎?”
格林卡搖搖頭，“怕是不可能了!”他說，“這紙片兒也真幸運(yùn)。那人在夜晚，很可能在泛舟湖上時有了那樣的激情，倉促間他要記下來，就隨手記在了這順手找到的紙片兒上——我也有幾次這樣做過——后來這紙片兒就失落了。不知經(jīng)過多少時日，歷過多少劫難，這是我們無法知道的。最后終于落到咱們手上?！?br>
“它就像一粒種子，也許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飛來。要是它落在石縫里，落在陰溝里，或者被什么動物吃掉，它就不可能發(fā)芽長成綠苗了!可是它幸運(yùn)地找到了肥沃的土壤!”
“孩子，你描述得很正確。”格林卡有些激動，“藝術(shù)花朵的開放有時是極為偶然的!”
八
也許我們還要說幾句多余的話。《小船兒劃過魚群，劃過繁星》成為格林卡最受歡迎的樂曲之一。
薇拉長成一位婀娜嬌美的姑娘。她成了譽(yù)滿全俄的鋼琴家。她把那首樂曲改編為鋼琴曲，幾乎每次演出，她都要演奏它。
很多年后，格林卡去世了。
一次音樂會上，薇拉演奏完《小船兒劃過魚群，劃過繁星》，雷鳴般的掌聲中，一位白發(fā)垂肩的老人擠過人群，顫巍巍地走上臺來。他說薇拉的美妙的樂曲使他想起幾十年前的一件事……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cái)⑹鲋莻€春夜，那個小湖，倒映在水中的樹叢和星星，以及那悄悄游動的魚群，急促間在“女神”牌香煙盒上寫下的那句詩……
薇拉抽咽了?！跋壬@么偶然地遇到您，真叫人高興。您也該是這首樂曲的作者呀……”
這位白發(fā)老人就是詩人格羅爾茨基。他在詩壇上早已被人忘記了。
如果說，大森林是春夜黑色的身影，那么，一汪湖水便是大森林幽深的眼睛。一位微醉的詩人從小酒店里出來，漫步湖畔。他解開泊在湖岸的小木船，解開系纜，跳進(jìn)船中，蕩起木槳。船兒在湖中蕩漾。醉眼矇眬中，他看到了湖畔的樹叢在湖中的倒影，看到了夜空的繁星在湖中的倒影，看到了躦動的魚群，那魚尾、那魚鰭，纖毫畢現(xiàn)，它們像水中的小精靈，快活而又無聲地穿行在濕漉漉的樹叢和星星之間……
詩人的心醉了。他的靈感像火山一樣爆發(fā)，就像郭沫若在靈感來時恨不得趴在地上去親吻泥土一樣，童話中的這位俄羅斯詩人格羅爾茨基“似化作石頭”，醒過神來又陷入了慌亂，他要把靈感凝固為詩，他忙不迭地摸到了口袋里的一個鉛筆頭兒和一個破碎的“女神”牌紙煙盒。最好的蜜是從蜂巢自動流出來的，一行妙語天成的詩誕生了——
小船兒劃過魚群，劃過繁星。
詩寫好，酒意又上來了，詩人沉沉睡去，壓根兒把這事忘了，他不知道他那寫著一句詩的破紙煙盒從衣袋里掉了出來，被風(fēng)吹走了。
詩人的那一句詩乘載那個破紙煙盒浪跡天涯，流浪的過程凸現(xiàn)的是詩的坎坷命運(yùn)，是大自然生靈對待詩的不同心態(tài)和見解的眾生相。
不識字的喜鵲用寫有詩句的破紙煙盒去堵鳥窩的破洞;識字的木匠看不懂紙煙盒上的詩，隨手扔了;大鴨子把紙煙盒上的詩胡亂說成是上帝的意旨，企圖自封鴨子王;最具諷刺意味的是，當(dāng)紙煙盒隨風(fēng)刮進(jìn)一所學(xué)校時一位“極正派極負(fù)責(zé)的”老師的表演，他對學(xué)生說：“小船兒劃過魚群，魚群是死的么?它們不會驚散么?驚散的魚兒還能稱為‘群’么?至于劃過繁星，更是荒謬至極!這是什么船?是飛船么?可以遨游太空么……”對詩的愚昧曲解比無知更可笑。這樣一位誤人子弟的老師，借用美學(xué)家朱光潛的話，“你就請伯牙向他彈琴，他也只聯(lián)想到棉匠彈棉花”。詩是文學(xué)中的文學(xué)，鑒賞詩是高難度的審美活動。宋代葉夢得的《石林詩話》中記載，宋代詩人黃庭堅(jiān)有兩句詩：“馬龁枯萁喧午枕，夢驚風(fēng)雨浪翻江?！比~夢得不理解。一次，葉夢得寄宿一家旅舍，聽到屋后有澎湃之聲，好像風(fēng)浪拍打著船舷。他起來一看，原來是旁邊馬舍中的馬在木槽里吃東西，草料在水中攪拌而發(fā)出的聲音。他這才懂得了黃庭堅(jiān)的那句詩?？磥韯?chuàng)造詩的奇特的意境，要靠特定的生活體驗(yàn)和藝術(shù)想象，而欣賞這種詩的奇特的意境，同樣要靠特定的生活體驗(yàn)和藝術(shù)想象。
“小船兒劃過魚群，劃過繁星?！薄绱藘?yōu)雅迷人的詩難道就遇不到知音了嗎?不!正如詩歌是從人類心靈的窩巢飛出，她終將飛回人類心靈的窩巢，去溫暖人類的心房。這首詩的最后歸宿是美好的，作者詳寫詩的“蒙難”，最終目的是向讀者推出濃墨重彩的結(jié)局。當(dāng)小紙片飛進(jìn)了一位七歲女孩薇拉的家，詩的厄運(yùn)陡然逆轉(zhuǎn)。兒童天生是詩人。薇拉用自己爛漫的童心擁抱詩歌。讀著紙片兒上的這一行詩，薇拉眼前呈現(xiàn)的情景竟和詩人格羅爾茨基創(chuàng)作時偶遇的情景一模一樣，只不過劃船的主人不是格羅爾茨基，而變成了薇拉自己。因被馬車撞傷腿臥床休養(yǎng)的薇拉，當(dāng)她的心靈和詩互為碰撞，腿傷竟神奇地痊愈，可以下床走路了!童話的元素(夸張、荒誕等)在這里恰到好處地發(fā)生了效用。它給人們的啟迪是： 詩雖然不是藥，但她是人類的精神之花，給人類生活帶來芬芳和色彩、希望和憧憬。這不，這行命運(yùn)多舛的小詩一經(jīng)薇拉發(fā)現(xiàn)，就像冰縫里開出了絢麗的花，薇拉的大朋友——作曲家格林卡又將它譜成了優(yōu)美的樂曲，讓詩的芬芳和色彩插上音樂的翅膀盡情飛翔……
童話的結(jié)尾是極富戲劇性的： 很多很多年以后，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的薇拉，成了譽(yù)滿全俄的鋼琴家。當(dāng)她在一次音樂會上演奏完《小船兒劃過魚群，劃過繁星》，一位白發(fā)垂肩的老人走上臺來，他就是詩人格羅爾茨基!故事的情節(jié)首尾呼應(yīng)。一老一小兩位詩歌的圣徒，穿越漫漫時空，因了“小船兒劃過魚群，劃過繁星”這一行詩，在《小船兒劃過魚群，劃過繁星》的樂曲聲里猝然相遇，這不能不說是詩歌的奇跡啊!
(戴達(d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