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叔河《談虎三則》隨筆
談虎三則
(一)我所見的虎
抗戰八年中一直住在平江鄉下,雖然七歲到十五歲的我沒有單獨進過大山,未于野外遇過虎,但是也曾夜里聽過老虎叫,早晨在山邊濕地上看過老虎腳印。可見其時虎在湘北一帶并不稀罕,更未“瀕危”。
一九四一年冬,我在蟠龍山張巡廟小學讀書,見幾個從大山上下來的獵人,帶著剛辦好的虎皮虎骨往縣城里去賣,在廟前歇息。有同學向他們買虎爪虎牙,一枚亦不過碗把羊肉面的價錢。獵人們還拿出虎鞭給我們看,這家伙干后只手指粗,長卻在兩尺以上,前端尖而帶刺。此系初見,因為形狀奇特,故印象很深,獵戶們卻并不顯得特別珍重。
一九四三年在長壽街,見藥店前木籠關著一虎,已受重傷,仍虎虎有生氣,兩眼放射著憤怒的光。據說第二天就要宰殺,虎肉論斤賣,骨架便熬虎膠,浸虎骨酒。這虎是藥店的活廣告,圍觀的人很多。我這時已進初中,正讀《報任少卿書》,“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阱之中,搖尾而求食……”讀來聲調鏗鏘,頗有趣味,于是也擠攏去看了很久,卻不見它搖尾而求食……現在想,這文章恐怕是太史公的想象之辭,常言虎死不倒威,偶然中了人的詭計,入了牢籠,怎么便會立刻變成一只狗?當然這是說野生的也就是自由的虎,若是經過長期培養教育,奴性代替了要自由的本性,則不要說搖尾求食,就是跟著群犬吠影吠聲,登臺表演,亦不足怪矣。
抗戰勝利后,到長沙讀高中,和山林疏遠了。每年雖有幾次在報紙上見到宰殺活虎的廣告,但對動物的興趣已經轉移到讀《斑麋》和《白牙》上面去,也就懶得到國藥局門前去看熱鬧。
后來參加工作進了報社,一九五六年以前編發農村稿件,不時還有民兵打虎的報道。韶山沖農民從虎口搶救女孩的新聞,見報時還加上了花邊。五七年自己成了“老虎”,被逐出機關,棲流于城市底層,從此對廣闊天地發生的變化了不知情,復出后才聽說虎已在湖南絕跡。動物園鐵籠中關著的也都毫無生氣,傳種接代亦須萬物之靈來采精授精,此則只能視作披著一張老虎皮的畜生,不復是我心目中的虎了。
近讀湘綺樓和養知書屋日記,都有長沙南門外白晝見虎的記載,去今不過百數十年。蓋人虎共存于天地之間,虎偶傷人,人或捕虎,自人之初虎之初起從來如此,并不妨害各自種群的生生不息。直到百十年前,不,直到四五十年前還是這樣,此乃我親見親聞的事實。如是,則虎之瀕危當別有其原因,只能請自然學者(也許是社會學者)闡明,非我所得而知,我所見的虎也只能當故事講講而已。
(二)老虎在長沙
長沙人過去對龍和虎是十分敬畏的。在河西岳麓山下湖南師范大學的生物館里,有一只華南虎的標本,是五十年代初從山上下來,被打死后剝制的,這是長沙地方原來有老虎的物證。可見長沙人確實見過虎,知道虎的可怕,非如對龍的無知。當然真龍天子也是真實的存在,同活老虎一樣,絕對不能觸犯。
故長沙人過去忌說龍虎,連“龍”和“虎”的諧音都不敢出口。到茶館里吃包子,也不叫“來一籠”,只叫“來一繳”。霉豆腐不叫“腐乳”,而叫“貓乳”。文夕大火前家住長沙紅墻巷,那時我還只是一個小孩,聽大人交錢給傭人令往府正街為哥哥姐姐買文具,并不叫“府正街”而叫“貓正街”,也不知老長沙還有和我同樣印象的人沒有?
“腐”“府”亦須避諱,只緣與“虎”諧音,可見長沙人對老虎的敬畏了。
近閱上海報紙,說那里到醫院治不育的夫婦,自從去年起,多數都要“停一停”,因為不想在虎年生個“虎子”或“虎妞”。難道十里洋場的同胞,也有老長沙的禁忌,并且一直保留到了世紀末么?
老虎本來不是什么好接近的東西。孔夫子把“虎兕出于柙”(讓老虎和野牛從關它的木籠中跑出來)看作是嚴重的責任事故,是不得了的事情。周處所在的晉朝,人們也把虎、蛟和魚肉鄉里的惡人稱之為“三害”,《除三害》這出戲至今還在演出,是架子花臉的應工。
長沙人過去還常常在幼兒的帽子和鞋頭上做出個“老虎頭”,差不多成了習慣,此事的動機我想不會是因為喜歡老虎想招致,而是為了厭勝,也就是借鬼打鬼,以毒攻毒,正好比在門楣上釘一個獠牙吐舌的“吞口”——木頭雕刻成的猙獰鬼臉。
在藩正街舊藩臺衙門的門口,有一對大石獅,國民黨在衙門里辦市參議會的時候,把它搬到中山東路街心花園中了。獅子在中國古時不是常見的動物,老百姓根本不熟悉,正因為如此,所以可以把它想象并制造成一副笑瞇瞇的樣子,大門口可以擺,正月十五還可以放肆玩它個痛快。若是換上有可能會真正碰上的老虎,便決不敢如此對待。
“三反五反”時,長沙卷煙廠出過一種“打虎牌”香煙,盒皮上印著打虎英雄武松的形象。其實《水滸傳》中明明寫著:“武松讀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轉身再回酒店里來。”可見即使是打虎英雄,也寧愿避開老虎,不會很想去拿那一千貫賞錢的。
當然,景陽岡上早就沒有虎了。如今的虎都是動物園繁殖出來,用狗媽的奶喂大,又經過“萬物之靈”的長期訓練,已經變得呆頭呆腦,據說見到撲翅伸嘴的鵝都會回頭就跑。它們早已喪失了傲嘯山林的本性,安居鐵籠,并不想“出于柙”去追求自由了。但從觀眾總是警告小孩不要和它太接近這點看,人們對它的“畏”還是有的;至于說到“敬”字,心里恐怕早就沒有,那么忌諱也就不必那么講究了吧。
(三)十二生肖中的虎
“子鼠丑牛寅屬虎”,即將到來的戊寅年是虎年,報紙刊物都來叫寫文章。其實關于老虎我已經寫過兩回了,這次只能從十二生肖中的虎來談一談。
十二生肖除了龍和虎,都是人們熟悉的動物。龍活在想象中,暫且不必說它。虎雖存在于世上,但古時沒有動物園,普通人難得見到。除去接了官府杖限文書的解珍解寶(還得拿上渾鐵點鋼叉),恐怕誰都不情愿遇上它,連武松也不例外。
洋文將虎叫作tiger,兇殘的人也叫tiger.古文稱虎曰山君,曰百獸之王,都有尊之為君王的意思。而老百姓對君王從來畏多于敬,愛則是根本談不到的。古時又稱兇惡而有權勢的人為“虎而冠者”,此冠即使并非王冠,至少也是一頂大蓋帽,無論如何總不會是二大爺頭上的“老頭兒樂”。故虎之列入十二生肖,并非出于人們對它的喜愛,而是出于對它的畏懼,和敬火神瘟神一樣。
如今傳統文化吃香,學者言必稱先儒,故不妨看看孔夫子是怎樣談虎的。他有次問冉有:“虎兕出于柙……是誰之過與?”(老虎和野牛捉來只能關在籠子里,讓它們跑出來傷了人,就必須追查是誰的責任。)又有次說子路:“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憑一時血性去同老虎搏斗,不測量深淺就冒險淌水過河,你說他是膽大不怕死,我卻不會贊許。)這些虎恐怕都只有負面的意義。還有次過泰山側,見婦人哭其父其夫其子都死于虎,猶不肯去其鄉,說是因為此鄉無苛政,孔子于是有“苛政猛于虎”的感嘆。我想孔子決不會認為虎不夠猛,只是說兩只腳的虎比四只腳的更加可怕。
人死于虎者從來就有,但虎并未將人吃光。郭璞注《爾雅》云:“律:捕虎一,購錢三千。”這賞格到武松時漲了三百多倍。然而,據十二月五日《新民晚報》引美國國家地理學會報告,二十一世紀初全世界尚有野生虎十萬只。可見直到二十一世紀初,人亦并未將虎捕殺完。須知相生相克、相反相成本是萬物生生不息的正道,達爾文研究田鼠和胡蜂,得到的結論亦是如此。古人固畏虎,仍不能不接受虎亦萬物之一的事實,將虎列入十二生肖便是明證。
不幸的是,今人在力圖自我發展的同時,并沒有真正認識和遵循大自然的法則。蘇聯喜歡喊“人類征服自然”,一心要斗地戰天,用中國古話說就是“以萬物為芻狗”,大規模“消滅沼澤地”,還要“向荒地進軍”。虎本“棲息于林間雜草叢生泥土濕潤處”(《大不列顛百科全書》),“進軍”卻完全破壞了它們的棲息地,于是近幾十年虎的數量銳減。現代人沒有馮婦的勇氣,卻憑著直升飛機、麻醉槍,將虎捉進“野生動物園”,用冰凍牛肉來喂,用人工采精授精來繁殖,用“狗媽媽”來哺乳……這樣養出來的虎不僅怕人,還怕牛、怕鵝、怕狗、怕老鼠。人也沒能撈到什么實惠(外國老板已經不買虎皮虎骨了),反要一天到晚去求撥款拉贊助來養虎,真是既害虎又害人,何苦呢!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