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榜樣與惡榜樣
好榜樣與惡榜樣
榜樣有(一)好的與(二)惡的兩種。這兩種中,還是好的有益于人呢?還是惡的有益于人呀?我們還是見了好榜樣,就會學做好人呢?還是見了惡榜樣,立時避做歹人呀?
我的問題太抽象了。讓我來改寫,改成具體些:
我眼前有一位留學歸國的大學畢業生——由學士而碩士而博士。他專攻哲學,非獨精通洋文,就是國學也有根柢。他的品行,又這樣端方;所以凡認識他的人沒有不稱他為學問家,沒有不贊他“少年老成”。他的年歲,不過三十,但他的談話,他的寫作,真能使人佩服——六十歲的老頭子也及不到他。的確,他配做全國青年的模范。然而學他的人并不多。認識他的青年都沒有效學他的志愿。
一年以前,我親見一個持手槍,搶金飾,打死人的強漢。我預料他一定要被捕的,一定要判死罪的。果然,他在月前已經受絞刑而死了。報紙上登載他受刑的新聞那一天,我聽見一位穿西裝的中年人自言自語地批評道:“強橫有什么用?他到底死了!強韌者死,殺人者亦死。賭害人,賭害人!他好賭。不賭不會搶劫,不搶劫不會殺人。可惜得很!好好的一個小伙子,白白的送了性命。但是殺一儆百——倒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在繁華(萬惡?)的上海。”
那一位不知姓名,自言自語的中年人,贊成惡榜樣,不贊成好榜樣。我聽見他的言語,就知道他的意見,與我的意見完全一致。那就是說:好榜樣不易感人,惡榜樣最易感人。見了好榜樣,我們不一定學。見了惡榜樣,我們一定會避。效學好榜樣,固然可成好人;但逃避惡榜樣,也能不做壞人。國家嚴辦犯法者,志不在感化罪人,而在警告常人。……下面是我的白話“新”體詩:
孩兒們,看呀!
看那邊路旁的乞丐!
他穿的是破衣。
他吃的是冷飯。
除了一棒一籃外,
他一無所有。
這都是少小不努力,濫用錢的結果。
孩兒們,他是荒唐的代表。
孩兒們,要勤儉,要學勤儉。
我的新詩太不行了;恐怕路易士諸君見了非大笑不可。還是讓我來一首“不三不四”舊詩罷,如下:
倘然要習上,
取法乎“良匠”。
榜樣滿天下,
或模(動向)或力抗。
“模”是模仿,“抗”是逃避。(因為平仄聲和押韻的關系,我用這兩個字)。我善于逃避惡榜樣,不善于模仿好榜樣。半部《論語》,就能治天下。我的國學根基固然不堅,但幼時也讀過《四書》,又讀過一經一傳(《毛詩》與《左傳》)。為什么常常傷風咳嗽,常常腰酸背痛,連“身”都“治”不好呢?因為我不善學效好榜樣的緣故,因為我不能以圣賢為模范的緣故。
惡榜樣,我倒能夠力抗。數月之前,家中出了一件小事情,內子用電話通知我以后,我氣極了;馬上回家,滿擬把兒女們大罵一番。在電車中,有兩個乘客高聲大鬧。他們是寧波人,一個是妻,一個是夫。妻說道:“你不做正事,同女人開旅館,推說到外埠去。今天被我找到了”。夫答道:“不關你的事。我不好玩么?”妻道:“這還是玩?那只貨色(指女人)是你的表妹,又不是婊子。玩表妹,你真是好人!我是你的結發,好不管么?”夫道:“回家去講!何必在此大鬧。大家都笑,你見么?”妻道:“我不怕別人笑。我要你丟臉。”……
聽了這個“演講”之后,我的怒氣倒全消了。我回到家中,心平氣和地同妻兒們講了幾句話,問了幾個問題,大家都笑嘻嘻地很歡喜,一點事情也沒有。這不是我逃避惡榜樣的實例?這不是惡榜樣反而有益于我的證據么?沒有他們的高聲大罵,恐怕我回家后倒要高聲大罵了。
原載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五日《文友》第三卷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