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二)·三》鑒賞
作者: 曹增渝
冰心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無可比擬!仿佛萬一,只能說是似娟娟的靜女,雖是照人的明艷,卻不飛揚妖冶;是低眉垂袖,瓔珞矜嚴。
流動的光輝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濃黑的,天空是瑩白的,無邊的雪地,竟是淺藍色的了。這三色襯成的宇宙,充滿了凝靜,超逸與莊嚴;中間流溢著滿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詞文字都喪失了,幾乎不容凝視,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決不宜于將軍夜獵——那從騎雜沓,傳叫風生,會踏毀了這平整勻纖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鐵甲,會繚亂了靜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嘩歡笑,杯盤狼藉,會驚起樹上穩棲的禽鳥;踏月歸去,數里相和的歌聲,會叫破了這如怨如慕的詩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愛友話別,叮嚀細語——凄意已足,語音已微;而抑郁纏綿,作繭自縛的情緒,總是太“人間的”了,對不上這晶瑩的雪月,空闊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縱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尋,有佳音可賞,而一片光霧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點綴。
我倚枕百般回腸凝想,忽然一念回轉,黯然神傷……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這些女孩子,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飛身月中下視,依山上下曲折的長廊,雪色侵圍欄外,月光浸著雪睜的衾稠,逼著玲瓏的眉宇。這一帶長廊之中:萬籟俱絕,萬緣俱斷,有如水的客愁,有如絲的鄉夢,有幽感,有徹悟,有祈禱,有懺悔,有萬千種話……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疊到千百回,世事從頭減去,感悟逐漸侵來,已濾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懷。這時縱是頑石鈍根,也要思量萬事,何況這些思深善懷的女子?
往者如觀流水——月下的鄉魂旅思,或在羅馬故宮,頹垣廢柱之旁;或在萬里長城,缺堞斷階之上;或在約旦河邊,或在麥加城里;或超渡萊因河,或飛越落璣山;有多少魂銷目斷,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來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許明日,也許今年,就揭卸病的細網,輕輕的試叩死的鐵門!
天國泥犁,任她幻擬:是泛入七寶蓮池?是參謁白玉帝座?是歡悅?是驚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間的留戀,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將實而仍虛的愿望;豈但為我?牽及眾生,大哉生命!
這一切,融合著無限之生一剎那頃,此時此地的,宇宙中流動的光輝,是幽憂,是徹悟,都已宛宛氤氳,超凡入圣。
萬能的上帝,我誠何福?我又何辜?……
二,三十夜,一九二四,沙穰。
對自然美的傾心,是冰心作品中一個經常出現的旋律。特別是留學美國、因病在青山沙穰療養的時候,她以“賞明月、看朝霞為日課”,筆下更是處處流露出對大自然無限依戀的深情。然而她所描繪的自然風光,卻并非純客觀的寫真,而是心與物的擁抱和相互滲透。這篇《往事(二)·三》,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一方面是“林中月下的青山”,一方面是懷鄉思親的意緒。非此物境,不能負載這纏綿幽渺的情愫;非此心境,不能領悟這雪月山林的況味。二者的契合融匯,才造就了這篇作品獨具的情調、氛圍和境界。
這里所描繪的景觀,與其說出自作者眼睛的觀察,不如說源于她心靈的感覺。作品一落筆便是一個恰到好處的比擬,緊接著淋漓酣暢地為這片時空涂抹出濃墨、瑩白、淺藍的底色和基調,使整個畫面溢出一種明艷照人卻又超凡脫俗的韻致。
尤其令人感佩的是,在傳神寫意的筆觸中,作者竟然表達出一種極其精細純凈的感覺。在一系列否定性的排比句式之中,她將“今夜的林中”與“將軍夜獵”、“燃枝夜餐”、“愛友話別”和“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等多種足以調動起讀者豐富想象的美好境界進行細致的比較和區分,最后得出一個令人既悠然神往又黯然神傷的結論:“今夜的青山只宜于這些女孩子,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以否定的形式進行如此廣泛的對比,并不是一種筆墨的浪費,恰恰相反,這其實是一種相反相成的烘托和渲染。對比的雙方之間有“妙理貫通”,所謂“欲合之而又不可合,欲分之而更不可分”,結果所產生的是雙重的美感。這篇散文詩中歷來以這段文字最為膾炙人口,正是由于上述原因。
后面幾段,由“景語”轉入“情語”,由林中月色的描繪轉入情懷和意緒的直接抒寫。作者先設想自己若能飛身月中下視的情景,然后以己心度人,悉心體味周圍女伴們“月下的鄉魂旅思”和關于生死的瞻念,最終則仍在月華的氤氳中升華為一種宗教式的感悟,可謂“哀而不傷”。
冰心的語言素來以清麗典雅著稱,在散行的文字中,時時出現精美的偶句,并間或融入一些富于表現力的文言詞語和古典詩詞中的意境,因而有一種獨特的美感,當時號稱“冰心體”,深受廣大讀者的喜愛。這篇作品更是堪稱“冰心體”的結構,其中妙處,當不難領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