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怎生不見那個人
許冬林·怎生不見那個人
許冬林
太陽還躺在枝頭的鳥巢旁,他就來了。他想趕在太陽落山之前,找到她,跟她說上那句話。
磨磨蹭蹭的,院外有個人影,她放下手里正在侍弄的花兒,走出去。他說:“我侄子組建了個廬劇團,要我去。”我說:“那與我對戲的人得由我自己定,就來找你了——孩子大了,你也應閑了。”她羞赧,忍不住摸自己的臉。半晌說:“你的嗓子好,小生老生都還能唱,老旦我從來就沒唱過,若還唱小姐,不讓人砸臺也要被人笑話的。”搖搖頭,進了院子,重又拾起侍弄花草的水壺。沒有留他。
十八年前,他和她可是紅遍那一個江北平原的廬劇角兒。臺上,一個是風流儒雅的書生,一個是端莊俏麗的小姐。明艷如水的燈光下,踩著鏗鏘頓挫的鑼聲鼓點,簾后裊裊娜娜出來一個低首碎步的女子,環佩叮當,綠羅裙下掀起依稀可見的一縷香塵。及至臺前,舒過腰身,駐足。緩緩抬起的一張粉臉上,是潭水似的眸,桃花樣的腮。他著粉紅的繡有牡丹的長衫,蹬鑲有金絲邊的高腳靴,雙手作揖上前施禮,深情款款地喚一聲“小姐”。
唱《七世夫妻》時,戲里的他和她,原是天上王母娘娘身邊的一對金童玉女。只因在給王母祝壽的那天,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玉盞,被王母一怒之下,罰下人間,還背負一句惡毒的咒語:在人間,七世里都配不成一對好夫妻。一世里,他是萬喜良,她是孟姜女。二世里,他是梁山伯,她是祝英臺……那一出戲,臺上的人唱得哀轉哽咽,香帕滴淚;臺下的人聽得柔腸寸斷,涕淚漣漣。戲罷卸妝的時候,他說:“如果是《八世夫妻》,該是這一世了!”
那一年,在老公社大禮堂里,演一出剛從昆曲里改編過來的《牡丹亭》,下午一場,晚上一場,上午是演員對唱詞。情節是《尋夢》那一節:夢醒來的杜麗娘忘記了夢境和現實的區別,在花園的好看春光里尋找夢里的那個人。在大禮堂上面小閣樓的窗臺邊,她不走碎步,也未施脂粉,只望著一窗的雨,輕啟櫻桃小口,一股清泉流出:那一邊可是湖山石,這一邊似牡丹亭,雕闌旁是芍藥牙兒線,一絲絲垂楊枝,一串串榆莢錢。然后是一句幽怨的念白:唉——昨日夢中那個人,怎生不見呢?像一滴冷雨,落在他的心窩里,然后通體透涼。他無言,他沒有接著對下去。他和她,何嘗不如此——只能是戲里的夫妻。戲外,在鍋碗瓢盆里,在衣衫床被間,是沒有他的氣息的。他的家里有結發的妻。
那一出《牡丹亭》到底沒有唱完,下午的時候,有人來把她接走了,之后她就再也沒來唱過戲,一生的舞臺只在悲情的《七世夫妻》和鶯鶯軟語的小姐角色里。婆婆去世后,她就一直在家里操持家務,相夫教子。
臺上的戲還得唱下去,臨時尋來個小姑娘,替她的杜麗娘,唱得也還柔婉動人,可他忘詞了。他款步上前,喊一聲“小姐”,抬眼看去,還是那一件羅衫和頭飾,還是那一色朱唇和胭脂,可不是原先那顧盼含情的目,不是那頜下的蘭花指半遮著半羞半怒的臉。那一場戲,他唱砸了,至此再沒上臺。
這一次,他留在了侄子的劇團里,隨劇團常去她那里唱戲。只是,他不唱,他在臺側低頭拉著二胡。一張馬尾弓,在他手里推出去拉回來,好似千鈞的石碾,碾不碎人世間的蒼涼不平事。
戲罷,散場,他總愛走到話筒前,對著黑夜的天空,用蒼勁高遠的老生唱腔唱一句:怎生——不見——那——個——人!臺上的人笑,臺下的人遠遠地回頭,也笑。只有她,立在臺下混亂的人群里,淚流滿面。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