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的《山中》與《羈春》賞析
王勃的《山中》與《羈春》
絕句的起源可以遠溯到六朝,甚至漢魏,但它卻是進入唐代后才最后定型和大量出現的。就五言絕句與七言絕句分別來說,前者的成熟時間又比后者略早;而在前者成熟初期,首先應當提到的作者是與楊炯、盧照鄰、駱賓王并稱為“初唐四杰”的王勃(字子安,650—676)。胡應麟在《詩藪》中談到唐初五言絕時,曾稱贊王勃的作品“已入妙境”。王士禛在《唐人萬首絕句選·凡例》中也說:“五言,初唐王勃獨為擅場。”下面是他的一首題作《山中》的五絕:
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
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
王勃不幸只活到二十八歲,渡海溺死,在他的短短一生中,宦途坎坷,旅游四方。這首抒寫旅愁歸思的詩,大概是他被高宗廢斥后在巴蜀作客期間寫的。
詩的前半首是一聯對句。詩人以“萬里”對“長江”,是從地理概念上寫遠在異鄉、歸路迢迢的處境;以“將歸”對“已滯”,是從時間概念上寫客旅久滯、思歸未歸的狀況。兩句中的“悲”和“念”兩字,則是用來點出因上述境況而產生的感慨和意愿。詩的后半首,即景點染,用眼前“高風晚”、“黃葉飛”的深秋景色,進一步烘托出這個“悲”和“念”的心情。
首句“長江悲已滯”,在字面上也許應解釋為因長期滯留在長江邊而悲嘆??梢詤⒆C的有他的《羈游餞別》詩中的“游子倦江干”,及《別人四首》之四中的“霧色籠江際”,“何為久留滯”諸句。但如果與下面“萬里”句合看,可能詩人還想到長江萬里、路途遙遠而引起羈旅之悲。這首詩的題目是《山中》,也可能是詩人在山上望到長江而起興,是以日夜滾滾東流的江水來對照自己長期滯留的旅況而產生悲思。與這句詩相似的有杜甫的“大江東流去,游子日月長”(《成都府》),以及謝朓的名句“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這里,“長江”與“已滯”以及“大江”與“游子”、“客心”的關系,詩人自己可以有各種聯想,也任讀者作各種聯想。這是一個在欣賞詩歌時常會碰到的問題。詩歌與散文不同,它的字句極其精煉,又要求寫得空靈;因此,事情的來龍去脈、因果關系,在詩筆下不可能也不必要交代得一清二楚,有待讀者去揣摩,而在一定范圍內,理解可以因人而異。所謂“詩無達詁”的原因就在這里。
次句“萬里念將歸”,似出自宋玉《九辯》“登山臨水兮送將歸”句,而《九辯》的“送將歸”,至少有兩種不同的解釋:一是解釋為送別將歸之人;一是解釋為送別將盡之歲。至于這句詩里的“將歸”,如果從前面提到的《羈游餞別》、《別人四首》以及《王子安文集》中另外一些客中送別的詩看,可以采前一解釋;如果從本詩后半首的內容看,也可以取后一解釋。但聯系本句中的“念”字,則以解釋為思歸之念較好。也就是說,這句的“將歸”和上句的“已滯”一樣,都指望遠懷鄉之人,即詩人自己。但另有一說,把上句的“已滯”看作在異鄉的客子之“悲”,把這句的“將歸”看作萬里外的家人之“念”,似也可通。這又是一個“詩無達詁”的例子,讀者不妨從各自欣賞角度作出取舍。三、四兩句“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既是詩人在山中望見的實景,也是從《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兩句化出的意境。就整首詩來說,這兩句所寫之景是對一、二兩句所寫之情起襯映作用的,而又有以景喻情的成分。這里,秋風蕭瑟、黃葉飄零的景象,既用來襯映旅思鄉愁,也可以說是用來比擬詩人的蕭瑟心境、飄零旅況。當然,這個比擬是若即若離的。同時,把“山山黃葉飛”這樣一個純景色描寫的句子安排在篇末,在寫法上又是以景結情。沈義父在《樂府指迷》中說:“結句須要放開,含有馀不盡之意,以景結情最好。”這首詩的結句就有宕出遠神、耐人尋味之妙。
詩歌在藝術上常常是抒情與寫景兩相結合、交織成篇的。胡應麟在《詩藪》中指出:“作詩不過情、景二端。”謝榛在《四溟詩話》中說:“作詩本乎情、景。……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緒論》中也說:“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這首詩,前半抒情,后半寫景。但詩人在山中望見的高風送秋、黃葉紛飛之景,正是產生久客之悲、思歸之念的觸媒;而他登山臨水之際又不能不是以我觀物,執筆運思之時也不能不是緣情寫景,因此,后半首所寫之景又必然以前半首所懷之情為胚胎。詩中的情與景是互相作用、彼此滲透、融合為一的。前半首的久客思歸之情,正因深秋景色的點染而加濃了它的悲愴色彩;后半首的風吹葉落之景,也因旅思鄉愁的注入而加強了它的感染力量。
王勃還有一首題作《羈春》的五絕:
客心千里倦,春事一朝歸。
還傷北園里,重見落花飛。
這首《羈春》詩與《山中》詩的韻腳完全相同,而且兩詩抒寫的都是客愁旅思,但寫詩的季節不同,環境不同:一寫于晚秋,一寫于暮春;一寫于深山中,一寫于園林內。因此,兩詩的情雖同而景則異:《山中》詩用來烘托情意的是秋風起、黃葉飛的景色;《羈春》詩用來烘托情意的是春事了、落花飛的景色。兩詩的寫法也有不同之處。前面談到,《山中》詩是前半首抒情,后半首寫景,情與景是分列的。在這首《羈春》詩中,情與景卻是交錯出現、雜糅在一起的。它的前半首“客心千里倦,春事一朝歸”,一句抒情,一句寫景,使“客心”之“倦”與“春事”之“歸”、“千里”之遙與“一朝”之速交相襯映,形成對比。它的后半首“還傷北園里,重見落花飛”,是在兩句內都既見景又見情,而其所顯示的北園花飛之景,實直承前半首的“春事”句,是春事歸的表象,所透露的因重見園花飛落而懷抱的感傷之情,則遙承“客心”句,是客心倦的觸發。這里,景以情現,情因景發,盡管它的寫法與《山中》詩有所不同,而兩詩同樣是物我相會、情景交融之作。相比之下,《山中》詩的筆墨較勁健,意象較渾成,句格也較成熟;《羈春》詩則略嫌柔弱顯露,而且第三句與第二句失粘。但兩詩合參,有助于進一步理解詩人的感情、詩篇的內涵,并可以領會詩筆的運用與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