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婭《蕾莉與馬杰農》東方文學名著鑒賞
作者: 盧婭
【作家簡介】見《霍斯魯與希琳》。
《蕾莉與馬杰農》,張鴻年譯,中國文藝聯合出版公司1984年出版。
【內容提要】阿拉伯有位財產富足的貴人,因膝下無子,整日向真主禱告,后果得一子,生得貌美超群、聰明伶俐,取名葛斯。葛斯長大到學校讀書時與少女蕾莉相遇。蕾莉出身名門大戶,天生麗質,俐齒伶牙。兩人很快相愛,“二人同心,兩情相依,剛剛萌生的愛情猶如一杯烈酒,飲下之后暖流立即蕩漾心頭”。“葛斯愛蕾莉愛到失魂落魄,她留下他的魂,勾走了他的心。她長久地呆呆望著他的面龐,傾心愛慕但總不能如愿以償。”于是,人們送給葛斯一個外號“馬杰農”(意為瘋人)。
馬杰農與蕾莉的愛招來了世人的流言蜚語,蕾莉被迫退學,一對相愛的青年被人活生生拆散。“馬杰農自從不見蕾莉的容顏,根根睫毛都好像江河倒懸。他獨個游蕩在街頭市場,眼中淚水盈盈,心里滿懷憂傷”。“喪失了理智,耗盡了精神,他真成了個地地道道的瘋人”。他每天一早便奪門而出,披頭跣足去打聽蕾莉的消息;他跑到蕾莉家門口,把蕾莉踏過的門楣親吻;他唱著情歌戀曲,在荒野上狂奔。父親對此深感不安,聽了三親六故的勸告,用百頭牲口馱上財物禮品,到蕾莉家中求婚。蕾莉的父親以馬杰農終日病癲為借口,拒絕了這門婚事,馬杰農聽到這個消息,如五雷轟頂,“一會兒攀上高山,一會狂奔在荒郊。他像野人到處游蕩,夜間就露宿在荒原牧場”。他口中不斷呼喚著蕾莉的名字,“我對你的愛戀何時能夠忘懷,這心中的隱情對誰也不愿公開。這愛情合著奶汁溶進我的血肉,我生命的盡頭才是這愛情的盡頭”。父親帶著他去麥加朝拜真主,希望他能以對真主的愛斬斷情絲。馬杰農向真主開口訴說:“請讓我愛得更加深沉,愛得發狂,”“萬物之主啊,請讓我對蕾莉每日每時都加深自己的情意。”父親聽了兒子這番話語,終于明白兒子患的是心病,無藥能醫。
蕾莉部落的人們認為馬杰農整日呼喚蕾莉玷污了部落的名聲,要以鋼刀懲處馬杰農。馬杰農說:“不懼怕刀劍才配把愛情追求,刀劍有情,也不斬殺情人的頭。鐘情的人不怕威脅以死,怕世人威脅還算什么鐘情之至。”
蕾莉自被迫與馬杰農分離,“愛情的痛苦時時起伏在心胸。她困坐的閨房,別人不得近前,像那破碎的門簾,心碎片片”。夜靜更深,蕾莉獨自悲嘆,終日忍受著水深火熱一樣愛情的熬煎。通過市井過路頑童之手,她得到了馬杰農的情詩,并立即以詩應和,“就這樣在兩個情人之間,詩歌酬唱,往還書箋。他們是兩只春情萌動的黃鶯,唱出令人心碎的感情深深。他們是兩臺音色優美的古琴,兩人奏出的都是一樣的悲音”。
馬杰農與蕾莉的愛感動了一位專愛打抱不平的義士,他帶領人馬,穿上鎧甲征衣,去蕾莉的部落要求他們交出蕾莉。雙方開戰,兩軍相逼,但最后以和解而偃旗息鼓。馬杰農滿懷希望成為泡影,痛苦得如毒藥浸滿全身。他對著高山、荒野、烏鴉、幼鹿傾訴著對蕾莉忠貞不渝的愛,他伏在草地上悲傷地哭泣,他忘記了一切,只把蕾莉的姓名記在心頭。
這時,一位巴尼阿薩德族青年帶著豐厚的財禮向蕾莉求婚。父母滿心高興答應了這門親事,逼迫蕾莉成婚。難違父命的蕾莉在新婚的第一天,便劈面給了新郎一記耳光:“你若再敢想入非非,我決心下定與你玉石俱碎。”“以后你不要對我懷不軌之念,縱使你以刀相逼,血花飛濺。”馬杰農得知蕾莉出嫁,痛苦萬分,不吃不喝,奄奄一息。父親在荒野上找到形如枯槁的兒子,二人抱頭痛哭,泣不成聲。風燭殘年的父母勸說兒子回家,但無濟于事,馬杰農雖愛父母,但此時“愛情完全占據了我的心,整個世界在我眼中不值分文”。傷心已極的父母相繼離開了人世。
馬杰農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這時他收到了蕾莉的信,信中表達了對馬杰農的一片深情:“我與丈夫原本是強配的婚姻,至今我也從未與他同床共衾。我被強嫁強娶,但我的清白不能玷污,貞節未毀,依然如晶瑩璀璨的珍珠。”馬杰農心花怒放,立即回信告訴蕾莉:“我的心情比你看到的還要痛苦,我的神志比你聽到的還要糊涂。我愛你愛到完全自失與迷惘,完全忘我的人才配走在這條道上。”蕾莉讀過此信,對心上人更加思念。蕾莉丈夫染病而死,按照阿拉伯的規矩,蕾莉必須不出家門守喪兩年。丈夫的死并沒能使蕾莉得到自由,她終日痛苦不堪,在悲愁和對馬杰農的思念中靜坐哭泣。秋風吹下片片落葉,大地一片凄涼,蕾莉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我受盡了折磨,這算什么愛情?!我受盡了煎熬,這算什么人生?!”只有死,是她愛的歸宿,“我是殉情之人,尸布要染成鮮紅,讓它像我的喜期一樣彩色馥濃”。“她要用情人馬杰農的一路風塵、一顆癡心、兩行淚珠、滿腹悲傷作為自己描眉的眉黛、滴灑的香水和覆蓋軀體的黃花。帶著對情人的思念,蕾莉一絲一絲地咽了氣。
馬杰農聽到蕾莉已死的噩耗,五內俱焚,直撲向蕾莉的墳墓,把頭貼著心上人的土墳,死在墓前。
【作品鑒賞】蕾莉與馬杰農的故事本是一段阿拉伯古老的傳說,曾在阿拉伯及中亞、西亞許多國家廣泛流傳。最初,當內扎米受王命把這段愛情故事寫成敘事詩時,對此并沒有表現出多大的興趣。他曾說:“沒有園林美景和皇家盛宴,沒有琴聲和美酒,也沒有情意綿綿,荒涼的山和干燥的沙漠,哪里去尋覓凄婉動人的歌?”(《蕾莉與馬杰農》序詩)但一經動筆,就產生了強烈的創作熱情,只用了三個多月的時間就寫成了這篇有4000余聯的敘事長詩。作品問世以后,立刻受到了人們熱烈的歡迎。在內扎米之前或以后都有人以此為題材進行創作,有的甚至與這部作品同名,但舉世公認,只有內扎米寫得最好,正如他本人所說的:“多少人歌唱過情深意長,但是無人唱出這番新的意象。”(《蕾莉與馬杰農》)
這番“新的意象”就是貫穿于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轟轟烈烈的愛,濃濃密密的情,整部作品是對愛情的熱情洋溢的禮贊。
馬杰農愛蕾莉,愛得深,愛得切,愛得失魂落魄,愛得耗盡了生命!自從結識了蕾莉,愛情便占據了他全部心靈,“我把全部生命都交給了愛情,在它面前我只有俯首聽命,我的性靈受到愛情的哺育,我的命運和愛情聯在一起”。愛和生命、性靈、命運相系,成了馬杰農生命的支撐點和賴以生存的動力。當馬杰農被強制與蕾莉分離后,他對蕾莉的愛反而更加強烈,幾乎達到了一種“變態”的程度。
在馬杰農身上,愛情戰勝了人性中其它一切情感。首先,愛情抑制了神圣的宗教感情。在中世紀的波斯,宗教始終是最崇高和最重要的情感寄托,神諭總是人們行為唯一的指南。而馬杰農對真主的禱告詞卻是對蕾莉愛情的表白。在愛情面前,神的崇高和至上已不足掛齒,對神的禮拜讓位于對愛的癡迷,人生的依托從信仰轉向了愛情。其次,愛情也高于父子親情。失戀的馬杰農離家出走,老父親在荒郊野外找到他,苦苦相勸,讓他回家,既可以在親人的關懷下恢復心靈的創傷,又可以在父親的有生之年盡孝膝下,但平時孝順的好兒子馬杰農一反常態,堅決不從,父子之情不能打動他那顆沉溺在失望愛情中的心。另外,愛情還超過了朋友之情。自從馬杰農墮入情網,便把愛情放在了友情之上。原來的好朋友與蕾莉家族作戰時和解收兵,他竟與朋友反目為仇。馬杰農成了為愛情所驅使的“偏執狂”。在他心里,其它情感均已泯滅,只有愛情常存。帶著這種常人無法理解的愛,他離開人群,來到大自然中,向高山、荒野傾訴對情人的戀情,向幼鹿、烏鴉唱著思念蕾莉的情歌。他忘記了正常人的生活,不吃飯,不喝水,衣不蔽體,如顛如狂。生是為了愛,死也是為了愛,在馬杰農身上,愛情被推向極致,馬杰農成了情的化身,愛的凝聚。
蕾莉愛馬杰農,愛得苦,愛得痛,愛得容顏憔悴,愛得至死不渝。馬杰農得不到愛,但畢竟還有自由之身,而蕾莉的命運就是被父母關進家門,然后按父母的意愿去嫁人,丈夫死后,還要獨守家中兩年。生活在傳統觀念包圍中的蕾莉,在婦女地位十分卑下的情況下,沒有人來關心她的情感,她也難以主宰自己的命運,她對馬杰農的愛本是一段無望的愛情,但是愛卻給了這個柔弱女性以巨大的力量。父親強迫她嫁給她所不愛的人,新婚之夜,她便與丈夫反目;丈夫把她鎖在家中失去了行動自由,她設法逃出去與馬杰農相會,并與馬杰農傳詩表情。最后,蕾莉被折磨而死,彌留之際,她請母親轉告她對馬杰農的愛:“當她在世上彌留之際,整個心腸仍然掛念著你。當她在對你的思念中把眼閉上,還懷著對你的情意作為旅途的干糧。此刻她雖然已葬身地府,心中仍痛苦地思念著你。”蕾莉已把忠貞不渝的愛置于生死之上,這是一個多么堅貞的女性!
作品中這種對愛情極端化的處理使蕾莉和馬杰農成為具有嶄新時代氣息的人物,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12世紀的波斯,是從對神的頂禮膜拜過渡到對人的崇拜的思想轉折時期。傳統的伊斯蘭教宣揚的是人的靈魂和肉體、現世與來世的對立,認為人必須抑肉伸靈,克制情感的一切欲望,摒棄現世生活中的享樂,才能在超驗的世界中得到永恒的存在。這樣,人的價值被貶抑到了最低點,個人的感情完全泯滅在對神的禮拜中。隨著平民意識的逐漸萌發,人的主體意識開始覺醒,人被看作是世界上最完美、最有價值和最崇高的存在,而愛情又是人類一切情感中最深沉的感情。蕾莉和馬杰農正是以其表現出來的至死不渝的愛突現了以人為本的價值取向,沖擊了中世紀伊斯蘭教對人性的禁錮。
作品把愛情作為焦點,進行淋漓盡致的渲染,既有愛的愉悅,也有愛的苦痛,整部長詩描寫的是男女主人公的相思之苦和悲慘結局。基調低沉,充滿了壓抑、悲憤和迷惘。蕾莉與馬杰農的愛從一開始就伴隨著憂傷和痛苦,一對戀人甚至還沒能嘗到多少愛的歡樂就被拋到了失戀的痛苦漩渦中,面對強大的習慣勢力,他們的抗爭顯得那么無力,處境那么孤單。馬杰農流落荒郊野外有情無處訴,“雙眼中滴滴血淚向外淌流”,蕾莉則日日夜夜被禁錮在內帷中忍受別離的痛苦,“雙眼中涌出血淚的紅波”。這用淚和血寫成的愛是對逼人致瘋的世道和殺人的傳統的最有力的控訴。
蕾莉與馬杰農與莎士比亞筆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一樣,被看作是苦命情人的代名詞。盡管在現實生活中像蕾莉和馬杰農那樣轟轟烈烈的愛絕少出現,盡管在這愛中滲透著一種偏執,但人們的本心都向往這種忠貞不貳的愛情,并從這凄婉動人的生死戀中體味到了美感,激起人們對愛的渴求與尊崇。時至20世紀的今天,人類對愛的追求也并沒有改變,而是隨著物質財富的豐富、生活節奏的加快而變得更強烈。從這個意義上講,作品正是超時空地從宏觀的角度反映了人類對于美好事物的執著追求,從而達到了獨特的美學效果。
作品在情節的敘述中采用了詩體形式、兩行一韻的“聯句詩”寫法,自始至終是兩行一韻,4000多個聯句,一氣呵成,使全詩渾然一體,男女主人公那種凄凄婉婉、綿綿延延,難以割舍的愛、斬不斷的情正是在這種形式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作品還大量運用以景物襯托情感的寫法,在平靜的故事敘述中創造出濃烈的抒情意味。男女主人公內心熾烈的愛和相思的苦與外在客觀環境相互映照、交融,使“一切景語皆情語”,描畫出了情中之景,景中之情。蕾莉與馬杰農一見鐘情、真誠相愛,作者著意描繪了朝陽升起后的黎明景色,“清晨,朝陽從東方升起,天邊透露出第一絲晨曦。天空像一個巨大的香椽,東方泛白,萬道金光紅嫣嫣”。蕾莉去游果園,那絢爛的花、婉轉啼唱的黃鶯、陣陣襲來的清風和青翠嫩綠的草坪構成一幅美麗的早春圖,把蕾莉心中萌動著的愛情、少女對情人的思戀做了充分的點染。蕾莉臨終前,是一派深秋的肅殺景象,“每逢樹葉飄落的時光,大地就顯得蕭索凄涼。猶如從每根枝條之上,鮮血從細孔中向外流淌。池塘的水漸漸變涼,花園的景色變得凄愴枯黃”。正是這秋日的寒風,撲滅了蕾莉的生命之燈。這種形象化的描寫為蕾莉以死殉情的悲劇結局又增添了幾分沉重。
長詩在語言運用上字斟句酌,精雕細刻,具有典雅凝煉、委婉細膩的風格。全詩大量運用了比喻、夸張的手法和排比句式,優美精采的語言俯拾皆是,不勝枚舉。正像詩人自己所說的:“每聯詩句都似串串珍珠放射光輝,沒有敗筆,全篇蘊蓄著藝術的韻味。”(《蕾莉與馬杰農》序詩)說這部作品是世界文學寶庫中愛情描寫的一顆璀璨的明珠,是當之無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