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戲劇《洪升和《長生殿》》鑒賞
元戲劇《洪升和《長生殿》》鑒賞
康熙時期,文人中流傳有“南洪北孔” 之說。所謂“洪” ,就是《長生殿》的作者洪升。所謂“孔” ,就是《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
洪升(1645—1704) ,字昉 (fǎng) 思,號稗畦,浙江錢塘人,出生于明王朝覆滅后的第二年。
洪升出身名族,自小受過良好的文學教養。師事過駢文家陸繁弨,詞曲家毛先舒,詩人王士禎、與朱彝尊、陳維崧、趙執信、吳雯等人交往過,這些都影響到他后來的創作。他在北京作過二十幾年國子監生,不幸父親被誣遣戍,從此家庭生活貧苦。他曾說自己是“八口總為衣食累,半生空混利名場” ,“江湖雙淚眼,天地一窮人” ,“饑寒行役慣,貧賤別離多。”他自己狂放孤傲,經常“白眼踞坐,指古摘今,” 表示對現實不滿。
《長生殿》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脫稿后即廣為流傳,北京“內聚班”在無以為生的情況下因演《長生殿》而聲譽大振。為答謝作者,劇團特為洪升作專場演出。洪升因在所邀朋友中忘記了御史黃六鴻,而被忌恨,黃六鴻以演出這天為佟皇后喪期,不許動樂為名,上本劾奏,凡那天看戲座客一律罷職。進士趙執信因在其中亦被革職,時人寫其事曰: “秋谷(趙執信之字)才華逈絕儔,少年科第盡風流。可憐一曲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洪升本人因此被革去國子監生,押送離京,回到故鄉,郁郁寡歡。康熙四十三年 (1704)在浙江吳江醉后失足落水而亡。
洪升的著作,有詩集《稗畦集》,《 稗畦續集》和《嘯月樓集》。另有戲曲《四嬋娟》寫才女的才華和愛情,而以《長生殿》成就最高。
《長生殿》以安史之亂為背景、寫唐明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歷史上的李(隆基) ,楊 (貴妃)故事,對李隆基來說,是一樁宮闈丑事;對楊貴妃來說,則是充當了封建帝王荒淫生活的犧牲品。但這個故事一當進入文學創作,便被文人賦予它以新的意義。較早表現李楊故事的是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的《長恨歌》。這首長詩從歌頌帝王愛情的角度來處理這一題材。上半部分主要寫李隆基對楊玉環愛情的日趨專一,下半部分主要寫對楊玉環愛情的真摯和生死不渝。如果說作者對李不無諷刺的話,那也不是主要的。元代白樸的著名雜劇《梧桐雨》,同樣寫的是李楊的故事,但主題已與《長恨歌》顯著不同,主要寫皇帝荒淫,女人禍水,番將致亂,著重從政治方面來處理這個題材了。如果說作者對李隆基的摯情也有同情的話,那也是為批判他的荒淫誤國,結果也誤了自己這一總的思想傾向服務的。洪升的《長生殿》則欲兼有二者之長,既歌頌李楊摯情又揭示社會矛盾。
洪升歷時十載,三易其稿,始成《長生殿》。表現出作者的嚴肅創作態度。《長生殿》共寫了兩條線索,一是楊玉環入宮后的情形及死后李隆基對她的懷念。第二條線索是寫安祿山起兵亂國、郭子儀平叛立功。作者寫前一線索,正如他在《傳概》一出中所說: “借太真外傳譜新詞,情而已”。作者寫后一線索,目的如自序中所言: “樂極哀來,垂戒來世,意即寓焉。”作者寫這兩條線索既歌頌了李楊的摯情,也暴露了李楊的奢靡給人民造成的災難,揭示了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而寫后一線索時,還表現了自己的愛國思想,歌頌了有民族氣節的英雄人物,抨擊了畏敵屈節的民族敗類。這些都是《長生殿》積極思想意義之所在。
作者寫李隆基對楊貴妃的愛情發展有個過程,開始只是把她作為妃子中特別妍美者來看待,對楊貴妃的寵愛是他寄情聲色的一個突出表現。《密誓》一出,二人關系深化,攜手焚香,海誓山盟,“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共為夫婦,永不相離,有渝此盟,雙星鑒之” 。李隆基言: “在天愿為比翼鳥” ,楊貴妃道: “在地愿為連理枝” ,表明二人愛情的發展。馬嵬兵變對二人愛情是個生死的考驗,《埋玉》以后,則使他們的愛情升華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變得更純潔更真摯了。《聞鈴》、《哭像》、《雨夢》幾出即是這一高度的集中表現。作者對李隆基和楊玉環的愛情基本上是肯定的,頌揚的,這一點繼承了《長恨歌》的主題。他寫李隆基“太平郅治,庶幾貞觀之年; 刑措成風,不減漢文之世,近來機務余閑,寄情聲色” ,正因為如此,所以他不理政事,沉溺酒色,就是可恕的了。然后著重寫這個封建帝王鐘情和專一。如果拋開歷史上那個在楊玉環二十七歲時已經六十三歲的李老頭,單從劇本描寫來看,李隆基簡直是個年少多情的翩翩公子,那里還有一點老相。作為一個封建帝王,天下美女任其挑選,但他卻一時一刻也離不開楊貴妃。一旦楊妃不在身邊,便茶飯無心,喜怒無常,煩燥不安。楊妃死后,更是相思成夢,難以忘懷。對楊玉環,作者和《長恨歌》一樣回避了她與壽王,與安祿山關系的描寫,以免給她的形象染上污點。作者特別突出地表現她要求專一的愛情,唯恐見棄君王,兩相分離。在這一點上,作者把她寫得有點象崔鶯鶯。馬嵬坡軍隊嘩變,她竟然振振有詞地對陳元禮說: “你兵威不向逆賊加,逼奴自殺” ,一句話把讀者的同情引向了她一邊,她的形象也因此而頓然生輝,有點女中英豪的味道了。作者對楊玉環的這種態度較《梧桐雨》高出一籌,批判了女人禍水的封建觀念。
不管李楊愛情多么真摯,但它畢竟是封建帝王的愛情,因此不可避免地帶來一些社會后果,這就是作者所寫的政治線索。《進果》一出寫貴妃愛吃荔子,此物產于四川、海南島,為了趕在貴妃生日讓她吃上鮮果,各驛站換馬遞送,晝夜兼程,結果因驛站馬匹換完,差役爭馬,踩死了以算命為生的無辜的瞎眼先生;差役一路快馬加鞭,踏壞莊稼。百姓辛苦耕種,愁旱愁雨,日盼成熟,求助天神,結果“一片田禾,都被那廝踩爛,” “休說一家性命難存,現今官糧緊急,將何辦納,好苦也。”這是李隆基寵愛楊貴妃而給百姓帶來的災難。作者為了把李楊愛情和天下致亂區別開來,把天下致亂的原因歸咎于楊國忠與安祿山的勾結與傾軋。楊國忠憑借右相之尊和貴妃之寵,接受安祿山賄賂,為其掩飾罪責,使安祿山由一死罪之軍犯一躍而為高官。等到安祿山勢盛,他又加以排擠,為證明自己“忠言最早” ,有意激變,從而導致了天下大亂。作者把安祿山寫成一個陰險狡猾,殘暴貪婪的入侵番將,以此表達自己的民族感情。在《罵賊》一出中作者又借雷海青之口大罵那些貪圖富貴、搖尾乞憐、以敵為友的民族敗類,表現了作者的愛國思想,這就難怪此劇為清廷所禁演了。
郭子儀是劇中的英雄人物,體現了作者安邦濟世的思想。入仕前他就對楊國忠弄權極為不滿,罵安祿山“怎把這野狼引來屋里居” 。他看到楊氏兄弟比賽豪華,一座廳堂,足費上千萬貫錢鈔,感慨地唱道: “可知他朱甍碧瓦,總是血膏涂。”叛亂一起,他掃清賊寇,收復兩京,再造社稷,功勛顯赫。樂工雷海青的形象也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他趁安祿山與逆黨大宴凝碧池,叫梨園子弟奏樂之機,懷抱琵琶,痛罵一場,真是“血性中,胸脯內,倒有些忠肝義膽” 。和那些平時滿口忠孝,此時投降事敵的可憐蟲們形成強烈對比。
《長生殿》在藝術上有兩條線索互相矛盾的現象。作者為了無損于對李楊愛情的歌頌,把致亂歸之于楊國忠、安祿山,這當然是正確的。但也有為李隆基開脫的一面。封建帝王愛情專一困然難能可貴,但如果專一到百事不理,甚至奸佞橫行,這就是名副其實的昏君。何況奸臣不是別人,正是皇帝寵幸的妃子之兄。因此,作者既肯定李楊愛情又斥責奸佞亂國,結果二者不能有機地統一。
在情節上也有許多矛盾,《進果》一出暴露了李隆基為討楊妃歡心而給人民造成的災難,作者的同情似在被損害的人民一面。而緊接著的一出《舞盤》,作者又用贊賞的態度寫楊玉環生日的“萬種風流” 和李隆基的“柔情蜜意” 。馬嵬兵變,作者既同情士兵的激動情緒和正義要求,又讓楊貴妃質問陳元禮“你兵威不向逆寇加,逼奴自殺” 。還在《哭像》中讓李隆基唱什么 “恨不誅他肆逆三軍眾,祭汝含酸一國殤” 。《雨夢》中還寫李隆基夢中殺掉陳元禮。這些都和肯定士兵嘩變相矛盾。 《看襪》一出, 李謩認為貴妃之死是“絕代佳人絕代冤” , 郭從瑾則認為是“樂極惹飛災, 萬民遭害” 。李謩說貴妃的錦襪是“千古芳蹤千古情” ,郭從瑾則說“這等遺臭之物,要他何用” 。他們二人爭執不下,作者亦無所適從,只好不置可否,讓其并存。
藝術描寫方面,政治這條線索比較成功。人物形象鮮明突出。而愛情這條線,上卷寫李對楊的愛日趨專一,下卷寫李對楊的刻骨相思。前者離開社會環境寫愛情,缺乏現實依據; 后者虛無縹緲,冗長拖沓。《長生殿》抒情色彩濃; 悲劇氣氛重,曲詞音律成就較高,“愛文者喜其詞,知音者賞其律,以是傳聞益遠” 。結構上,從《定情》到《蜜誓》到《聞鈴》《雨夢》寫愛情的發展,較有層次; 從《賄權》到《陷關》寫社會矛盾的醞釀到激化,脈絡清晰。兩條線索交錯發展,很有特點,這些都是它的長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