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平野《夜畔》
父親發動了他的三輪車,突突的響聲吸引了我。我忙跑出房屋來到院子,仰著臉問父親去哪里。三輪車黑霧般的油煙將父親籠罩在車座上,他的顴骨硬挺,點上一支煙,吐著煙圈看我。煙圈和油煙混合,繼續籠罩著父親。我與父親相離咫尺,卻被煙霧阻隔。
父親將我放在他車座前部的空地,軀體前傾包圍著我。我聞到了更刺鼻的油煙,還有熟悉的父親身上的煙草味。三輪車突突響個不停,我震顫著。三輪車像猛獸沖上官道,父親輕車熟路地駕馭他的猛獸。我仰起頭,看到了父親密密胡茬的下巴。
走,繼續走。過官道繞村道,我不知道父親要去哪里。我只管將手搭在車把上,迎著秋風,看著路上的車與人、路邊的田與木。我絲亳不擔心前方,三輪車有規律的突突聲讓我安定,時淡時濃的煙草味讓我安定,偶爾一兩粒煙灰從眼前灑落,也讓我安定。不知走了多久,不知繞了多遠,路邊的風景沒有變,無非綠煙樹與綠田地。但我明顯感覺離家遠了。
父親的三輪車停在了一個陌生村莊前的土路上。土路經秋雨淋濕又經秋陽曝曬,高處亮黃中部淺黃深處褐黃。土路兩邊,綠毯一樣攤開的,是花生的葉子。父親讓我在三輪車上等待,他進了村莊。
父親讓我等,我便等。我呆呆地坐在車座上,父親的余溫尚在。我看父親走向村莊,身影漸漸模糊,最后消失。我看天看地,又看花生的濃密的葉子在午后的秋風中翻動。沒有聲音,又有聲音,那是遠處的蛐蛐在彈琴。我等了很久很久,風吹了一遍又一遍,花生的葉子翻了一遍又一遍。遠處的村莊不動,有幾棵楊樹像青煙,淡淡地懸在村莊上空。
父親終于出現在土路盡頭,我不再看向四處,乖乖地坐在車座上,等他回來。父親近了,他的身后,跟著一個女子,那個女子的懷中,是一個還在吃奶的孩子。父親到了眼前,女子和嬰孩也到了眼前。我忙從車座上下來,站在土路上,看著眼前人。我向父親微笑,父親也向我微笑,他的眼中有慈愛亦有歉意。我又向那女子笑,她也向我笑。我準備向女子懷中的嬰孩笑,只是她懷中的嬰孩正在吃奶,僅將小腦瓜對著我。
三輪車又發動了,女子抱著嬰孩坐在車中的椅子上,我依舊坐在父親車座的前部。油煙氣隨著秋風向車后飄去,父親駕駛著三輪車原路返回。暮色漸漸重了,秋陽落入遠處的村莊,天紅色與地青色馬上要閉合。涼意襲來,我瑟瑟抖了兩下,仰頭看父親。他的顴骨成為高光,高光是夕陽余暉與大地墨色的融合。
我睡去了,矇眬中聽到三輪車依稀的突突聲,聞到花生葉子青冷的味道。父親拔了路旁的花生放在車中,將外套脫下鋪在花生軟軟的葉片上,我便睡在了綠葉與父親的煙草味中。那個女子就坐在我身邊,黑暗中,我又向她遞去一個微笑。黑暗中,我也好像看到了她的微笑。
我又沉沉睡去,好像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夢,青冷無邊的漫長的夢。矇眬中,我又躺在了木床上。
這木床搖晃著顫抖著,吱吱呀呀,要喘不過氣。這木床又像一只木船,搖蕩在茫遠的波濤或泥潭中。四下里全是黑,黑霧黑云黑水;四下里又全是熱,熱水熱風熱霧。這船又好像搖蕩在無邊無岸的虛空中,勾起我內心的焦躁、驚惶、無助。我想下船去,可是我卻不能動彈,我死死地粘在了船底。父親變成了這無邊的黑暗,那個女子也變成了無邊的黑暗,黑暗中又吵又鬧。我渾身是汗,汗水好像洇濕了黑暗大地,蒸騰那滿地的墨綠花生葉。我終于在晃動中墜下船去,墜入無窮盡的墨色的深淵。我開始哭,大聲地哭??蘼曮@醒一旁的嬰孩兒,他也開始哭??蘼曧憦亓颂摽眨敬V沽嘶蝿?。
父親滿身是汗,抱著滿身汗的我。他光著上身,敲響奶奶的房門。奶奶的燈亮了,父親站在奶奶的昏黃燈光中。我模糊著雙眼,叫著奶奶,奶奶冷著臉,看著父親。父親將我放在奶奶床上,扭頭回了自己的院子。
清晨,我推開虛掩的大門,進了院子爬上三輪車。我記得三輪車上有父親昨夜拔的花生。我坐在花生棵中的椅子上,不顧四處的露水,翻找著花生剝來吃。鄰家奶奶登上房頂,問我昨夜家中是否來人,我朝她噘了噘嘴,繼續吃我的花生。
我跑去問奶奶,新來的女子我該如何稱呼。奶奶說:“叫姨吧,她帶著孩子來,應該不會久留?!辈唤袐?,我的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下。
《夜畔》發表于《東方新韻》202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