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不自得

【原典】

患難，即理也。隨患難之中而為之計，何有不可？文王困①羑里②而演《易》，若無羑里也；孔子圍陳蔡而弦歌③，若無陳蔡也。顏子簞食瓢飲而不改其樂④，原憲衣敝履穿而聲滿天地⑤，至夏侯勝居桎梏而談《尚書》⑥，陸宣公謫忠州而作集⑦，驗此無他，若素⑧生患難而安之也！《中庸》⑨曰：“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是之謂乎？

【注釋】

①理：事物的規律。“文王”句：文王，周文王。困：囚禁。②羑（yǒu）里：古地名，一作“牖里”，在今河南安陽湯陰縣。演：推演，推算，演繹。③“孔子”句：圍陳蔡，指孔子及其弟子在陳國、蔡國邊境受到圍困。弦歌：彈琴唱歌。④“顏子”句：顏子：顏回，孔子最得意的弟子。簞食瓢飲：一簞食物，一瓢飲水，比喻生活清貧。⑤“原憲”句：原憲：字子思，孔門弟子。衣敝履穿：衣服破舊，鞋子脫落。⑥“夏侯勝”句：指夏侯勝被關進監獄而仍與人談《尚書》一事。夏侯勝，字長公，西漢寧陽侯國（今山東寧陽）人。著名今文尚書學“大夏侯學”的開創者。桎梏：腳鐐手銬，指被關入監牢。⑦“陸宣公”句：陸宣公：陸贄（754～805），字敬輿，蘇州嘉興（今屬浙江）人。唐代著名政治家，文學家。忠州，即今忠縣，位于重慶中部。集，文集，陸贄有《陸宣公翰苑集》二十四卷行世。⑧素：原本，一貫。⑨《中庸》：《中庸》是《禮記》的篇目之一，在南宋前從未單獨刊印，相傳為戰國時孔子之孫子思所作。宋代朱熹將其與《大學》《論語》《孟子》并稱“四書”。“中庸”主張處理事情不偏不倚，認為過猶不及，是儒家核心觀念之一。

【譯文】

人生患難，也是常理。處在患難中卻能做自己的事，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周文王被關在羑里時卻演繹《周易》，好像沒有羑里這塊地方；孔子被圍在陳國和蔡國，卻彈琴唱歌，好像沒有什么陳國和蔡國。顏回用竹筐吃飯，木瓢喝水，卻仍然保持快樂；原憲衣衫鞋子破舊，卻能聲譽滿天下。夏侯勝在監獄中卻談論《尚書》，陸贄被貶到忠州卻作詩文集。對照這些，好像他們是一直處在患難之境，所以能夠安之若素。《中庸》說：“君子在任何地方都能自得其樂。”說的就是上述的這些賢達吧？

【延伸閱讀】

據說人類是唯一能幻想的動物，這項特長讓人們能夠超出當下的處境，去前瞻或回望，在比較的過程中，讓我們意識到生命的綿延和短暫，意識到活著的可貴與無聊。幻想有利也有弊。它在幫助人們超越的時候，給了我們生活的希望；但是對于過去的懷想，也讓我們不免對當下心存厭倦，于是便多了逃避偷懶的借口。對很多人來說，后者或許是更主要的。因為從古到今，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很多人都認為自己生不逢時，永遠是那個懷才不遇的人，永遠是那個總是碰到壞運氣的人。即便是在大漢王朝的文景之治，還是盛唐氣象的貞觀開元，我們都能聽到很多抨擊的聲音。古人曾經說：“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故有當斷不斷。”（《晉書·羊祐傳》）事實是否如此另當別論，至少從很多人的主觀感受來說，不如意的現狀卻是很能引發共鳴的。不如意是大多數人的現實，但是人們應對的態度卻迥異。有的人是“不平則鳴”，選擇反抗；有的人是“無可奈何”，選擇順從；有的人很樂觀，視逆境為養成品格的利器；有的人很消沉，將不順看成是上天的責罰，凡此等等不一而足。同樣的事物之所以觀感不同，正在于觀者之間的差異，這種差異呈現的是人生境界的高低。患難對很多人來說是負面的，但是有些人卻從中看到了希望，還有人甚至從中徹悟到生活的真諦。孟子說：“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過，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征于色，發于聲，而后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孟子·告子下》）孟子是個積極進取的人，他將患難當作成才的工具，說得不免過于慷慨激昂。不如本文“隨患難之中而為之計”“若素生患難而安之”，將患難視為平淡的生活，一如往素，無特別之喜，也無特別之怨。禪宗大師青原行思提出參禪的三重境界：參禪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禪有悟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禪中徹悟，看山仍然是山，看水仍然是水。《中庸》所謂的“君子無人而不自得”，大抵就是禪宗的第三重境界：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