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人間詞話·細雨濕流光》經(jīng)典解讀
王國維《人間詞話·細雨濕流光》經(jīng)典解讀
細雨濕流光
人知和靖《點絳唇》、圣俞《蘇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闋為詠春草絕調(diào)。不知先有正中“細雨濕流光”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
少女多思春，文人多悲秋。
隨著王國維品讀這些詩詞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文人也并非就是悲秋，春天對于他們來說也是悲戚的。
越是美好的東西，越是叫他們無限憐惜，由這無限的憐惜而生出無限的悲傷，在這如花似錦的春天里，他們更多的是傷春。
那么春草呢？依舊是的。
傷春亦傷草。春來芳草，雜亂。
北宋詩人林逋，此人似乎有著莊子的仙風(fēng)道骨，他一生不仕，終身未娶，平日里只是養(yǎng)鶴賞梅，這些愛好成為了他的終身伴侶，素有梅妻鶴子之譽。盡管好似一個得道成仙的人物，林逋《點絳唇》中的春草也透著一股沁涼之意。
點絳唇
林逋
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余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shù)，南北東西路。
金谷園原是指西晉富豪石崇在洛陽的一座奢華別墅。因征西將軍祭酒王詡回長安時，石崇曾在此為其餞行，后來就漸漸成為了送別、餞行的代稱。
開頭便是送別的場景。這送別的地方，“亂生春色”乃是指的春天一到，雜草亂發(fā)，兀的亂草叢生，更增添離別的凄楚之意。而“誰為主”也說明這送別的地方，這曾經(jīng)的園子，想來已是荒蕪許久的。
“余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币粓鰺熡瓯銓@子里的花摧殘殆盡，更是烘托出送別的氛圍。
“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币琅f是告別之時的歌聲，長亭也是告別的場地，十里長亭送別，一直到日暮，何等的依依不舍。
“王孫去。萋萋無數(shù)，南北東西路。”王孫指的是出門遠游之人。目送出門遠游之人而去，滿目的荒草萋萋，漸漸淹沒這眼中之人，淹沒他在這南北東西的路途。
這首《點絳唇》中，林逋所寫之草是亂草，春來瘋長之亂草，是淹沒離人的萋萋芳草。林逋所抓草之靈魂乃是亂。
圣俞就是梅堯臣，他的《蘇幕遮·草》在第二十二則出現(xiàn)過。
蘇幕遮·草
梅堯臣
露堤平，煙墅杳。亂碧萋萋，雨后江天曉。獨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長亭，迷遠道?？霸雇鯇O，不記歸期早。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
其中寫草的妙句：“亂碧萋萋，雨后江天曉?！边@里的草也是亂碧萋萋，大雨之后，更能顯其翠色，卻也更見其萋亂。
“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闭w看這春草，在這光線之下，嫩色卻相宜。
最后一句“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殘陽中的草色如煙，似乎表現(xiàn)得還是芳草萋萋之意。
歐陽修《少年游》也乃是詠草之詞：
少年游
歐陽修
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
“闌干十二獨憑春”，開頭之句，點明季節(jié)就是“春天”，而“獨”字寫出了孤身一人。春日來臨，卻是獨身一人。獨身一人，卻還登上高閣?！瓣@干十二”和“憑”字，表示為覓春色，憑遍了十二闌干。辛棄疾有詞云：“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p>
一一憑遍十二闌干，何等焦急之心思，不知道是在尋覓春色呢，還是在等待良人呢？
“晴碧遠連云”是詞人登上欄桿之后所見之春色，“晴碧”正是所見草之顏色。江淹《別賦》云：“春草碧色?！北讨缟?，當(dāng)時天氣也是十分好的，看起來草色更艷?！斑h連云”，碧草連天，也是登高看遠所致。杜牧《江上偶見絕句》就有：“草色連云人去住。”
“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边@里的“千里萬里”是緊接著“晴碧遠連云”而來的，也就是草的碧色千里萬里。這碧草萬里，卻盡是二三月里行色苦愁之人。二月三月恰恰是這早春之景，和開頭的“獨憑春”是相應(yīng)的。幽幽碧草，恰恰給苦行之人更增添了一份離別的哀愁。
下闋：“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這里是用典，“謝家池上”指謝靈運《登池上樓》中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借他人之詩，而生自己之情，所以才說是叫“吟魄”?！敖推峙稀敝附妥鳌秳e賦》描摹各種類型的離別情態(tài)，里面又有直接描寫春草的“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的句子。賦中還有：“知離夢之躑躅，意別魂之飛揚?！彼詺W詞中出現(xiàn)“離魂”正與“江淹浦”相應(yīng)。
“那堪晴碧遠連云，更特地、憶王孫。”“那堪”是不能忍受，不能忍受什么呢？黃昏之中的疏雨，更是將人的離愁之苦，重重地加上了一個砝碼。那么在這樣的雨天之中，越是憂傷，就越是思念那個遠行在外的人。“憶王孫”來自《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p>
此首詞中所寫之人，因為一個思念，不管是“晴碧遠連云”，還是“行色苦愁人”，都愁眉不展，皆因游人不能歸。
在歐陽修的詞里，芳草是“晴碧遠連云”，寫出了芳草之寬廣，春色正碧，表現(xiàn)的還是遠游之愁。
最后，細讀馮延巳《南鄉(xiāng)子》之草：
南鄉(xiāng)子
馮延巳
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
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幸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
微雨潤草色，年年芳草流光飛舞，這遺憾也年年隨草而綠。雨霧若煙鎖鳳樓，鳳樓之中茫茫無限心事。鴛鴦鸞鏡，越是這些成雙成對的東西，看在眼中，越叫人斷腸。相思之人，魂夢悠揚。睡醒之時，枕邊點點滴滴楊花淚。薄幸之人遲遲不歸，空將這留門半掩。等待以至斜陽歸，辜負這春淚幾行。
怪不得王國維說馮延巳的“細雨濕流光”，僅僅五字，便能攝春草之魂呢。
“流光”似乎指的是草，但是卻又點出了草經(jīng)過細雨洗刷之后的形態(tài)，宛若流光，它是亂的，光就是不定的，它是亮的，雨后的草色更加的鮮亮。
“細雨”即連綿之雨，似乎透著憂思之情?！凹氂隄窳鞴狻敝械摹皾瘛弊郑砻骷氂隄駶欀鞴猓皾瘛憋@得又是何等的輕柔，而這“濕”的動作的發(fā)出者卻又是“細雨”，“細雨”往往是催打紅花者，溫情的同時，又有了一絲幽怨之意。
此節(jié)，王國維點出的例子，均是春草，均是清冷凄楚之際，均是黃昏思歸之時，均是春草無邊，傷春惜春，若春草蔓延，幽幽裊裊，一片碧翠，一片深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