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坡月光半坡霜》張尚鋒散文賞析
概念里的三省坡,永遠是一幅波瀾壯闊峰回路轉的畫卷,濃郁而厚重的歷史背景,讓這里彌漫著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和英雄主義情懷。
舊地重訪,抵達通道的當日,正值立春黃昏。暮色蒼茫中,一層稀薄如紗的乳白色氣流,猶如一群有生命的精靈,正以它獨特的流動方式,貼著地面擴展開去,在青山綠水間輕輕蕩漾。山川朦朧,但掩蓋不了呼之欲出的春天;萬千枝頭,盡管依然能看到有潔白而透明的冰凌花懸掛,像些小小的燈盞,試圖拖拽住冬季的尾巴,可這只是些無用功。冬即使有些不太心甘情愿退出節令的舞臺,但它必須順從自然規律,并在羞羞答答半推半就中向春天悄悄地遞交接力棒,仿佛人間暗渡陳倉的情事。
是夜,投宿侗族文化村附近的“月也客棧”,沒有告之花哥。多年來,無數次踩在歷史的關節上行走,我更愿意把自己定位為二萬五千里長征路上歷經磨難的戰士,身臨其境體驗路上的清風和明月,也觸摸歲月深處的孤獨與寂寞。當然,還有原因,出發前獲知,花哥已于近日啟程到長沙參加一個重要的文化活動。我能夠想象到,在素有“南楚極地”和“百越襟喉”之稱的三省坡擔任文化使者,花哥每年的工作有多繁忙。不想給他添加麻煩,也就避免了他在百忙之中難以抽身的難堪。或者說,避免發生讓自己想見一個人又難以得見的尷尬事。心中認為,結交新朋友或者重逢舊地方,絕對不可在匆忙和慌亂中應付了事。
換位思考應該是一種優秀的品質,我始終繼承著紅軍當年不輕易擾民的傳統。事實上,獨自的行走,切膚的觸摸,更容易與所過之處產生心有靈犀的共鳴。
“花哥”名叫楊旭昉,是《三省坡》文學期刊的主編。識其人聞其名純屬偶然。當然這所謂的認識,不過是網上有過交流而已。某天早晨醒來,突然被文友拉進“三省坡”雜志QQ群,見到一個人正在群里發大量的文字和圖片信息 ,并別出心裁地滾動播放,宣傳和推介侗鄉的人文精神和自然生態旅游環境,以及當地的文學和文藝作品。群友們親切地稱他為“花哥”,于是加為好友。在后來的網絡交談中得知,花哥與我人生經歷類似,有過一段較長的從軍歲月,對生活和創作有著豐富的激情。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花哥轉業回到家鄉后,以生動的文筆和茂盛的情感,連綿不絕地書寫對故鄉通道的熱愛。對不遺余力為故鄉奔忙和盡力的人,我心存敬重,且總有當面向這個老兵致敬的沖動。因為我的人生旅途,走著走著,已把他鄉踩成故鄉。
錯過與一個人的謀面,定會另有適當的機緣;再見一個久違的地方,卻需要重拾些許細碎的時光來溫暖自己。
通道于我來說,其實并不陌生,我依然能夠清晰記起二十多年前那個寒風凜冽的冬天。那年,我因高考發揮不理想,出人意料地落榜。此后的幾個月,天天郁郁寡歡,不愿見人,精神壓力極大,進而茶飯不思,直接導致渾身無力。意志消沉、心情沮喪到了極點,青春的臉上找不到丁點兒笑容,成天憂國憂民的樣子,把自己封閉在老家農村那間光線并不怎么明亮的小屋中,眼前的世界一片黑暗,未來撲朔迷離、捉摸不定。父母著急無措下,將我的情況告訴了在山城懷化打工的表哥,他獲悉后立刻寫信邀請我去他謀生的地方走走。我現在都慶幸自己當初做的選擇是多么的明智,心灰意冷的狀態里竟然沒有拒絕他的好意,應邀前往。到達懷化后,表哥帶我坐車直奔通道。那時交通并不便利,通道的經濟與文化發展,都還沒有顯示出現今強勢的勁頭。在蕭條的冬天里,路旁枯黃的野草雜亂無章,眾多的野花也開得無精打采。萬佛山雖然清秀,但沒有今天這樣文明和風光。至于通道的“全國綠化模范縣”、“全國生態示范區”、“中國民間文化藝術之鄉”、“全國最佳休閑旅游縣”、“中國大學生最喜歡的旅游目的地”、“全國休閑農業與鄉村旅游示范縣”、“中國最具潛力的十大縣域旅游縣”等等榮譽,也都是后來打造的品牌。
如果說,現代人的旅行大都是為了看風景,那么,在那個家庭環境并不優越、生活壓力過大、買不起更多旅游風景點門票的年代,表哥帶我來通道的目的地非常明確,直奔恭城書院而去。破舊的老式客車像個搖籃,一路上晃得我昏昏入睡。
恭城書院的外觀,現在的模樣與當年其實并沒有太多的區別。這座中國現存最完好的侗族古書院,經歷了200多年的風雨歷程。飛檐翹角的門樓雄偉壯觀,長滿青苔的石板臺階散發著古樸的氣息,龜裂的木柱和墻壁掩藏著往昔的厚重。事實上,現在心平氣和描述的景致,對當時意志渙散的我而言,沒有太多意義。頭腦中保留最深刻的記憶是:言語木訥的表哥,拽著我徑直沖到講解員跟前,把我摁在凳子上靜聽講解。在抑揚頓挫、聲情并茂的解說詞中,一段驚心動魄的歷史浮出水面。那位共和國的締造者、湘籍偉人,在政治低潮、疾病纏身的艱難中,始終堅定內心信仰,嘔心瀝血,心系國家前途命運,危急關頭挽救了黨,挽救了紅軍,挽救了中國革命。讓“通道轉兵”這個重大革命決策,回響出驚濤拍岸的聲音。
始料未及的是,通道的這段史記,把我從懵懂中搖醒。我突然間豁然開朗,精神為之一振,年輕人的血性瞬間復活沸騰。仿佛有個聲音在心底向我召喚:“走出去,去當兵!”且這種愿望迅速膨脹,也是從那刻開始,我對人生有了清晰的規劃。
時代呼喚英雄也締造英雄,于國家和民族,在歷史的生死關頭,絕對離不開能夠力挽狂瀾的偉人;而普通人的生命里,同樣不可缺少關鍵時候指點迷津的人。“通道轉兵”演繹了一代偉人和一個政黨讓一個國家及民族起死回生的奇跡;于我而言,通道之行是一次脫胎換骨的熏陶和洗禮,打工的表哥其實也扮演了啟迪和指引我的智者角色。必須承認,通道,具體地說,是恭城書院,這個在那時還有些偏遠的小院落,以獨特的方式強烈喚醒著我,鞭策著我,并從此根植于我心中。因而,每當花哥在QQ群宣傳通道的時候,我都會異常的興奮和激動,因為他激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也持續激發我對許多人和許多地方的感恩之心。
久違之后,重返通道。來時的路上,我欣喜了解到,新的形勢下這里的一切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交通大為改善。當年搖擺的客車已被空調大巴取代。桂林國際機場、貴廣高鐵三江站、懷化高鐵及芷江機場等,抵達通道的各種交通要道全部貫通。焦柳鐵路也在通道設置了通道站和牙屯堡站。現代化的交通工具在通道穿流往返,架起了與國內外交流的橋梁和紐帶,也把萬佛山、玉帶河等自然景觀,還有芋頭侗寨、恭城書院等人文精神,進行了廣泛的傳播。
“通道轉兵”是個傳奇,因為傳奇,通道后來又衍生出更多的傳奇。譬如近年來流傳的再生人故事,這些目前自然科學和人類科學尚無法給予解釋的事,給通道蒙上了更加神秘的面紗,也讓世界各地的人產生了走進通道、了解通道的強烈愿望。
也許有人會追問,能不能再生?想不想在下一世有這一世的記憶?或者,想不想完成前生未了的愿望?一定會有人回答:去通道吧,去領略那里超乎尋常的桃花源勝景的同時,可能會碰到令人頓悟的驚喜,也可能會發現自己來自上世卻從未忘卻的風景。
突然感覺,我多么像通道的一個再生人。
通道,通道,道法自然。如今的通道已完全打開與外界交流的通道,縣委縣政府正以自然之“道”、文化之“道”、創新之“道”,率領全縣民眾行走在這條幸福的“通道”上。生于此地離開過此地最終又返回此地,握過槍桿子現在又握著筆桿子的花哥楊旭昉,就是通道飛速發展中的人物縮影,先是模糊,繼而清晰、明朗,渾身散發著以家鄉為傲的光芒。
夜已深沉,推開“月也客棧”的窗欞。一輪清清爽爽的明月正在微風中緩緩升起。遠處的坡,眼下的城,鋪滿了一層薄薄的月光。夜色里,我模仿偉人當年的姿態,一手插腰一手持煙,作冥思狀。月光正好落在我的左手上,安靜祥和;右手的煙頭泛著溫暖而燎原的星火。歷史如霜,微涼,皎潔,澄亮。像干凈透明的鏡子,照亮來路,也照亮侗鄉和這個山水萬物萌動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