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巖津《五重塔》東方文學名著鑒賞
作者: 謝巖津
【作家簡介】幸田露伴(1867—1947),日本近代著名小說家、戲劇家、隨筆家。生于江戶(今東京)的一個幕府舊臣家庭,兄弟8人,排行老四,原名成行,別號蝸牛庵。幼時曾在私塾讀誦《孝經》,后入東京英學校(青山學院大學的前身)肄業。1883年轉入東京電信修理技術學校,次年畢業。在這一時期,露伴常去東京圖書館,廣泛涉獵了漢文古籍、佛典及德川時代的文學作品。同時又在夜間到菊池松軒的私塾“迎曦塾”學習程朱理學,從而使他深受中日古典文學的熏陶,學識淵博,有較深的文學造詣。在電信技術學校畢業以后,幸田露伴就職于中央電信局。1885年又到北海道任職。這期間他受坪內逍遙、東海散士等人作品的鼓舞,于1887年棄職返京,從此開始了文學創作生涯。1889年他在《都花》雜志上發表了小說《露團團》,登上了文壇,并以同年發表的短篇小說《風流佛》而成名。也是在這一年,他與坪內逍遙、尾崎紅葉一起加入《讀賣新聞》社。幸田露伴與尾崎紅葉、坪內逍遙、森鷗外齊名,這一時期在日本文學史上便被稱為紅露逍鷗時期,他們的作品雖帶有舊文學痕跡,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時代的風貌。
幸田露伴的大多數作品是用文言寫成的,他的早期小說,歌頌了日本明治維新后,資本主義上升時期人們的進取精神,較有代表性的是《五重塔》、《緣外緣》(后改名為《對骷髏》)、《一口劍》(又名《鍛刀記》)這些作品以浪漫主義手法描繪了壓在社會底層的普通勞動者堅韌不拔的毅力。1905年以后,露伴把主要精力用在學術研究方面,著有《芭蕉七部集抄》,并取材于中國明史寫成歷史小說《命運》等。最后一篇小說《連環記》發表于1940年。1947年病逝。曾于1937年獲日本文部省頒發的第一屆文化勛章。
在創作方法上,幸田露伴受井原西鶴的影響比較多,較擅長對人物心理的深入挖掘,從而使他的作品富有感人的力量。
【內容提要】十兵衛是個窮木匠,他性情愚訥,不善于待人處世;不論干什么粗雜的活他都格外細致認真,自然進展也很慢,故此周圍的人們都稱他“呆子”?!按糇印彪m然外表粗笨,卻身懷絕技,只是無人賞識,師傅源太不嫌棄他的“呆”而對他加以照顧,讓他在自己手下干活。但十兵衛卻因自己的手藝得不到展示,沒能留下一件傳世之作而郁郁寡歡。正在這時,附近感應寺德高望眾的老和尚朗圓想蓋一座五重塔。這可是件將能流芳百世的建筑,自然由遠近聞名且技藝高超的源太師傅承當了下來。誰也沒想到,平時一貫呆氣十足的十兵衛,聞聽此事以后,卻苦苦哀求朗圓將這項工程委托給他來完成,雖然他不想搶自己的恩師源太的活計,但他又實在不甘心錯過這對他來說是唯一的機會,將自己的手藝埋沒,默默無聞地活著。他請求朗圓親自觀看他制作的五重塔模型。朗圓被十兵衛精湛的手藝和執著的精神所動,但又不好擅自將建塔的工程委派給十兵衛,只好將十兵衛和源太一起找來,用兄弟互愛互助的故事教育他們彼此謙讓友愛。聽了這個故事,十兵衛雖然不甘心,但還是決定忍痛放棄與師傅的競爭;而源太也開始讓步,打算讓十兵衛同自己共同建造五重塔,想不到十兵衛拒不接受這個折衷的方案,最后源太徹底讓步,讓十兵衛獨自承擔建塔工程。十兵衛終于如愿以償,愚訥的性格使他沒有向源太表示由衷的感激,便把所有的熱情投入到建塔上了。忠于師傅的清吉是個直爽魯莽的小伙子,他為源太鳴不平,一怒之下來到工地,砍掉了十兵衛一只耳朵,傷及肩部。十兵衛不為所動,第二天仍舊帶傷來到了工地干活。這一舉動感動了由于瞧不起他的“呆”而成天怠工的眾工匠。大家齊心協力,工程進展非常迅速。不久,一座宏偉壯觀,精美無比的五重塔竣工了。就在大家交口稱贊,準備舉行盛大竣工儀式之時,天氣突變,狂風暴雨不期而至,很多房屋建筑不堪暴風雨的襲擊,坍塌零落。十兵衛慘淡經營的五重塔在怒號的狂風中嘎嘎作響,眾僧人為五重塔的命運提心吊膽。眼看著五重塔搖搖欲墜,應該最關心五重塔命運的十兵衛卻不見露面,看來真是個“呆子”呀。寺里出了一大筆賞錢派人穿過漫天飛舞的瓦片、木板,來到十兵衛家那間房頂已被狂風揭掉的小屋,卻見十兵衛呆然而坐,不為暴雨狂風所動。他堅信自己建造的五重塔絕不會因這風雨而受絲毫損傷,人們的擔心是對他的侮辱。他冒雨來到五重塔頂,準備與塔共存亡。與此同時,還有一個人在風雨中繞塔徘徊,那就是源太。
雨過天晴了,感應寺的五重塔未有絲毫損傷,人們稱贊朗圓慧眼識英才。竣工儀式結束后,朗圓當著源太和十兵衛師徒的面為塔題字:“十兵衛建造,源太郎協助完成”,二人心服口服。從此,五重塔傲然聳立。
【作品鑒賞】《五重塔》最初于1891年11月至1892年3月連載于《國會新聞》上。據作者自己介紹,1890年他遷居到東京下谷區谷中天王寺町后,每逢看到巍峨的五重塔,便深深為其雄渾壯觀的氣勢所打動,因而想象馳騁,寫出了這部作品。
《五重塔》比較典型地代表了幸田露伴作品的藝術風格。小說全篇“貫穿著東方的強烈意志”(西方信綱:《日本文學史》),體現了日本社會資本主義上升時期人們的進取精神。這種精神主要在主人公“呆子”十兵衛身上得到體現。幸田露伴筆下的人物往往具有堅忍向上,不屈不撓的堅定意志。這種意志甚至可以表現為乖僻、固執、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瘋狂熱情,所以說這些人物往往個性突出,給讀者留有極為深刻的印象。十兵衛就是這樣的人物。十兵衛的獨特之處在于表與里的矛盾統一,這使人物形象獲得了一種特殊的藝術效果。從外表上看,十兵衛反應遲鈍,其貌不揚,在待人處事上顯得格外愚鈍,因而有“呆子”的綽號,自然也無人讓他獨擋一面,承擔重要的工程,似乎這一切都是合情而又合理的。然而,表面遲鈍的十兵衛卻有出人意料的高超技藝,他的“呆”則是認真執著,精益求精的個性表現。他無論做什么不起眼的話,都把它當成一件重要的事情,認認真真,一絲不茍地去做,“排除雜念,擯棄私欲,拿起鑿子只想好好穿眼,拿起刨子就只想刨個亮亮光光”。這種精神境界只能是一個對藝術執著追求的人才能達到的,然而人們卻因此而認為他“呆”,對他不理解,對他的才能更無人賞識。作者借長老朗圓的口,抒發自己的感嘆:“良馬不遇伯樂辨識,高士不為世俗所容,歸根結蒂,同樣可悲。”這正是為長期懷才不遇,遭人歧視的志士鳴冤叫屈之辭。外表顯得遲鈍的“呆子”有他手富的內心世界。他了解自己,認識自己的價值,為自身的價值無法被社會承認而憤悶不平。一但他遇到得以展示自身價值的機會,他會拋卻一切凡俗之事,包括源太的恩師之情,不顧一切地一往直前。為了突出十兵衛的性格,作者細膩地刻畫了人物的心理活動過程:為證明自身的價值,他一方面感到自己的競爭對手是自己的恩師而略有躊躇;另一方面,想到此生錯過了這一機會,便可能在這世上空走一遭,因而還是希望長老能把建造五重塔的重任交給自己來完成。此時,五重塔對他來說是實現自身價值的唯一機會,他已不把這件事看成一般的個人榮辱之事,而是決定自己命運的大事。在這樣的大事面前,一切其他俗務都可以擯棄。但盡管如此,十兵衛并非冥頑之輩,在聽了長老意味深長的故事之后,情義在他內心引起了巨大波瀾。他不甘心失去建塔的機會,又無法超越師徒之情,萬般無奈之下,他服從了后者。當源太決定讓步,與他共同建塔時,他斬釘截鐵地拒絕了;在他獨自承攬工程之后,他又一口回絕了源太提供的幫助。這些舉動看似不通情理,實際上更體現了他作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執著的追求。他之所以極力爭取獨自建造五重塔,與世俗的功利完全不沾邊,他只是想讓自己的手藝“留芳百世”,實現一個完完整整的自我,以維護自己作為一個藝術家的尊嚴。所以一旦他有了展示自己才能的機會,他會不讓他人來插手,并且忘記向對他百般讓步的源太致謝,黑天白日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五重塔?!俺灾顼垵M腦子都是塔,夜里做夢,魂魄也縈回在相輪頂上。干起活來把老婆孩子都忘得干干凈凈,既不回顧自己的過去,也不去想自己的未來,掄起斧子砍樹時就使出渾身力氣去砍,畫藍圖時就嘔心瀝血去畫”,甚至在他被忠于源太的清吉削掉了一只耳朵,傷及肩膀以后,他仍能忍痛來到工地干活。對于這樣一個忘掉自我而投身藝術的人,是無法用一般的“多情”還是“寡義”之詞來簡單評說的。
十兵衛這種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堅定意志感動了原來輕視他的工匠們,終于建成了留芳百世的五重塔。這說明心誠則靈,只要具有堅定的意志,頑強的拼搏精神,終會實現自己的理想。為了突出十兵衛技藝的高超不凡,作者精心設計了一場撼動人心的暴風雨,讓自然的偉力與人的堅定信念相對抗,并以五重塔的絲毫無損來突出人的力量的偉大。在這場暴風雨中,盡管周圍的人驚慌失措,但十兵衛卻泰然自若,他相信,憑著自己的技藝建造起來的五重塔絕不會在一場暴風雨之中倒塌,這是一種充分了解自身能力的自信,人們的擔心懷疑,他都無動于衷。因為潛心追求自我的十兵衛本來就不是對周圍人們的反應很敏感的人,在他心中,唯有長老朗圓是最值得信賴的。因而一聽說長老居然也對五重塔的堅固性產生了懷疑,他感到萬般傷心。這是對他自身能力的否定,是對他人格的侮辱。這時的五重塔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為了證明自己,他要與五重塔同生共死。因為,塔在,他的尊嚴也得到了維護,塔倒,尊嚴也隨之失去,便沒有了生存的意義。人格的自尊是理解十兵衛一切固執與偏激的鑰匙。
除了十兵衛,小說中其他人物形象無論筆墨多少,都有其個性。最值得說的是源太,小說突出了他作為一個“真正的‘江戶兒’”的豪爽、大度,如他雖然痛惜自己失去了顯身手的機會,但仍象一個哥哥那樣愛護十兵衛,把自己精心繪制的藍圖交給他。對于十兵衛的“無情無義”,他雖然很氣憤,但聽說徒弟清吉傷了十兵衛,他卻很生氣,因為這有傷他的名譽,要知道,他是一個講義氣之人,不可能去做這種“借刀殺人”的卑鄙事情,即使要報復,他也要做得光明正大。同時,作為一個優秀的工匠,不論他對十兵衛多么不滿,他仍時刻關注著五重塔的安危,因而在暴風雨之夜他會在五重塔下反復徘徊。
作者在十兵衛之妻阿浪身上著墨不多,卻將一個在窮困中為丈夫分擔憂患的善良女子形象活現于紙上。對源太之妻阿吉的既關心體貼丈夫、富有同情心又心胸狹窄的性格也表現得極為貼切。就連天真活潑的幼兒豬之,調皮的小沙彌,勢力眼的庶務長為右衛門、能言善辯的圓珍和尚,甚至十兵衛在街上偶然撞上的氣勢洶洶的婢女,均寫得栩栩如生,足見作者寫情傳神的筆底功力,為我們展示了一幅江戶末期的風俗畫卷。
從小說中還可以看到幸田露伴受佛教思想影響的明顯痕跡,這也是他創作的總體風格之一。小說結尾時暴風雨的磅礴之勢的描寫既有豐富的想象力,富于浪漫主義色彩,同時又有一種佛教的神秘氣氛,文筆沉郁瑰奇,頗有大家氣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