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鳥情長寓意深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韋莊《菩薩蠻》)
北宋詩人歐陽修的詠鳥詩《畫眉鳥》,情文并茂,名垂詩史,顯示了一位思想先行者的深邃思考與卓絕才情。而與他同時代的另一位著名詩人王安石的詠鳥詩《見鸚鵡戲作四句》,在思想的高度和吟詠的深邃方面,和歐陽修有驚人相似,息息相通,兩首詩堪稱宋代詠鳥詩的雙璧。不過,王安石之詩,重視者寥寥,因此很值得作一欣賞與探究。
云木何時兩翅翻,玉籠金鎖只煩冤。
直須強學人間語,舉世無人解鳥言。
據記載,王安石是一位工作狂,不茍言笑,他的同僚們很少見他有笑容。然而,王安石還有他幽默詼諧的一面,只不過這種性格的表現形式,深埋在冷峻外表之中,與眾不同——“含淚的笑”罷了。題目中“戲”字,就透露了這一消息。某天,王安石瞥見鎖在籠中的鸚鵡,側耳聆聽其啼聲后,他難得地會心一笑,隨即戲灑筆墨,寫下了本首《見鸚鵡戲作四句》詩。此題目,頗能見出作者性格——“戲”,何等隨意!“四句”,何等輕松!而隨意與輕松中所包含的鄭重與沉重,卻不是用語言能輕易表達出來的。
請看王安石所見到的鸚鵡處于一種何等狀態吧。
開端一句,以“云木何時兩翅翻”之振聾發聵的呼喊,徑直探到鸚鵡內心深處,道出其長久郁悶憋屈的心理,令人為之一驚。
細細品味,這句開端內涵豐富,情感郁勃,行文峻拔奇峭,的是安石筆法也。王安石之詩文,往往高屋建瓴,陡峭健拔,直指人心。請看,身在籠中的鸚鵡鳥兒,日日學人語,貌似快樂適意,實則內心時時燃燒著沖出牢籠的怒火。它內心永遠重復的一句話,就是“云木何時兩翅翻”——“我何時才能沖出牢籠,展開雙翅,飛向高空,盤旋于聳入云天的高大林木之間啊”!
“云木”——高聳云端的樹木叢林,本來是鸚鵡棲息的所在,是它真正的故鄉。本詩開端沖口而出的對“云木”的呼喚,真是情不能已,蕩氣回腸。它道出鸚鵡困于籠中的抑郁煩悶處境,一心向往其生命的原發地的心聲。“兩翅翻”,更以雙翅舒展、逍遙恣意的形象,揭示、加強著奔向自由的難以抑遏的渴望。“翻”字,生動展現了鳥兒翩翩飛翔的逍遙之態,也于有意無意之間,透出翻轉現實之苦痛處境、徹底解放身軀與靈魂的意緒。
“何時”二字不可忽視。它點出了此刻鸚鵡身在籠中的苦境;同時也表明,鸚鵡之在籠中,時日久矣,晝夜煎熬之悲,難以言說也;它還告訴讀者,鸚鵡沖破牢籠之日期,殆遙遙無期,然而仍然保持著一絲希冀也。往日之被無情封閉,當下沖出牢籠之渴盼,對于未來不得解放之絕望中的一絲希望,皆交織在“何時”兩字之中,情緒悲凄,大有揭響入云之勢,令人動容。
接下的“玉籠金鎖只煩冤”,將鸚鵡的現實處境展現在世人面前,將“云木何時兩翅翻”之情緒,進一步推向高潮。細味此句,本應放在全詩的開端的,按照句意邏輯,應是:“玉籠金鎖只煩冤,云木何時兩翅翻”——鎖在金籠里很煩冤,何時能飛向那云木藍天呢?不過,若按如此順序來寫,抒寫鸚鵡“煩冤”之藝術效果會有所減弱。作者對此兩句做了倒置處理——先痛抒沖出禁錮的渴盼之情,再展示現實之憋屈煩悶之境,頓使鸚鵡之悲哀倍加濃烈。
“玉籠金鎖”——一片金玉光澤,很是耀人眼目。看似隨意寫來,而實有深意寓焉。此四字既是現象,也是本質。“玉”與“金”之質地與光澤,都表明鸚鵡之居所與物質生活,是愜意舒適的;而“籠”與“鎖”,則揭示了一片光彩滋潤生活背后的陰暗與愁悶。詩人告訴讀者,鸚鵡過的一種“錦衣玉食”之生活,是需要付出丟棄自由的精神代價的。此四字,惜墨如金,將鸚鵡之優渥生活環境與凄悲心理狀態的描寫,水乳交融般地呈現在讀者面前,顯示了作者洞察事物與駕馭語言的深厚功力。
正是因為這種“錦衣玉食”的光明表面與禁錮之心靈苦悶相互交織之情境,引起了“只煩冤”的巨大痛苦。“煩”者,煩悶也。這種煩悶,不堪忍受也;而更有不能使人忍受者,是“冤”也。“只”者,但存、僅有之意也。總之,此“煩冤”之意緒,幾乎近于崩潰也。
這個“冤”字,真是別具慧眼,道出了鸚鵡的深層痛苦。如果說,煩悶之情還可勉強忍受——將來飛出錦籠的希望依稀或存;而當錦籠之主人,竟以為鸚鵡滿意于此種生活而精心豢養,那么,他們對于鸚鵡之心理,必定會產生莫大的誤會,而鸚鵡飛翔于藍天、棲息于“云木”之理想,將最終破滅。豈不冤哉!籠中鳥之主人,以欣賞乃至關愛之情來對待被囚禁的小小生靈,完全不能理解鸚鵡的真實感受,而至于以恩人自居并寬慰;因而不難得知,鸚鵡“冤”之感覺,是本詩最沉痛的所在,也是詩意之承接轉折的所在。
鎖于籠中,不但使鸚鵡蒙冤,還帶來了另一種極大誤會:“直須強學人間語,舉世無人解鳥言。”在豢養鸚鵡之人看來,究鸚鵡之一生,只需做一件事,那就是“學人間語”——把人世間的話語學會了,就是鸚鵡的成功了;進一步說,也竟是豢養鸚鵡者之愉快與成功了。
其實,在王安石看來,這正是鸚鵡的最大悲哀。正如人類特別注重自己的語言一樣,鸚鵡之愉快本能,也是直接唱出它們自己的心聲。當人們賜予鸚鵡之飲食,甚至教會它們人類的語言時,他們完全不知,鸚鵡之真實個性和愉快本能完全被壓抑了。它們在云木之間,在大自然里飛翔鳴叫的自我快感,完全消失了。人們指導著鸚鵡生活,欣賞著鸚鵡學說種種人語,年深日久,就與他們欣賞鳥語的初衷,完全相悖了,甚至到了“舉世無人解鳥言”的地步(“鳥言”,可理解為鳥兒的本色啼聲,更可理解為其真實心理)。這是鳥兒的悲哀,難道不也是人類自身的悲哀嗎?“舉世無人”四字,飽含“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沉重感喟,深味自知。
把自己的愉快想象為他人的愉快,以自己的計劃方案、人生設計加在他人頭上為正確,這是人類最易犯下的錯誤。在本詩之結尾,王安石用了“直須”(必須)和“強學”(強制或勉強學習)四字,來點出人類的認識誤區,不但一針見血,也加強了詩歌情感的感染力量。
筆者在本文開端曾言,王安石此詩與歐陽修之《畫眉鳥》可稱為宋朝詠鳥詩的雙璧。現將歐詩抄錄如下,以供對比:“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對比之下,可以感覺兩位詩人欣賞和追求的,都是一種自由之精神。歐陽修用更多的筆墨描寫了在林中之畫眉鳥的千種花樣、萬種風情(“百囀千聲”)的快樂鳴叫聲,見出自由自在之環境的可意可貴;王安石之作,則強調了被鎖在籠中之鸚鵡的煩悶乃至冤屈,見出失去自由的可怕可恨。二詩一正一反,正可參照吟詠。讀者還可以看到,作為帶有思想家氣質的歐、王二人,都極其微妙地寫出了一種不易被世人覺察到的真相——歐陽修是經過了很漫長的時間跨度,才感悟到(注意那“始知”二字):畫眉鳥在林中的花樣翻新的鳴叫聲比在籠中之聲,要宛轉動聽得多;王安石則是一眼便洞見了(注意那個“只”字):每日學人語的鸚鵡之舒適生活的背后,掩藏著天大冤屈的心靈。而在日常生活中,粗心的人們是很難辨清鳥兒在林中與在籠中啼聲的微妙差別的。而能準確、深切辨明這種差別,能深入此差別的本質,這正是執著追求真理的思想家兼敏感細膩的詩人歐陽修、王安石之人格魅力的鮮活顯現。
就藝術特色來看,歐陽修的《畫眉鳥》的形象性更強,聲情更委婉;相比之下,王安石的《見鸚鵡戲作》稍有遜色。而就其筆力的峭拔,感情的厚重,議論的精警來觀,后者別有一番獨特風格,同樣值得欣賞與借鑒。
從思想內涵看,歐陽修之《畫眉鳥》之核心,就在那個詞“自在”上;王安石之《見鸚鵡戲作四句》之最吸人眼球處,正是那個“冤”字。若問王安石之能寫出“冤”字之時代背景、社會根源及作者本人當時的心理狀態,真是用語言難以道盡的。詠物之作,從來都帶著詩人自己的影子。僅從作者的某些人生經歷來觀——他那“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之顛覆性的名言招來的攻擊,以及他那名詩《明妃曲》引來的“壞人心術,無父無君”之責難,就可以窺見一斑。限于篇幅,在此不遑多論了。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