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戲劇《無名氏·朱太守風雪漁樵記》鑒賞
元戲劇《無名氏》鑒賞
《漁樵記》全名《朱太守風雪漁樵記》,因劇名中“朱”犯“朱” 明皇帝之“朱” ,所以此劇后來曾一度改名《王鼎臣風雪漁樵記》,主要寫朱買臣功名未遂時雖貧賤而不改其志,得志之后不忘故友、知恩報恩的故事。
朱買臣招贅與劉二公家,打柴為生。他十載攻書,滿腹才學,一心一意追求功名俸祿。可是半生埋沒,老來不遇。雖然學成“謙謙君子” ,勝過“泛泛庸徒” ,卻不能“鵬程萬里信風扶” ; 雖有“贍天才” ,沒有“安身處” ; 其才其志應“在翰林院出職” ,可現(xiàn)在卻“在柴市里遷除” ; 他“空學成七步才,謾長就六尺驅” ,卻無官無職,“風雪混樵漁” ,“每日家長嘆吁” 。他的處境使他不由得不相信功名富貴乃天之數(shù)。但他又用“常言道皇天不負讀書人”安慰自己,回家挑燈看古書,“饑寒便似活地獄”他也能忍受。他有一個堅定的信念: “雖不做真宰輔” ,“俺可也伴著他播清名一萬古” 。他在和結拜兄弟王安道、楊孝先于風雪中在船上飲酒閑談時,談到會稽城中那等富貴人家,在這大風大雪天,紅壚暖閣,低簌氈簾,獸炭銀瓶,羊羔美酒,佳人伴唱,美人陪飲,好不受用! 自己這種人縱然有司馬相如之才,卻比不上“石崇家夸金谷” 。但是“冰炭不同壚” ,“賢愚不并居” ,那些富貴人家就知道“賣弄些好妝梳” ,扮一個 “峨冠士大夫” ,實際上“本下愚、假扮儒” 、“謊喳呼” 、皮包草、腹中空,“學料嘴不讀書,他每都道見賢思齊是說著謬語,那里也溫良恭儉,那里也詩詞歌賦,端的個(簡直是)半星無” 。可見他對那些無才無德的富貴之徒多么鄙視!
以儒術起家的大司徒嚴助奉皇帝之命遍巡天下,采訪文學之士,于風雪迷漫中到了會稽城外。朱買臣和楊孝先低頭迎著風雪行走,撞了嚴助馬頭,楊孝先被祗從打跑了,朱買臣放下拘繩匾擔,立在道旁,身邊還有一本書。嚴助得知他是個貧窮的書生,問他為什么不進取功名,卻在布衣中負薪為生,“莫非羞矣” ?他不慌不忙地回答嚴助: “大人,自古以來,不只是小生一個,多少前賢,曾受窘來” 。嚴助見他“貧則貧,攀今覽古,象個有學的” ,便問他“前賢有那幾個受窘來”?他列舉說: 傅說扳筑,殷高宗封太宰; 倪寬抱鋤,后為武帝時御史大夫; 甯戚叩角而歌,齊桓公舉為上卿; 韓信曾經(jīng)釣魚,以后成了三齊王; 白起軍卒出身,成了秦將; 蘇秦田無半畝,幾乎凍死, 做了六國宰相;公孫弘曾牧豬東海,做了漢朝宰相;灌嬰曾經(jīng)販履,做了將軍……這些前賢都是“始貧終富” 。朱買臣雖年已四十九,但他把自己和姜子牙相比: 姜子牙“曾朝歌市里為屠,蟠溪水上為漁,直到滿頭霜雪八旬余,才得把文王遇” 。嚴助見他是個飽學的賢士,問其姓名,知是朱買臣,慌忙下馬: “久聞賢士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幸遇尊顏,實小官萬幸也” 。嚴助看了朱買臣所做萬言長策,贊不絕口: “真乃龍蛇之體,金石之句” ,主動要求代轉皇帝,并告訴買臣:“到來年春榜動,選場開,我保舉你為官” 。買臣也充滿信心,現(xiàn)在“不得時便韞櫝藏諸,” “若是釣鰲魚,怕不 (豈能不)壓倒群儒” ,讓普天下文人們“拱手的伏” 。他要“憑著這砍黃桑的巨斧,端的(真的)便上青霄獨步,落可便(無意義,發(fā)首詞)我把那月中仙桂剖根除” 。劇作者就是這樣在開頭一折,通過朱買臣雖身居貧賤,但卻鄙視富貴無學之人,以及以前賢自勉、寫成萬言書等情節(jié),表現(xiàn)他的貧而不移其志的品格和情操。
這天朱買臣冒著“挦綿扯絮”般風雪、冷凍難捱地回到家里,妻子玉天仙不分青紅皂白,沖著他罵“窮廝” 、“窮短命,”窮弟子孩兒” 。接著便“左摑 (guāi打耳光)來右摑” ,他卻雪壓著脖項頭難抬, 冰結住髭髟口難開, 只喊得“劉家女徠你與我討一把兒家火來” 。劉家女不但不給他火反而將他奚落了一頓。他責怪妻子“每日家橫不拈豎不抬” ,妻子責怪他沒有把綾羅彩緞拿回來; 他說慣的妻子“千自由萬自在” ,妻子說跟他這“窮短命、窮弟子孩兒、窮丑生” ,理應“自在些兒” : 他說自己雖窮但“不曾少人甚么錢債” ,妻子說如果少下人錢債,便要割了他窮耳朵、剜了他的窮眼睛,剝了他的皮。妻子沖著他這個窮丈夫喊: “我的兒,休向嘴,晚上下鍋的米也沒有哩” 。他斥責妻子“是個壞人倫的死象胎” ,妻子罵他是“窮短命、窮剝皮、窮割肉、窮斷脊梁筋的” ;他說妻子“這般毀夫主暢不該” ,妻子又喊他為“我的兒” ,聲稱和他“頂磚頭對口詞,我也不怕” ; 他說“好人家好家法” ,妻子是“惡人家惡家法” ,“只學這般惡叉白賴” ,妻子又罵他“窮弟子、窮短命,” 咒他“一世兒不能夠發(fā)跡” 。他在無可奈何之際,只好聽任妻子去罵,自己“側坐著土坑這般頦 (臉下部分) 攙著膝” ,自我解嘲地說: “留著些熱氣,我且溫肚咱” 。而“歹婆娘”則“斜倚定門兒手托著腮” ,只管哩放她那“狂乖” (不順教)。玉天仙“窮圖匕首見” ,提出索要休書。朱買臣向她解釋: “有人算我明年得官,我若得了官,你便是縣君娘子” 。玉天仙不聽,反將他挖苦諷刺了一番。買臣要玉天仙學習先賢的女人,笑則“學賈氏妻只為射雉如皋笑靨開”,哭則“學孟姜女把長城哭倒” ,不要胡言亂語把他“廝花白”,應該“舉案齊眉”將他待。玉天仙不管他這一套,只是一個勁兒索要休書。他罵玉天仙是“叵耐” (可惡) “賤才” 、“嫌貧愛富” 、沒有“三從四德” ,自己雖為寒儒,卻是個棟梁材,不怕人嗔怪。玉天仙激他說: “你是一個男子漢家,頂天立地, 帶眼安眉, 連皮帶骨, 帶骨連筋, 你也爭䦷(上進)些兒波” ,“你也布擺 (爭氣)些兒波” ,并把匾擔拘繩放到他面前: “則這的便是你營生買賣” 。這幾句話刺痛了買臣的心,但他認為這都是他的時也運也命也,而“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就在劉家女拿來紙墨筆硯和書桌,他要動手寫休書時,再一次提醒說: “人都算我明年得官,我若得了官呼,把個夫人的名號與了別人,你不干受了二十年的辛苦”,要劉家女“回頭兒自揣 (回過頭再想想)”。劉家女毫不動搖,執(zhí)意要休書。朱買臣只得把休書給了這個“賤才” ,并要求借一領席薦兒,外間里宿到天明便去。玉天仙以王安道來找他為騙詞哄他出門,趕他在風雪地里走。朱買臣在門外罵玉天仙眼不識玉,是個“沒眼的燕雀” ,不識“插翅的金鵬” ,“折靈芝喂牛草,打麒麟當羊賣,摔瑤琴做燒柴” ,“把沉香木來毀壞,偏把那臭榆裁” 。他相信自己是耐寒松柏,“守定心腸,留下形骸,但有日官居八座,位列三臺,日轉千階,頭直上打一輪皂蓋,那其間誰敢道我負薪來” 。那時侯,他要到九龍殿里題長策,五鳳樓前騁壯懷。總之,他“若是不得官和姓改” ,定叫襤衫換冠戴,劉家女哭哭啼啼、怨怨哀哀來跪拜,他將坐在馬上,醉眼朦朧,不把她睬!
原來玉天仙這樣和朱買臣大鬧,索要休書,全是劉二公的安排。劉二公因見朱買臣“偎妻靠婦” ,戀著他家女孩兒玉天仙,不肯去進取功名,只管在山中打柴,幾時才是發(fā)跡的日子?所以設計讓女兒玉天仙向買臣索要休書,逼買臣進京取官;自己卻暗中準備下十兩白銀,一套綿衣,送與買臣結義哥哥、漁夫王安道,讓王安道齋發(fā)買臣上朝應試,若得一官半職,改換家門。朱買臣前來辭別王安道,王安道把劉二公交與他的白銀、綿衣給了朱買臣,買臣表示“知恩報恩,風流儒雅,知恩不報,非為人也” 。他要王安道哥哥和楊孝先弟弟打聽好消息,他要“一舉成名天下知” ,“包奪的一個錦衣歸”。
朱買臣得官除授會稽太守,對親戚故友有仁有義。他的鄉(xiāng)中伯伯張撇古做著個撚靶兒的貨郎, 性子乖劣, 三月五日去會稽城中打勾物件,適逢歡迎新太守朱買臣,便直呼其名,被一幫大漢魔抓雀似的拿到買臣馬前。買臣寬洪大量,并不責怪,恕他抬頭,一見是鄉(xiāng)中伯伯,便滾鞍下馬,在道旁邊放下那栲栲圈銀交椅, 命兩個公吏把張撇古按在椅上, 自己納頭拜了兩拜, 接著勸張撇古連吃三鍾從未吃過的黃封御酒, 口稱: “伯伯,你孩兒公事忙,不曾探望的伯伯,伯伯休怪” 。買臣騎上馬走了不遠, 又返回來, 問這位張撇古伯伯: “王安道哥哥好么”? “楊孝先兄弟好么”?把那四村上下、姑姑姨姨、嬸子伯娘、兄弟妹子都問了一遍“好么” 。朱買臣撥回馬頭去后二次又撥回馬頭來問道: “那劉二公家那個妮子還有么” ? “你見他時, 說你侄兒這般威勢” 。 張撇古答應后, “轉疃尋村” ,搖著蛇皮鼓,“若遇見朱太守夫人,索與他寄一個燒的著燎的著風信”,心里想著:這小賤人竟不顧二十載夫妻情,實在是狠、狠。
張撇古來到劉二公家門口,劉二公向他打問理任的新官是誰?張撇古告訴他新太守是劉二公前年休離的朱買臣,并說買臣雖做官但“不論大不嫌貧”,“他把那舊伴等可便從頭兒問”。劉二公喚出女兒見張撇古,張撇古挖苦地稱玉天仙為“夫人奶奶”。玉天仙告訴他自己已向朱買臣討了休書。張撇古故意說道: “奶奶不是那等不賢惠的人” 。玉天仙說自己真?zhèn)€討了一紙休書, 并問張撇古: 朱買臣說了些什么?張撇古說: “他把你十分恨” ! 玉天仙責罵買臣“忘人大恩,記人小恨,改常(改變常態(tài))早死的歹弟子孩兒” ; 張撇古責問她為什么不同買臣“生則同衾,死則同墳” 。玉天仙為自己辯解道: “他每日家偎妻靠婦,四十九歲全不把功名為念,我生逼的他求官去, 我是歹意來”?張撇古引用莊東頭王學究說的一句書道:“他則是個君子人可便固窮守分” 。劉二公說玉天仙又不曾改嫁他人,“他如今做了官,便不認識俺家里,眼見的是忘恩負義了也” 。玉天仙急不可耐地問朱買臣還說了些什么?張撇古對她說:“他道你不和那六親,端的是雌太歲母兇神” ,對買臣“無些兒淹潤(溫柔和氣)” ,使買臣終日與斧鐮繩擔、琴劍書文“相隨趁” 。玉天仙問買臣的模樣比舊時如何?張撇古回答她說: 他現(xiàn)在貌隨福轉急難認,舊時“黃干黑瘦衣衫破” ,“到如今白馬紅纓彩色新,一弄兒(一派)多豪俊,擺列著骨朵衙仗,水罐銀盆” 。劉二公這時突然一下如同剛從睡夢中醒過來一樣,說: “這話不是他說的,都是你說的” 。玉天仙也恍然大悟地說這些話都是張撇古老而嘴麻, “沒空生有,說謊吊皮, 片口張舌, 謅出來的”。張撇古卻堅持說這是買臣讓他轉達的意思。玉天仙以夫人自居,聲言買臣不會把她怎么樣。張撇古臨走警告她:“他將你棚扒吊栲施呈盡” ,“直將你那索休離的冤仇他待證了本(償本)” 。
王安道為了讓朱買臣“不忘舊” ,在曹娥江邊堤圈左側,安排下酒席,請他到此飲宴。買臣也很領會兄長的這一番用心,前往赴宴。他“對著這煙波漁父國,還想起風雪酒家天。見了些靄靄云煙”,“映著堤邊聳定雙肩,尚兀自打寒戰(zhàn)” 。見了王安道,買臣下馬先問: “哥哥間別無恙” ;接著向王安道主動說起當初臨別之言: “去年時也則是朱買臣,到今年也則是朱買臣,道不的個知恩報恩,風流儒雅。知恩不報,非為人也” 。說著又向王安道跪拜。這時楊孝先也來赴宴,直呼“朱買臣哥哥徠” ,張千等聽他叫買臣的諱字,便打楊孝先。買臣先不知來人是誰,只責張千“好無禮也,不得我的言語,檀自把那打馬的棍子打他這平民百姓,你跟前多有罪過” ,他正要打張千,聽說來人是楊孝先,便想起當初“合火分錢,共起同眠” ,距離今天已“隔歲經(jīng)年” 。他聽說楊孝先“還靠打柴薪為過遣” ,感嘆兄弟“怎這般時命蹇” 。
兄弟三人正在飲酒,有一婦人前來跪見,口稱: “相公喜得美除,我道你不是個受貧的么” 。朱買臣責備張千在他兄弟飲酒時放進一個婦人來,命張千將婦人“打出去” 。當王安道告訴他這是夫人來了,買臣登時怒氣沖天,揭露玉天仙說:“你道你正青春正少年,你道你好描條好眉面,善裁翦,善針線,無兒女,廝牽連,別嫁取個大官員” ,“你今日呵要團圓我不團圓” 。“非是我自專,你把那長城哭倒圣人宣” 。玉天仙要求相認,朱買臣命張千“搶出去” 。這時劉二公也來認女婿,朱買臣責岳丈是卓王孫不重賢,“搬調(diào)的個文君女嫌貧賤” ,堅決不認,王安道以不認他則捕魚去,楊孝先以不認則打柴去,要挾買臣,但無濟于事。玉天仙發(fā)狠說: “朱買臣,你若不認我呵,我不問那里,投河奔井,要我這性命做甚么” !朱買臣喝“噤聲” ,表示即使她投井奔河,也決不“相憐” 。總之,朱買臣對“凜冽寒風,大雪漫天” ,被趕出門,“身上無衣,肚里無食,懷內(nèi)無錢” ,忍饑挨鋨,耿耿于懷。他讓玉天仙將一盆水潑于地上,要求她收完潑于地上之水“再成姻眷” 。王安道這時才把劉二公激發(fā)買臣進取功名、暗中相濟的事從實相告,朱買臣這才感嘆岳丈“元來是姜太公使機變,不釣魚兒只釣賢” 。這個新太守竟然因剛才對岳丈、妻子的態(tài)度無情而“羞羞答答閉口無言” ,表示“如今意轉、性轉” ,合家相認團圓。
戲劇最后,大司徒嚴助奉旨前來,表彰朱買臣“苦志固窮,負薪自給。雖在道路,不廢吟哦,特歲加二千石,以充俸祿” ; 玉天仙“其貌如玉,其舌則長,雖已休離,本應棄置,奈遵父命,曲成夫名,姑斷完聚如故” 。王安道、楊孝先、劉二公等“并系隱淪,不慕榮進,可各賜田百畝,免役終身” 。朱買臣和眾人同謝皇恩如日月雨露;風雪漁樵,后世流傳。
此劇是根據(jù)民間傳說漢代朱買臣發(fā)跡變泰故事改編的。不過由于作者的創(chuàng)造性加工,人物、情節(jié)、主題已經(jīng)和民間傳說大不相同了。民間傳說旨在譴責其妻的勢利和庸俗,她因夫貧離去,后來又因丈夫得官要求破鏡重園。此劇對朱妻的“舌長”也有諷刺批判 (這主要表現(xiàn)在第二折和第三折) ,但全劇主旨卻在表現(xiàn)朱買臣貧不移志和富不忘舊的品格情操,即使在第二折和第三折也沒有離開這一主旨。而且由于作者把玉天仙兩要休書寫成是劉二公激發(fā)買臣求官的計謀,所以對玉天仙的譴責也是極有限的了,對朱買臣貧不移志、富不忘舊的品格揭示得更突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