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恒《松鳴巖的境界》
黃土高原與青藏高原交匯地帶的煙雨迷霧,居然孕育出如此內涵豐富的一座山:那峰巒峽谷生長的都是詩的胚胎,簡單潤色就是一闋唐宋詩人的長歌短令;那漫坡遍野堆積的都是畫的底色,簡單調配就是一幅明清畫家的山水寫真;那濃郁的自然風情和深厚的人文景觀,簡單整理就是一篇聲律藻飾的駢體文。
松鳴巖,集北方磅礴大氣和南方清秀婉約于一體,加之底蘊深厚的佛教文化,獨具一格的“花兒”文化,有著獨特的風景,絕美的意境。在這里,一座山的自然形態(tài)所賦予的物質含義被詩情畫意替代,一座山所蘊積的深厚底蘊被一種精神境界所詮釋。
一
走在松鳴巖流淌古韻的清幽山徑上,蒼翠馥郁連綿而至,峭壁陡崖如約而來,鳥語花香裹挾著季節(jié)神韻和地域情懷與我一路同行。順著小峽河涓涓溪水的走向,我仿佛聽見一陣如同江南絲竹般的流韻,纏綿于幽谷深澗,裊裊余音。總有幾處跳躍的紅顏滑過眼簾,委婉而凄美。我知道,松鳴巖是杜鵑的故鄉(xiāng),每到春天,盛開在山梁和坡地的花簇是季節(jié)里最具風情的景致。可時令已過,想必杜鵑的落紅早已化作根下護花的春泥。我揣摩,那斑斑紅顏應該是夏日的紅葉在莖脈里調色,抑或,是身披彩紅衣衫的山雞在隱匿休憩。
是不是陶淵明的書中世界我去的多了,這松鳴巖就像和我有著與生俱來的緣分,走近她便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各種欲望都來得那么自然,那么順理成章。記起沈從文曾經說過一句話,美的東西都是沒有家的,想想確有幾分道理。美學層面上的東西總是如此的玄奧,不是數理知識簡單推理和換算就能得出答案的,這里面有個形象思維的問題,也有個審美情趣的問題。透過松鳴巖詩情畫意的演繹,我體味到了一種美學境界的情韻。
而更多充盈眼簾的則是滿山的古樹,一棵棵虬根交錯,一片片蒼翠欲滴,高大與細小跳躍式混合在一起,剛勁與柔弱有機結合在一起,局部與整體以邏輯形態(tài)連接在一起,嚴謹而有序的生命結構,給人以哲思,給人以遐想,給人以意象,呈現出無處不在的蓬勃生機和旖旎韻致,寫意著松鳴巖的生態(tài)古韻和秀美風情,其壯觀堪比長白山的原始森林,其意境勝過歐洲早期油畫《無邊的森林》所展現的畫面。如影隨形的綠韻不僅浸潤著一座山,也浸潤著人的心境。冷杉、云杉、鐵樺、紅樺、白樺、油松、落葉松……近千個植物種類猶如綠色基因庫,在臨夏大地構筑一座綠色王國。這是詩與畫的構想,蘊含的不僅是綠色景致,還有綠色的內涵和外延。
最是欣賞八路溝山坡的那些古松,形狀各異,威武之至,它們或聳立于危巖之上,或駐扎在峭壁之側,或穿插于竹影扶疏之中,斑紋如墨的樹皮,傲然不屈的樹干,加之盤根錯節(jié)的造型,盡顯這一古老樹種超然的生命力和獨特的美學價值,其視覺之美一點不亞于黃山迎客松的風韻。在這樣的樹木面前,除了仰望、敬畏,更多的則是感悟一種生命境界堅韌與執(zhí)著的意涵。
因為是步著一場雨的韻腳而來,“松鳴瀑布”以最唯美的身姿吸引著我的視線,以最動聽的轟鳴牽扯著我的聽覺。遠遠望去,那瀑流一瀉三折,如一匹白緞,從窄到寬披撒下來。這樣的瀑布,雖沒有黃果樹瀑布那么壯觀,卻也獨具神韻,以“斷山疑畫障,懸溜瀉鳴琴”般的意境詮釋著古詩的含義。那一聲聲的撞擊,是飛流躍下斷壁粉身碎骨的吶喊;那一波波滾動,是水流涅槃新生翻越巖石的腳步;那一陣陣委婉的樂曲,是水流化為小溪涓涓流淌的音律。隨著一只逆流而上的飛鳥升騰,我的血液也仿佛融進那奔騰的瀑流之中。
我以為,這樣的景觀賦予松鳴巖的不僅僅是美的呈現,還有境界的呈現。松鳴巖,把由高往低的跌落,當做另一種生命搏擊的騰飛。
有山風吹來,穿越叢林激起的聲響猶如王俊雄書香音樂《松濤》中的序曲,在峽谷里起伏,在石壁上回蕩,在天空中盤旋。或急或緩,或高或低,或尖嘯或渾厚,似萬馬奔騰的旋律,經久不絕,讓一座山都律動起來……我被震撼了,身心陶醉在大自然天籟之中。原來“松鳴巖”的美妙就在于此,松鳴巖的魅力就在于此,松鳴巖的境界就在于此?。?/p>
閉上眼睛,沉醉在天籟之中,我感悟到葉的吐蕾、花的綻放,風雨的協奏、雷電的高歌以及群鳥的和鳴;感悟到風的瀟灑、云的輕盈,日出日落、月降月升的恢宏和壯闊;感悟到清新的自然、淳樸的世界,以及樸素的思想、淡泊的人生。
二
佛光浸染的石板階梯,從神祗的跟腳向上蜿蜒綿延,朝圣的腳步敲響佛教徒手中的木魚和菩薩大殿的鐘聲。于是,佛音梵唄越過畫棟雕梁,越過飛檐翹角,越過蒼松翠柏,落在了每一個朝拜者的頭頂和心靈。
深山藏古寺。這不是詩中隱喻,也不是畫中意境。一座山等待佛的加持。
松鳴巖奇異幽靜,林木茂密,翠竹叢生,溪流潺潺,氣候宜人。如此詩畫之地、幽深境界自然是殿宇樓閣、亭榭飛橋薈集之地,自然是佛家悟道修行之地。自元朝起,歷朝歷代都有人在此鑿洞塑佛,修廟建寺。到了明代,這里的寺廟已初具規(guī)模,自成體系,吸引著四面八方的善男信女,香火很盛。奇峰峭壁之上和蒼松翠柏之間,聳立著玉皇閣、西方頂、南無臺、普陀寺、獨崗寺等一座座廟宇,金壁輝煌,高大肅穆,奇麗壯觀。
很是欣賞“松巖疊翠”四字內涵。據說它源于清朝進士張和作的《松巖疊萃》一詩,詩云:“疊嶂層巒看不明,萬松積翠鎖崢嶸,樓臺偶露林間影,風雨時聽樹杪聲,羌笛遙傳邊故曲,雪山寒接暮云橫,登臨應有孫登嘯,半嶺斜陽鸞風鳴。”想必每一個與佛有緣的人都會喜歡詩中意境,而且耳邊頓覺梵音隱來,悠遠綿長。
我雖一凡夫俗子,可置身松鳴巖,入山隨緣的感覺亦時而涌現。這是環(huán)境所致,更是境界所致。不是每一個人都有佛緣的,但每一個人一旦走進松鳴巖,就會被洗禮,心靈便被被凈化,自然而然有心地澄明、遠離塵世的感覺。一路郁郁蔥蔥,一路靜默無語,偌大的松鳴巖,除了縷縷清音,似乎所有聲響都融進了禪的背景。這是一種現象,更是一種境界。我猜想,怕是只有到了松鳴巖這佛山圣地才能看到這種現象,才能體味這種境界。
菩薩大殿背靠懸崖峭壁,面朝山巒峰谷,古樸典雅,算得上的傳統的佛教斗拱建筑。透過蒼翠斜瀉過來的光圈,拂去塵埃,拂去雜念,把潔凈的光影投射在浸有千年古韻的巖壁上,虛晃著斑駁,閃爍著清亮,很是敷貼人的心境。我在想,一個飽含靈性的世界,需要以仰視的角度,才能讀懂這浸透佛光的清亮,才能感悟這超越心靈的佛緣。這個世界除了陽光,還有思想,還有信仰。
慈眉善目的觀音菩薩端坐在高高的蓮花臺上。端莊的雍容,微豐的體態(tài),包含幾分盛唐的神韻。而那氣宇軒昂、心胸澄明、擎天傲骨、親和慈善,有著盛世和諧的雍容氣度,又有著江河日月般的淡定。一剎那間,我忽地感到生命的渺小和靈魂的卑微。隨著菩薩的視線,我面朝層巒疊嶂,眺望蒼翠之外的塵緣世界,我仿佛聽到菩薩正在用手語向世人布教,那陽光雨露般的禪語引無數信徒穿越塵世的繁華喧囂,抵達這荷花盛開、與世無爭的佛國凈土。
觀音菩薩代表了一種普度眾生和包容的佛教精神,沒有哪個菩薩像觀音菩薩這樣家喻戶曉。此時此刻,我就感到了一種親和力,有賓至如歸的享受。我似乎對禪有些參悟了。
于是,我想象一個情境:深沉思辨且給人禪悟的晨鐘暮鼓,透射著靈性的光芒。禪悟者的靈魂在黃昏最后一道云霞里,皈依于光明的神圣之地,永世不會轉生在黑暗或者邪惡的地方。面對觀音慈祥的面容,我以為,這松鳴巖的精神光芒永遠置于一座山之上。
在松鳴巖,在觀音菩薩面前,我不敢說,心的境界有多高,人生的境界就有多高。但受菩薩楊枝點撥,心境和人生必將淡泊而豐盈。禪的境界是言語道斷,心行處滅,與思維言說的層次所不同。入禪,首先要入境,本心清凈,地獄也是樂土;內心煩擾,天堂終成鬼府。做一個有有境之心,無無心之境的人,自成高尚。由境求心,千頭萬緒,以心得境,一派天真,這不僅是佛之境界,也是人生最高境界。如此,我愿接受一座山的點撥與恩賜。
四大皆空是佛的一種境界,清高脫俗是佛的一種境界,包容天下也是佛的一種境界。這樣的境界或許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進入的,但在松鳴巖,仰望和感悟,也是一種修行。從山巔流淌而下的寶剎鐘聲繞著我的耳鼓又向瑟瑟而動的林中彌散而去,沉雄的音律,敲下路邊的幾片落葉。我小心翼翼地拾起那片俯身著地的半黃葉片,感覺到了一份蠕動的重量。鐘聲落在夏日的林木里,衍生的不僅是一種交融,還有一種生命的孕育。曾經走過許多落葉的林道,感覺這松鳴巖的落葉最是超脫,最虔誠。我尋著鐘聲望去,期待視線里有更多的飄落,為我洗禮,讓我?guī)ё哌@佛的境界里沐過的凈品。
三
松鳴巖是詩畫之山,是佛教之山,更是“花兒”之山。
這“花兒”,不是松間坡地隨處開放的野牡丹,不是花大新奇、花色絢麗、鮮艷奪目的馬蘭花,也不是報春花、山茶花、薔薇花、杜鵑花……而是起源于甘肅臨夏,孕育于臨夏,流行于我國甘肅、青海、寧夏、新疆、西藏等西部省區(qū)的民歌,被譽為大西北之魂,是國家級人類非物質遺產。
幾十年前,當我第一次聽到王洛賓所作《花兒與少年》這首歌時,就被那優(yōu)美的旋律深深打動,就懷想著如果有機會一定去“花兒”的故鄉(xiāng)親耳聆聽原汁原味的“花兒”。
生命里的期待往往就在于一次旅行。人生會錯過許多風景,所幸,我沒有錯過松鳴巖,沒有錯過“花兒”。
比我先到的,是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的“花兒”歌手和唱家們,他們依山傍水搭建起一座座帳篷,徹夜不息地漫起了各自心中用情絲愛戀編織的新老“花兒”。這期間,整個松鳴巖就像一座超大的露天舞臺,歌者聽者匯聚一起,你方歌罷我登臺,演繹人間最壯觀、最美妙的精彩場景。想起清代詩人祁奎元的詩句:“我亦龍華游盛會,聽罷牡丹獨徘徊?!笨梢韵胂螅斈甑钠羁惨欢ê臀乙粯樱谌悍瀵B翠、漫坡花開的時節(jié),帶著歡愉輕松的心情,沐浴在滿山遍野“花兒”的爛漫之中。
五月的松鳴巖,幾乎所有的聲源都被屏蔽,讓“花兒”一枝獨放?!袄仙查_浴佛會,八千游女唱牡丹”是松鳴巖“花兒”會盛況的真實寫照。有幸能遇上這樣的場景,是人生之大幸,是前世之緣,今生之約。即使是初來乍到,也仿佛成了山的構件,融進“花兒”的旋律之中。
近幾年,我看過不少大型山水情景劇演出,比如《印象.劉三姐》,比如《夢幻漓江》,比如《印象西湖》等等,但基本上都是以絢麗的燈光和現代電聲音響來吸引觀眾的眼球,而其本身最本質的東西被掩蓋了,看過總覺得有種遺憾。但走進松鳴巖的“花兒”世界,就會覺得自己是真真切切走進了清新的原生態(tài),獨特的地域文化給人耳目一新。
最美的是意境,最享受的是聆聽。且聽一曲流傳百年、高亢悠揚的經典曲令:
上去個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
看去是容易摘時難,摘不到手里是枉然。
歌者是個中年漢子,那粗獷的聲調,綿長的聲線,似是要把一座山的底蘊納入自己的歌聲。這樣的情境,這樣的效果,是任何劇場不能比擬的;這樣的質樸聲音,這樣的生活內涵,是任何電聲和燈光演繹不出來的。我感到自己的情緒與歌聲融在了一起,與歌者的情感融在了一起,與滿山的草木和清韻融在了一起。此時的松鳴巖亦像一座巨大的回音壁,余音繚繞,回味無窮。
再聽一曲新人新調:
山清水秀的松鳴巖,松柏樹遮住了藍天;
生下的清俊長下的端,真好像四月的牡丹。
清新的曲調,一如流水,一如鳥鳴,帶有時代風情,把山唱活了,把人唱癲狂了,還有什么樣的生活能比這更愉悅身心?
徐志摩曾說過,居山是福。很是羨慕這些暫居在青山碧水間的俊男靚女們,他們飲著一山的翠綠,敞開亮麗的嗓門,贊美家鄉(xiāng)的山水,歌頌美好的生活,抒發(fā)真摯的情感,如癡如醉,痛快淋漓,如同生在陶淵明的書中世界,享受神仙一般快樂,真是到了一種境界。
最精彩的的莫過于男女對唱。這邊喊道:
落的了一(呀)河灘,咕嚕雁落在了草灘;
拔草的尕妹妹坐(耶)塄坎,活像似才開的牡丹——
那邊跟著應和,一個歌喉賽過百靈鳥的姑娘接道:
羊羔們吃草者轉花(了)崖,霧拉者山根里過來;
尕妹是人間的人(?。┎皇牵煜膳浞舱呦聛怼?/p>
你方歌罷我登場,此起彼伏,歌聲不斷:
天上出來紅云彩,這個尕妹好人才,
身材端莊叫人愛,俊的活像牡丹開。
鍋兩口,兩口鍋,浪山趕會難遇著,
遇著人多話難說,問了還怕事非多……
這場景勝似電影《劉三姐》,也勝過《阿詩瑪》和《五朵金花》,身臨其境自己也恍若變成戀愛中的人了。這超越電影的魅力源于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源于本真的原生態(tài),源于臨夏獨有的民族藝術。每一句歌詞,每一聲曲調,都直抵人的的靈魂,震憾人的心弦,讓人產生強烈的共鳴。
是臨夏這片神奇之地孕育了“花兒”,是松鳴巖這座神奇之山綻放著“花兒”。那高亢、悠長、爽朗,民族風格和地方特色鮮明的“花兒”,不僅有絢麗多彩的音樂形象,而且有豐富的文學內容。因為有了“花兒”,松鳴巖不僅豐富了文化的內涵和外延,而且有如她的美景和佛教一樣,更加深入人心。
一座山的幽深境界,總是建立在這獨特的自然風情和厚重的人文景觀之上。
張恒
系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在《天津文學》《安徽文學》《廣西文學》《四川文學》《時代文學》《散文百家》《散文選刊》《青春》《少年文藝》《延安文學》《當代小說》《翠苑》《牡丹》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多次獲得省級以上文學征文獎,多篇作品被收入各種年選和相關文集。出版有散文集和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