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陽春《斯里蘭卡的微笑》
一
一陣風(fēng),從印度洋,刮到了客棧大廳。二三十幅版畫,在墻上,微微敲動。畫中人,不論老幼,不論男女,皆阿拉伯后裔。
幾百年前,一艘艘木船,在駁岸殘缺的碼頭,排隊入港。掌舵的船長,沒有指南針,沒有水文圖,一路千萬里,全憑抬眼看星,抬眼看日出日落。這兒是加勒,往南走幾步,便抵赤道了。太陽烈得很,剛上古堡,腳還沒挪呢,我肩頭的皮膚,已脫了好幾層。歷史和現(xiàn)實,在暴曬中,模糊了界限。
古堡的城墻,六七米高,荷蘭人修的。堡內(nèi),有警局,有法院,有春游的孩子,有熱吻的愛情。拐過幾條街,還能遇見鐘樓,遇見燈塔。一個代表時間,一個代表方向,這一對建筑,是否出自葡萄牙匠人,我難以判斷。唯一確信的,是在葡荷之前,之前的一個多世紀(jì),浩浩中國船隊,就已經(jīng)來過這里。
鄭和下西洋,頭三回,那一排排鐵錨,都拋上了斯里蘭卡。布施、禮佛、樹碑,每一次揮手,均大國風(fēng)范。可以欣賞,可以迷戀,可以神魂顛倒,但對這方土地,絕不占有。作為海上十字路口,加勒乃至斯里蘭卡,它們是大眾情人,最好的態(tài)度,不嫁,也不娶。是的,少些愛恨,多些友誼,少些殺戮,多些擁抱。
滾燙的地面,除了加勒,中部山區(qū)也有。我去丹布勒,去看石窟寺,正逢午后大熱。脫鞋入寺,赤腳走在石板上,稍一停留,就能聽見呲呲聲。這里有五個洞窟,規(guī)模都不大,但里面的雕刻、壁畫、佛像,卻很有年頭。洞內(nèi),涼爽極了。十幾名學(xué)生,打緊領(lǐng)帶,把紙張鋪在石凳上,用尺和筆,一邊量著什么,一邊畫著什么。
丹布勒的猴子,小個,黑耳,一群群地,在柵欄上亂跳。不像獅子巖的,大多文靜,大多滿臉嚴(yán)肅。從山腳花園,我一口氣,爬到了山頂王宮。沿途樹梢上、絕壁上,乃至擠滿游客的棧道上,猴子無處不在。它們是光陰的衛(wèi)隊,一千七百年來,在獅子巖,埋藏驚恐,雕琢瑰麗。許多當(dāng)?shù)厝?,一步一叩首,在山巖的最高處,朝它們跪拜,祈禱。
在獅子巖,一伸手,就能碰到王朝,凝固的王朝。斷壁,早已倒塌,橫七豎八的殘垣,裸露在太陽底下。遺跡,用它倔強的姿態(tài),用它不屈的眼神,在陡峭山崖上,刻畫著斯里蘭卡的歷史截面。只要基座在,只要臺階在,只要飛鳥在,那個王朝和那段文明,就一直在。
從康提歌舞中,我讀到了背影。黝黑的男子,身著長裙和裹胸。豐腴的婦人,背著油燈或竹簍。他們用海螺,吹出古老的禮樂。用貝殼,做成鮮麗的衣裳。他們身體和手臂,異常靈活,一歪一扭,便如蛇、如馬、如孔雀。無論何種題材,鬼神、戰(zhàn)爭、農(nóng)事,他們都能唱出來,都能跳出來。也曾被迫流浪、被迫出征、被迫禱告,但斯里蘭卡人,向來樂天,一轉(zhuǎn)身,又一片晴空。
在印度洋海濱,一個不起眼的小店里,我買了幾幅畫。畫中高歌甩袖的,與我舞臺上看見的,與我彩繪里看見的,一模一樣。他們一面歌舞,一面望著我,不停在笑。
二
榕樹下,一個嬰兒,趴在父親肩膀上,睡著了。父親身后,是柵欄、茅舍、涼棚,是花園、樹蔭、佛像。斯里蘭卡的鄉(xiāng)村,每一天,都這樣,鮮活,悠然。青年人的心思,全在家園,他們不會遠(yuǎn)走,不會丟下老人與孩子。
學(xué)校,大多建在路旁。操場上的學(xué)生,有的踢球,有的跑步,有的正要趕回教室。校服的顏色,只一種,白衣褲,白長裙。無論這個世界,色彩多么豐富,他們的信仰,都是這樣明澈。每次路過校園,隔得老遠(yuǎn),他們都會大聲招呼,久別重逢似的,歡呼雀躍。他們不認(rèn)識我,我也不認(rèn)識他們,但彼此,都覺得見過。
放學(xué)以后,騎車或坐車回家。離橋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座公交站臺。十幾個學(xué)生,在那里等車。雨很大,每人撐一把傘,各自安靜地立著,不說話,也不看手機。隊形筆直如線,像訓(xùn)練有素的軍人。
婚禮上的來客,也是這樣恭恭敬敬。在一片香料園里,我碰見上百名僧伽羅人,道喜、握手、拍照,個個彬彬有禮。斯里蘭卡的民間娛樂頗為單調(diào)。一場婚禮,一場盛大的親朋聚會,不僅孩子,即便大人也是興奮翹首的??伤麄?,不癲狂、不豪飲、不輕佻,仍舊往常那樣,一臉微笑。
舒緩的節(jié)奏,在康提,我真切感受到了。一陣陣誦經(jīng)聲,從竹林,從山坡,從附近店鋪,不斷滲進窗簾。我躺在搖椅上,瞇著眼,還沒完全醒來,耳朵早已享受了很久。離我十分鐘路,順著一條老街左拐,便是佛牙寺。佛牙寺于康提,如大昭寺于拉薩,是極尊崇,極神圣的。寺里面,人多,但不雜,各種語言交錯,但不鬧。很像一個露天圖書館,人手一本經(jīng)典,坐著的、倚著的、趴著的,什么形態(tài)都有。表情卻非常一致,靜對自己,口中默念。
一襲素裝,一身純白。不僅寺廟如此,校園如此,在一處鐵軌邊上,我看到的,亦是如此。回科倫坡途中,有不少木板房。房子很密集,一戶擠著一戶,又矮又破。洗凈的白衣白褲,無處晾曬,也見不到光亮。只好跑去鐵軌旁邊,找一塊空地,平平地鋪開。為防被吹走,每一件上面,都壓了很多石子。
盡管曬法不同,但穿在身上,都是干凈體面的。斯里蘭卡人,習(xí)慣了熱帶氣候,即使正午,即使日頭底下,也不會冒汗如雨。他們心中很涼快,不煩躁,不焦慮。于是衣服上,少了汗?jié)n,于是眉色里,多了喜悅。
曾在西南海濱,點了一家大排檔。老板和伙計性格極像,不緊不慢地,似乎電池的晚年。他們每天,只打一筐魚蝦,每個傍晚,只接六桌客人。剩余的時間,哪兒也不去,就在兩棵椰樹當(dāng)中,系一張吊床,左右,左右,不停地晃。一群孩子,圍著吊床,蕩秋千一樣,推過去,拉過來。
坐在沙灘上,一只小蟹,從我眼前經(jīng)過,鉆進了洞里。我盯著洞口,看它何時出來。一刻、兩刻、三刻,等得久了,我差點要睡去了。突然,腳跟一麻,一只大蟹背著那只小蟹,從另一個地方,爬了出來。我沒再跟蹤它們,無論哪里,任其自由吧!面向海浪,我隱隱地,開始想念女兒了。我知道,她就是這只小蟹,她喜歡厚實的肩膀。
三
常與螃蟹相伴的,是鷺鳥。它們在沙灘上散步,在草坪上飛翔,有的還喜歡跳進船里,一待就是半天。近旁,滿是魚干,大大小小的,堆積如山。鷺鳥從不偷食,每日夕陽過后,漁民裝剩下的,才會啄上幾口。
稻田里,那點點白色,也是鷺鳥。水稻并不高,像當(dāng)?shù)厝藗€子,有些偏矮。而站定的鷺鳥,脖子一伸,長長的模樣,在田埂上,格外顯眼。水稻不動,鷺鳥不飛,風(fēng)靜的午后,農(nóng)田丟掉了時間。
田野上方,有幾根電線,從科倫坡,一路連到西格利亞。電線像樂譜,被高高地掛在空中。那幾只吉祥鳥,蹲在電線上,像樂譜里的音符,翅膀一撲,醉人一曲。在斯里蘭卡,飛鳥眾多,最吉祥的羽色不艷,叫聲不脆,反倒又黑又啞。沒錯,就是烏鴉。凌晨四點多,在都市中央,它們把我吵醒了。周圍全是高樓,不知道它們在哪里盤旋,在哪里棲息。唯一能斷定的,這規(guī)模不是一小群,不是一大群,而是滿天密布。它們的嗓子,放任極了,把一個國家的首都,叫成了公園。
海濱和森林,見到最多的,仍是烏鴉。路燈、屋頂、枝條,飛過來落下,又匆忙離去,孩子一般,調(diào)皮得很。喜鵲更愛搗亂,擠到烏鴉的世界,不聽使喚,一個勁地望著松鼠,望著猴子。松鼠與猴子,都是攀樹高手,為了吃西紅柿,吃胡蘿卜,幾乎翻越了整座山頭。到嘴的果蔬,其實又丑又小。沒打藥,沒施肥,吃再多,也無傷害。
一只蜥蜴,一米多長的蜥蜴,靜靜地,趴在泳池旁邊。一大早,森林剛剛蘇醒,它卻瞇著眼,準(zhǔn)備沉沉入眠了。三五名少婦,一身泳裝,從它跟前經(jīng)過,試試水溫,打算游開了。蜥蜴與人,互相都看見了,又假裝什么都沒看見。
森林隔壁,是一片草原。草長得極茂盛,把許多山峰,許多河流,都埋藏里頭了。一位向?qū)?,一輛越野車,一顆忐忑不安的心,來不及細(xì)細(xì)謀劃,油門一踩,我們就進去了。每拐幾道彎,都能看到象群,它們拖家?guī)Э冢S意嬉戲。跟在象群后面的,有孔雀,有花豹,有黑熊。我不敢靠近,內(nèi)心怯怯地,生怕突然被襲擊。而它們在自己的領(lǐng)地,一路上縱情奔跑。
除了兇猛與野性,安魂的小品,每晚也都是有的。池塘、沼澤、湖泊,從日落到深夜,從深夜到日出,蛙唱蟲吟,仿佛歸隱的仙境。如果住海濱,浪濤就在枕頭底下,一翻身,就是一片水響。
清晨起來,會發(fā)現(xiàn)十幾艘漁船,已劃到海洋深處。像一列編隊,在藍(lán)色水面上,一個個打撈希望。幾乎都有船了,只要海浪不大,寧可多賣些力氣。以前,全住茅屋,晴曬雨漏,生計窘迫,幾大家子,也買不起一艘。高蹺漁夫,爬到竿子上,在風(fēng)浪中垂釣,那早屬往事了,一回憶,滿是辛酸。
岸邊,晾曬的魚蝦,越來越多了。自家能吃飽,還有多余的,還能送到集市上去。每天傍晚,收拾魚干的時候,斯里蘭卡人,都會故意留下一些。
四
公路左邊,有一條河,十來米寬。河岸并不規(guī)整,石頭、黃土、綠藤,歪歪斜斜地,伴著水流。河中央,有沙洲,有淺灘,有一簇簇竹林。這樣的鄉(xiāng)村風(fēng)景,在中部山區(qū),隨處可見。孩子們褲子一脫,一個俯沖,就下河游泳了。
在國內(nèi),曾花很多門票,去看熱帶植物園。興隆的、三亞的、西雙版納的,每到一地,都好奇得很。而在斯里蘭卡,門票是多余的,無論走到哪里,都是園子。這個國家,植物的生命力,超乎想象。一小株盆景,落到地面上,不出幾個月,便成參天大樹,再過幾個月,竟然蔚蔚如林。
森林當(dāng)中,有各種房子。鄉(xiāng)下的,又稀又疏,大坡度,紅頂,最多兩三層。城里的,要密一些,要高一些,可遠(yuǎn)遠(yuǎn)望去,也只能見到很小的局部,枝枝椏椏,把它們擋得很嚴(yán)實。很多時候,光憑森林,或光憑房子,我分不清城市,分不清鄉(xiāng)村。
不論城鄉(xiāng),斯里蘭卡人都愛喝茶。他們對白酒,毫無興趣,逼得我這個酒徒,頓頓抓狂。在一座茶園,跟著幾位師傅,我很不情愿地,開始改酒為茶。他們給我倒了第一杯,說是上好的,清爽、甘甜、不粘稠。又倒了第二杯,顏色有些偏紅,微酸、微苦,大概屬于中等。第三杯的口感,似乎遭透了,全是雜質(zhì),全是碎屑。茶的學(xué)問,原來也很大。那天以后,我對酒的態(tài)度,陡然降溫,而與茶建立了好感。
斯里蘭卡的紅茶,是鼎鼎有名的??刹鑸@,均在中部山區(qū),離西南港口,有很遠(yuǎn)的距離。要想把茶葉運到歐洲,運到世界,首先得運到港口。當(dāng)年的西方人,找來了修路高手,鋪了一條長長的鐵軌。沿著海岸,為了拉礦,又鋪了另一條長長的鐵軌。曾經(jīng)的利益通道,布滿了驅(qū)使和鞭笞,每一天,都對立緊張。而風(fēng)云過后,這茶園小火車,這海上小火車,都成了風(fēng)景,成了人們遠(yuǎn)足的樂土。
每一節(jié)火車,都是一個舞臺?;疖嚊]有門,沒有空調(diào),窗戶上的玻璃,也是七零八落。但它有風(fēng),來自茶園的風(fēng),來自大海的風(fēng)。還有音樂。每靠一站,都有藝人上來。敲著手鼓,唱著民歌,不管你聽與不聽,他們的表演,都是那樣激情,那樣澎湃。
火車鳴笛的聲音,掉進了海里。我在斯里蘭卡,在這島嶼上的每一步回響,也掉進了海里。不覺得是一趟旅行,更愿相信,是一個夢,一個與鄭和有關(guān)的夢。每天都在閱讀,手中翻過的,難說是古籍,還是童話。巖石上的人物,色彩已經(jīng)脫落了,最年輕的那位,也得八九百歲了。看著看著,我也跑到巖石里去了,站在他們旁邊,成了一員。
印度洋的晚霞,搭著阿拉伯商船,快要燒過來了。我與幾只飛鳥,肩并肩坐著。它們或許在想,明日,又是一個大晴天吧!
作者簡介:曹陽春,男,1982年出生,江蘇響水人。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揚州市雜文學(xué)會副會長,小駱駝親子游創(chuàng)始人。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用來讀萬卷書和行萬里路,在讀書和行路的間隙,偶爾寫點文字。作品散見于《散文百家》《揚子晚報》《新華日報》等報刊,曾出版散文集《雨中的酒氣》《獨上齊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