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敬霞《遙拜隊長》東方文學名著鑒賞

作者： 韓敬霞

【作家簡介】井伏鱒二(1898— )是日本當代著名小說家。他1898年2月15日生于廣島縣深安郡加茂村，本名滿壽二。1917年考入早稻田大學，先在文學系，后又到法文系，同時在美術學校學美術。1922年因不滿系主任片上伸的獨斷專行，中途退學。井伏鱒二在大學時代，興趣由繪畫轉向了文學，特別喜歡托爾斯泰的作品。1923年與早稻田大學校友創刊同人雜志《世紀》，并發表了大學時代的習作《山椒魚》，顯示出了他的創作才華。1924年又與《世紀》的同人創刊《陣痛時代》，并進入聚芳閣出版社工作。

進入昭和年代以后，井伏鱒二寫作并發表了大量的短篇和中篇小說。1929年他加入舟橋圣一等人創辦的雜志《文藝都市》，成為新興藝術派的成員，作為新進作家受到文學界的矚目。1930年出版新興藝術叢書之一的短篇小說集《深夜和梅花》，確立了在文壇的地位。這一時期的作品還有《壞朋友》(1930)、《女人來訪》(1933)、《約翰萬次郎飄流記》(1937)、《多甚古村》(1939)等，其中《約翰萬次郎飄流記》獲得直木文學獎。1941年井伏鱒二應征入伍，在新加坡《昭南時報》社任職，翌年回國。這段生活開闊了他的視野，豐富了他的創作源泉。

戰后，井伏鱒二的創作開始轉向于描寫日本戰敗后社會的混亂和市民階層的喜怒哀樂，以創作風格獨特和文筆幽默含蓄見著于文壇，形成了獨樹一幟的井伏文學。1949年的《今日停診》反映了戰后日本社會下層貧民的悲歡，獲讀賣文學獎。1950年的《遙拜隊長》則揭露諷刺了法西斯軍人的可憎面目。1954年的《流浪漢宇三郎》獲藝術院獎。1965—1966年發表的《黑雨》是井伏文學最優秀的代表作，如實地反映了原子彈轟炸后廣島人民的生活慘狀，獲得野間文藝獎。

井伏鱒二是一位多產作家，作品以短篇小說為主，兼有少量長篇，還有大量隨筆和詩歌。他還是日本藝術院成員，獲得過政府頒發的文化勛章。

《遙拜隊長》，柯毅文譯，見《井伏鱒二小說選》，外國文學出版社1982年出版。

【內容提要】一個叫大字笹山的屯子里出了亂子，屯里的人很為難，這亂子是由一個叫岡崎悠一的陸軍中尉引起的。

岡崎悠一，32歲，瘸腿，并且瘋瘋癲癲的。他總是錯誤地認為眼下戰爭還在繼續，覺得自己還是個軍人，在吃飯之前要念軍人敕諭，走路時發出“正步——走”的口令，甚至把他娘給他買的煙當作天皇恩賜的，面向東方致遙拜之禮。如果悠一只是自己這樣做倒還罷了，，麻煩的是他一發起病來就把屯里的人當作自己的部下，對他們發號施令，人們也只好按照他“沖鋒”、“臥倒”的口令做著，否則就要遭到他的訓斥。悠一為難的對象一般只是笹山屯的青壯年，但也有例外。老早以前，他曾對來笹山屯收買青菜的兩個青年喊口令，把兩個青年嚇跑了，因為那是戰敗不久，人們對軍隊用語還感到有些懼怕。最近，悠一又對一個來屯里收買木炭的青年人發號施令，人家就不買他的帳了。當時那青年正和這個屯里的山林主棟次郎在一起談話，悠一上前就命令道：“臥倒!”棟次郎知道悠一的毛病，就趕緊趴下了，而那青年則不服從，罵悠一是“軍國主義的亡靈”、“法西斯余孽”，并跟悠一打了起來，在棟次郎的勸解下才離開。悠一被送回家去后，照例要被關到倉庫的禁閉室里，過那么兩天病不發作時再放他出來。因為悠一還得幫助他娘干田里的活，并做一些家庭副業，否則這孤兒寡母的家庭是沒法過活的。悠一他娘招的是上門女婿，丈夫在悠一上小學那年去世了，她就只好在車站前的一個客店里當女傭人，生活也稍有富余。悠一高小畢業時，因為成績優秀，村長和小學校長就極力推薦他考入了少年軍事學校。悠一從少年軍校出來，又經歷了士官學校，22歲就被授與了少尉軍銜，后來被派到馬來亞去，在吉隆坡升為中尉。屯里的人所知道的關于悠一的事也只是這些，至于他怎樣變得瘋瘋癲癲，腿也瘸了，屯里人就只有這樣那樣地猜測了。

棟次郎的弟弟與十從西伯利亞被遣送了回來，他在火車上聽到有人唱自己家鄉的兒歌，因此結識了悠一在馬來亞時的勤務兵上田五郎，與十從上田那里詳細地打聽到了悠一受傷及神經失常的原因。原來，悠一是從卡車上摔下來折斷了腿，同時變得像傻子一樣的。那是在馬來亞一次急行軍的途中，一輛卡車正好在一座橋的中間拋了錨，士兵們在等待修車的過程中大聲閑扯著，一個姓友村的上等兵看著野地上的彈坑感嘆道：“戰爭這玩意兒，完全是任意揮霍。”這話被遙拜隊長悠一聽到了，就上前訓斥并責打友村。正當這時，駕駛員試車，隨著車的晃動，悠一抓著友村跌落到橋下，友村頭朝下撞在破碎的橋墩上，又滾進了水里，大家找了好久也沒找到他的尸體。悠一則摔昏了過去，在被送往野戰醫院的途中，還說著訓斥友村的胡話，最后落了個瘸腿和癡呆的毛病。大家都覺得因為友村生前得罪過遙拜隊長，所以才死得這么慘。遙拜隊長有個怪癖：只要聽到戰況有什么好消息，就要朝東方遙拜。如果是在宿營地，哪怕溝里的水再臟，他也要沐浴一番，然后朝東方遙拜。就是在運輸艦上，他也命令部下在甲板上列隊，向東方遙拜，三呼萬歲，有時每天要遙拜幾次。對這種做法他還振振有詞：“如果你們也把戰陣訓詞熟讀玩味一番，就會豁然領悟遙拜之妙訣，領悟了這個妙訣，眼前就會展現出一個使你陶醉的境界來。”許多士兵對遙拜的做法很反感，但都不敢說，只有友村心直口快，說這是“混帳做法”。上田向與十講完了悠一受傷的故事后，說自己也很討厭悠一，“過去只是帶著一種懼怕的心情來看待他，如今卻激起了一股憎恨的心情，代替了以往那種懼怕的心情”。

與十回家的那天，遙拜隊長又犯病從家里跑了出去。他跑到山腰的公墓地里，用皮帶抽著那一塊塊的墓碑，就像是在抽打自己的部下。正在這時，當天回來的與十和哥哥棟次郎幾個人上墳來了。正當他們雙手合十、頂禮膜拜之時，悠一向他們發出了集合的命令，幾個人為了安撫悠一，把上墳用的一個包子給了他，悠一把這個包子看作是圣上御賜的糕點，要大家面向東方致遙拜之禮，并說：“光榮，莫過于此。”大家吃了悠一塞進他們嘴里的那塊包子，覺得很惡心，與十罵悠一是個“可怕的僵尸”，但棟次郎等人卻很欣賞悠一能準確地弄準東方的位置。幾個人回屯路過悠一家門口時，看到悠一他娘正用吊桶打水，吊桶上系的鐵鏈子聲音很刺耳。記得當初村長和小學校長來勸悠一報考少年軍校時，校長還夸那鐵鏈子的聲音跟仙鶴叫一樣，為了這幾句話，悠一他娘那天多打了好幾桶水，為的是讓左鄰右舍都能聽到吊桶的聲音。

【作品鑒賞】井伏鱒二的小說在日本被稱為“庶民文學”，這是因為井伏的小說主要取材于現實社會中下層人民的生活，代他們申訴疾苦，對他們寄予無限同情。井伏戰后揭露法西斯戰爭罪惡的作品，同樣是通過描寫下層人民的悲歡離合，反映戰爭給廣大人民所造成的傷害，體現了井伏文學一貫的人民性。這類作品在井伏的創作中占有重要地位，1950年2月發表于《展望》上的短篇小說《遙拜隊長》就是其中杰出的一篇。

《遙拜隊長》通過對一個下級軍官岡崎悠一病態行為的描述，譴責了法西斯軍國主義戰爭。小說的主人公岡崎悠一是作者著力塑造的一個人物，他本是日本帝國主義軍隊的一個小隊長，對天皇滿懷忠誠，動不動就率領部下朝向東方遙拜，因此得了個“遙拜隊長”的綽號。岡崎悠一的行動是可笑的，尤其是在他受傷而復員回鄉后，這種可笑就達到了極致。雖然戰爭結束了，但悠一還以為是在戰時，自己仍是軍人，因此他在瘋病發作時就把周圍的人看成了自己的部下，命令別人沖鋒、臥倒，讓別人向東方遙拜，鬧出了許多的笑話，他自己也因此成為了別人的笑柄。作者是以諷刺的筆調描寫岡崎悠一的行為的，同時又以同情的目光注視岡崎悠一的命運。的確，岡崎悠一的命運是可悲的，他小時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少年，本來是可以成長為一個優秀的青年的，卻因為被卷入一場帝國主義戰爭而變成了瘋瘋癲癲的妄想狂，成為了戰爭的犧牲品。岡崎悠一既可笑又可悲，這不禁令人想起俄國作家契訶夫筆下的普利希別耶夫中士等人物形象，契訶夫通過對一系列小人物的描寫，表現了他對人民的同情和沙皇制度的諷刺。井伏的《遙拜隊長》表現出來的對軍國主義的控訴和對下層人民的同情，與契訶夫的小說有著同工異曲之妙。

《遙拜隊長》雖然沒有直接描寫軍國主義奸淫搶掠的罪行，卻深刻地揭示了軍國主義思想對人們心靈的毒害。正因為軍國主義思想已經深深地鐫刻在岡崎悠一的頭腦中，他才能夠有意識地宣揚和無意識地流露。岡崎悠一竟然把讀戰時訓詞和向東方遙拜看作是一種樂趣，并領略到了一種“陶醉的境界”，可見其流毒之深，悠一已自覺不自覺地成為了軍國主義戰爭的宣傳者和執行者。作者在小說中寫出了軍國主義思想對人們的毒害，不僅在于抨擊和鞭笞法西斯戰爭，還要引發人們對這一社會現象的思考。戰爭雖然結束了，但軍國主義思想的流毒還很深，有千千萬萬個岡崎悠一式的人物存在于日本社會中，成為宣揚軍國主義精神的傳聲筒。還有相當一部分人，雖然痛恨軍國主義戰爭，但還不十分清楚戰爭的罪惡，不知不覺中也受到了軍國主義思想的腐蝕。笹山屯的人以屯里有一個退役軍官為榮，一味地順從悠一的各種病態行動，甚至欣賞悠一能準確地找到東方的位置。這些人表面上是不想與瘋瘋癲癲的悠一對抗，究其實質，是還沒有擺脫戰時的那種奴性心理，只是唯唯諾諾地忍耐著戰爭流毒的侵蝕，用棟次郎的話就是：“只當是在戰爭期間一樣，有什么彼此不可以忍耐的事呢。”這種思想恰恰是日本在戰后建設一個和平民主國家的嚴重障礙，不徹底消滅軍國主義思想的流毒和影響，一個新生的日本就很難立起。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井伏鱒二思考問題的敏銳性和深刻性，這同時也是全體日本人民在戰后必須嚴肅思考的問題。

井伏文學在日本被認為是最具有昭和文學特色的作品，這不僅因為井伏文學具有濃烈的現實主義精神，反映出了昭和時代的本質，還因為井伏文學有著獨樹一幟的創作風格，《遙拜隊長》就突出地表現了井伏文學幽默含蓄的文筆特色。井伏以幽默辛辣的筆調，描述了下級軍官岡崎悠一的一系列病態行為，讀來使人忍俊不禁。悠一戰時因為屢屢向東方遙拜，得了個遙拜隊長的綽號，戰后他因為腦子受傷仍然沿襲著戰時的行為，這就與戰后的社會環境發生了沖突，他的行動也就變得可笑了。作者用嘲笑的口吻諷刺了悠一那遙拜的怪癖，同時又以感傷的情調敘述了悠一的成長過程，幽默而不失辛辣，調侃而不失嚴肅。在作者筆下，幽默的筆調和哀傷的情感交織在一起，譜出了一曲控訴軍國主義戰爭之歌。

井伏是日本新興藝術派的成員，早年受到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影響，創作上多采用象征手法，后來創作重點轉向描寫下層人民，顯示出了濃厚的現實主義傾向。但在他轉向后的作品中，仍然可見他早年受現代主義文學影響的痕跡。《遙拜隊長》的主人公岡崎悠一就是一種象征，他象征著一股軍國主義思想的流毒，作者借悠一的瘋癲象征地說明了這種流毒在戰后的日本是如此地頑固，并且還擁有一定的市場。從這個意義上說，岡崎悠一就是軍國主義思想的代名詞，他的綽號“遙拜隊長”清楚地體現了這種象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