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京會《遷墳》
死也死不安頓。這是從俺村街頭那棵老槐樹底下傳出來的一句話。
秋半天的一個初夜,都快啞巴的手機鈴聲突然叫喚,我心頭一驚,賣房子的,賣海鮮的,賣衛生巾的,都不會在這個點打電話,人家是有素質的人兒。
難道是賣墓地的?這個可要聽聽,前幾年也從街頭老槐樹下傳出來一句話,死不起了,沒有個十萬八萬的你都死不了。還有的年輕人提倡海葬,海葬就是把骨灰扔到海里。
所以,不想葬身海底,趁著有口氣,就為自己買一塊方寸大小的墓地,為兒女免去后顧之憂。
我破天荒地接了電話。
二叔,村里的公墓要搬遷,骨灰盒免費領,每座墳補助八百塊錢兒,不在公墓的野墳也可以集中到新的墓地,骨灰盒也是免費,就是沒有補助。
這是老家侄兒打電話通知我的,我似乎感覺像是生產隊分地瓜蘿卜。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翻來覆去地考慮什么時間回去合適。去早了,怕人家說賺便宜的事就急眼了,去晚了,又怕人家說吃屎趕不上熱的。
還是老婆有辦法,翻箱倒柜找出一個比我兒子還大的鴨舌帽,藍色的,我記著是我結婚那會老婆買的唯一的東西,也不是,還有一身西服,剛穿上褲襠就開了,所以就扔了,老婆說喪門人,褲襠開了以后怕我劈腿。又給我一個口罩,口罩不丑,是粉色的,疫情那會老伴兒戴過一兩回。
我戴著藍色的鴨舌帽,綠色的我是不會戴的,還戴著粉色的口罩,早早地站在人群中,緊盯著那一堆骨灰盒,直到還剩一半的時候,我迅速摘掉帽子和口罩,擠到管事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簽了名字,領了一個精美的骨灰盒。時間恰到好處。
我的叔伯兄弟一臉嚴肅地批評我,爺爺奶奶的怎么不領?我驚了,還有爺爺奶奶嗎?兄弟朝著我擠擠眼,我領了,不花錢的不領白不領。我馬上趴在他耳朵上,然后又迅速閃開,那酒味,煙味,尿味混合成的騷味從他褲襠里飄了出來。我朝著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屏住呼吸再次趴在他耳朵上問他,墳呢?他也趴在我耳朵上說,隨便抓把土就完事,說完又擠擠眼,呲呲牙。
我愣了半天,把他拽到一邊,這么簡單的事,你怎么不多領幾個。他把臉一拉,你要了裝鞋?裝鞋那豈不是浪費,還有大爺,五爺,表叔,表嬸子,都給他們辦了,他們還能說你個孬?
那可不行,野墳是沒有戶口的,對不起來帳,上邊追查,你說讓誰貪污了。不過,這個事沒有查的,最多人家把七大姑八大姨的全部抓把土葬了。
遷墳那天晚上,愣是沒合眼。整個村沸騰了,三年五年不見面的親戚,帶著笑容,露著白牙,盤腿打坐,猜拳行令。或三元兩塊,或百兒百十,仿佛是百年不遇的一場盛事,就是春節也沒這么隆重。
按照通知要求,村人們半夜12點準時上山進入公墓。一時間,田間小路,山野幽徑,汽車,拖拉機,電動三輪車,排著隊像蝸牛似的移動在擁擠的狹小空間,如果美國的衛星無意間拍到,那就會虛驚一場。
村里本著以人為本的原則,事先通知每家每戶把自家的墳做了記號,然后再用機械把墳頭鏟平,并在墓地里五步一哨,百步一燈,燈是電瓶燈,燈光昏黃,哨是政府派來的公務人員,佩戴發著光的背心,不斷提示人們注意安全,由此可見政府對遷墳的重視,我不由感嘆,不光是死者不得安寧,活人也是絞盡腦汁,廢寢忘食。
我們哥仨把父親再次送入土下,在磕頭的時候,我特意和父親道了歉,大,對不起,不該我的事,您如果在天有靈的話,不要怪罪我,我也不愿這樣,不過您放心,以后您就安穩了。
天亮了卻陰著天,枯草被人們踩踏的斷了骨節,我也替故人們解圍,以后是鄰居了,相互依存吧!我詳細地觀察了故人們居住的環境,面向大海,背靠青山,不得不說應該是受了高人指點,見此情景,我的心有了些安慰,我不知道故人們對新家是否滿意,就是不滿意,也要發揚顧全大局的風格給活人讓路。
時光如梭,光陰似箭。在春暖花開的季節,我去掃墓,聽到人們說,公墓又要整體搬遷,搬到一個青山之上,高樓之間具有現代氣息的山莊。
我想去找說了算的人為故人們討個公道,剛到那里,就見公告欄里有一張通知,上寫:每座墳搬遷費1800……
簽字的人們喜形于色,仿佛是自己的房子將要拆遷。(張京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