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升堯《真如》
1
薛亮終于被送進監(jiān)獄了,進入監(jiān)獄前,他在看守所里關(guān)了兩個多月。對他來說,看守所已不是陌生的地方,半年前,他就在里面呆過兩個多月,后來,我大姐費了好多勁才把他撈出來。這次他沒有那么好的運氣,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判了一年的有期徒刑。
聽到這個消息我一點兒也不吃驚,從某種程度上說,對于這個結(jié)果,我半年前就有預(yù)感。 所以,當法警押著他跟我們告別時,我的臉上不僅沒一絲悲傷,還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我甚至對我那悲痛欲絕的大姐說,讓他進去遭遭罪對他有好處。
八個月前,我要去南方的一家寺廟拜訪一位禪宗大師。本來說好讓薛亮的哥哥薛軍開車陪我前往,薛亮知道了,主動找到我非要陪我去,他說他正在辦一件大事,正忙活著找關(guān)系欲拿下大市場路的一條街,白天做停車場,晚上做夜市……正好去寺廟里拜拜,求菩薩幫幫忙。
初夏,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們一大早便上了路,薛亮開了一輛別克君威,跑高速快而穩(wěn)。我們很快便出了市區(qū),過了跨海大橋,拐入直奔揚州的高速公路。車飛速奔跑,兩邊蔥郁的綠色和金黃的油菜花像一株株大寫意的水彩色塊一樣一片片掠過。
約莫跑了兩個多小時,進入江蘇省界內(nèi),路邊突然出現(xiàn)一輛黃色的交通執(zhí)法車,閃著紅色的警燈停在路邊,車旁站著兩個穿綠色制服的高速公路路警。
薛亮將車速迅速降至一百二十公里,車在快車道上行駛,前方中間車道行駛著一輛大客車,臨近警車時,薛亮一加油門追上那輛大客車,而就在此時,我分明看到其中一個路警正拿手指向我們,口里還在大聲吆喝著什么,薛亮端坐著,似乎目不斜視,腳下一加油門,與大客車成平行狀態(tài),大客車龐大的車體像一道墻隔開了我們和路警的視線。
我們的車超過了大客車,一路狂奔向前。
我擔心路警會開車追來,回頭看,沒有發(fā)現(xiàn)路警的蹤跡,但是,我心里隱隱的擔憂并沒有煙消云散。
“他們會不會在前面還要安排巡查的,通知前方的警察攔截我們呢?”
“沒事,舅舅。車速這么快,他們剛才肯定認為我沒看到他們招手。”
我沒接他的話茬。這個孩子是個惹禍精,從小就橫沖直撞的,三天兩頭惹是生非,他媽常叨叨自己的心臟病就是讓他給嚇出來的。就在半年前,他在煙臺差點被人拿刀捅死,當然,他也把人家的頭開了瓢,那家伙至今還在醫(yī)院呢。
2
薛亮一個同學在啤酒廠做銷售,負責省內(nèi)市場,薛亮找他同學拿下了煙臺地區(qū)的青啤總代理,做得風生水起,不到一年,銷量就成了本省第一。
這個時候,市場上突然冒出一李鬼,不知在哪兒做的假冒青啤,開著面包車大搖大擺地往小賣部和夜總會配送。
薛亮察覺了,帶著兩個伙計在東街一小區(qū)門口旁的小賣部堵住了販賣假酒的兩個大塊頭青年,一個小眼,叫張勇,一個豹眼叫李強,見薛亮三人圍上來,小眼一愣神,拔腿就跑,薛亮讓兩個同伴對付豹眼,自己撿了一根短棒箭步追出去。
薛亮在學校曾是四百米紀錄的保持者,眨眼間便追上了小眼青年。薛亮一把揪住了他的后衣領(lǐng),那家伙猛然轉(zhuǎn)回身,手里攥著一把尖刀,刀刃上閃著明晃晃的寒光,二話不說舉刀對著薛亮的前胸猛刺,薛亮躲閃不及,尖刀穿過衣服扎入體內(nèi)的左肋。那一刻,他似乎沒感覺到疼痛,舉起木棒狠狠砸在對方的頭上,那家伙一下子被敲暈了,血呼呼流出來,翻了一下白眼,癱倒在地下。
薛亮本來還想再敲他幾下,但是,他自己因流血過多,突然間,也像捅破的皮球一樣,軟癟癟地暈倒在地下。
薛亮醒來時已躺在醫(yī)院里,算他命大,那一刀差一點就刺到心臟。警察很快來到他的床前,做了簡單的詢問。
十天后,他出院了,那個被他砸傷的青年張勇也活過來了,但是,腦震蕩較重還起不了床。
薛亮悄悄跑回了青島。薛亮的母親也就是我姐姐去了幾趟煙臺,疏通各方面關(guān)系,最后賠償給張勇十五萬元,才算了結(jié)了這件事。
我一直想找機會好好教導一下薛亮,我實在看不慣他那種不安分不守規(guī)矩的劣行。
今天早晨一上路,我見他車開得像個發(fā)瘋的老鼠似的,左車道變右車道右車道變左車道在車流中竄來竄去,就想借題發(fā)揮教訓他一頓,只是考慮大清早的訓斥他怕掉氣勢,影響他開車,便把到了嘴邊的話硬咽了下去。
現(xiàn)在我實在忍不住了,便清了清嗓子干咳了兩聲說:“其實,你跑這么快,頂多也就提前一個多小時,沒什么價值,我們也不是來趕時間的。如果讓警察抓著就不合算了。”
“沒事!”
“有事就晚了。你想沒想過,你為什么老是闖禍?”
他斜乜我一眼,沒反應(yīng)。
“你做事從來不講規(guī)矩,也不懂規(guī)矩,隨心所欲,橫沖直撞的。中國這個社會很詭異,雖然不像西方國家那樣,條條框框的規(guī)定很清晰。我們這個社會,表面看上去亂糟糟的。其實它有它的規(guī)矩,似乎看不見,摸不著,但是,實實在在存在著,你不小心越規(guī)了,就會有一種不知從哪里來的力量對抗你、懲罰你,有些會像鬼魅一樣忽然出現(xiàn)又忽然消失,讓你說不清道不明的摸不著頭腦……所以,在這個社會做事要如履薄冰、格外小心,按規(guī)矩辦事。”
薛亮瞟我一眼,然后,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似懂非懂地一個勁兒點頭。
我們到達揚州已是下午兩點,這個時間不上不下的,不適合去廟里拜訪,便找了一家酒店住了下來。
3
第二天一早,太陽像個閃光的大金盤一樣掛在晴朗的天上,我們駕車出了揚州城,前往百歲禪師所住的寺廟。路上我一直叮囑薛亮,見了大師要行跪拜禮。
開始,他接受不了,很詫異地斜了我一眼說:“給活人下跪?我從來沒給活人下過跪。現(xiàn)在早不興下跪了,咱冷不丁一跪,別嚇著老人家。佛教不是說眾生平等嗎?”
“你懂的還不少呢?眾生平等,不錯,在佛教的理念里眾生沒有高低貴賤之分。讓你給老禪師行跪拜大禮,不是讓你當奴才,是對高僧大德表示一種極高的尊重,就像跪拜佛像、菩薩像一樣,是表示對一種博大,崇高的理念和精神的尊重。老禪師雖然也是人,但不是一般的人,是已經(jīng)具有崇高品行和佛性,對佛教發(fā)展做出了重大貢獻的人,值得對他一跪,就像跪拜佛像菩薩像一樣。”
“好,舅,我跪。”
因為有朋友引見,我們一到寺院,見到寺里的當家和尚圓慧法師。一個不到四十歲,修行卻極有成就的和尚。他人很灑脫,靈活,跟他一接觸便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很親近,很自在。
他將我們引到歇心亭的前廳,廳內(nèi)擺放著幾張紅木茶桌,其中一桌上圍坐了六位穿不同色彩僧衣的人,有居士有僧人,正在品茶。我們加入其中。圓慧法師要我自我介紹一下。我三言兩語介紹了自己,說明來意。
圓慧法師問我打算在這里待多久。我說半天就可以吧。
對面而坐的一位六十歲左右、穿僧衣的男人,突然發(fā)話說:“大佛寺是大和尚一生的杰作,老和尚需要寫厚厚的一本書……你用半天的時間能了解到什么?我看你還是不寫為好。”最后他讓我看看上海一個作家寫的有關(guān)佛教的作品,他是上海人,在家居士。
他說的也對也不對,或者說他并不了解我的寫作意圖。我說:“我剛才轉(zhuǎn)了轉(zhuǎn),見咱這個寺院建筑很有特色,山門、大殿有不少對聯(lián)寓意很深,我想從這兩個角度深入了解一下,雖然寫不透,應(yīng)該也能寫出個大概。”
我唯唯諾諾應(yīng)著,覺得他說話雖然沖點但話粗理還是精的。
我的手機提示我有短信收到,打開一看,是坐在我身邊的薛亮發(fā)來的:“舅,這個老家伙怎么這么猛,我刺撓他兩句吧?”
我回給他短信:“別毛躁,或許人家這是在考驗我們呢?”
圓慧法師開口解除我們的尷尬,他說:“喝茶,喝茶,這茶是毛尖,比不過龍井,不過也不錯。”
圓慧法師停了一下,又說:“咱這個寺最好的時候是黃昏,那時候的光線照耀著寺廟很美,人也少,很靜,鳥兒也歸巢來了,感覺很美,建議你多待一段時間,好好感受一下。”
又聊了一會,圓慧法師起身道:“走,咱先實現(xiàn)你的第一個愿望,去見老和尚。”
我們隨著他出了大殿外的山門,穿過一片臨時搭建的工棚,來到靠近正在建造的高塔的東墻根,一棵古樹濃郁的陰涼下,一輛輪椅上,一位老人頭戴草帽,身穿灰色僧衣,手戴白手套,安詳?shù)刈谀抢铮褊氰p,神態(tài)淡然,九十九歲高齡了,但是看上去也就八十多歲的樣子,圓慧法師作了介紹,我行了跪拜大禮。我跟老和尚說明了來意,又把我寫的書《菩提樹下》奉上,老和尚看了看,自言自語似的道:“菩提樹下,成等正覺。”
老和尚每天上午都要來工地察看,二十多年如一日,這個時候,老和尚一般不見客。見了也很少交談什么。
薛亮瞪著一雙小眼,像看戲一樣盯著我們,筆直地站在那里。
見過了老和尚,圓慧法師又安排寺里的普光法師帶我們參觀、講解。
轉(zhuǎn)完了寺廟,已是晌午,法師把我們帶到大餐廳便告辭了。
這些年,我在不少的寺廟吃過齋飯,但是,像這個寺這樣講究的極少見。
我們走進齋堂時,里面已坐了幾十號人。齋堂很寬敞,大約可同時容納七八百人就餐,齋堂一進門處是一片數(shù)米寬的空當,盡頭是一供臺,正中供奉著稀迦牟尼佛像。餐桌上是簡單的長木桌,從空當左右往后一排排延伸,右邊坐的全是僧人和尼姑,左邊第一排坐了五位穿深褐色僧衣的大和尚,往后坐的全是居士,這些居士有些是來寺里做義工的,有些是在這寺里學佛修禪的。
齋堂里,靜得一點兒聲音沒有。
十一點左右,坐在左邊第一排的僧人、居士都雙手合十合著大和尚們一起唱誦,經(jīng)聲抑揚頓挫,宛若優(yōu)美、渾厚的大合唱,一位年長的僧人,點了三炷香,齊眉舉著,走到門口拜了拜,又回身拜了拜,走到香爐前插了香。鐘磬齊鳴,誦經(jīng)聲朗朗,如涌起的巨浪一樣達到一個高潮,慢慢回落,齋堂里余音繚繞。義工給每個人盛了一碗米飯,兩小碗素菜,大家默無聲息地開吃了。整個大廳里,碗筷碰撞的聲音此起彼伏,宛如一場碗筷、勺子的交響曲,別無雜音。
吃過飯,大家靜靜等候,和尚們又念了一段簡短的經(jīng)詞,站起身,魚貫而出,大家也都跟隨著走出齋堂,整個就餐過程,沒有聽到一句雜音,靜得讓初來乍到的我們有些不知所措。
從齋堂出來,我們順腳從齋堂左側(cè)的胡同走入塔院。塔的周圍林木茂密,鳥兒自然也多,這兒本來就是一個飛鳥的樂園,大概是中午,看不到鳥兒飛來飛去,只聽到到處都是鳥兒的鳴叫。
薛亮突然冒出一句,說:“舅舅,我想出家當和尚。”
我被他的話嚇了一跳,盯著他看了半天,看得他渾身不自在,抓頭撓耳的。
我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能當和尚?你能受得了廟里的清規(guī)戒律?”
“來了就好了。真的,舅,環(huán)境很重要。”
我再次盯著他直直地看,良久,若有所悟地說:“你確實需要有個怕頭,有種敬畏,也需要把掙錢的欲望淡化一下,回去,我請個法師收你為徒,也許佛、菩薩能對你有所加持和約束。”這個世界的人實在越來越可怕,他們唯一的信仰就是金錢,一旦迷上金錢這玩意,就像著了魔一樣,被玩弄被吞噬,要錢不要命,要錢不要臉,飛蛾撲火一樣往火坑里跳。
4
我們開車走在江南的夕陽里,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前邊村落,黑瓦、白墻染上了夕陽的亮色,如夢如幻。公路穿越村子延續(xù)向前,人和汽車還有狗在公路上悠然穿行,所有的車輛都放慢了速度,有時還不得不停下來,等人和狗蹣跚而過。
“舅舅,我舅母養(yǎng)狗,你也喜歡狗嗎?”
“還行。”
“養(yǎng)狗挺好的。人和狗也有緣分。”
“這個世界的事物是普遍聯(lián)系的。”
“我第一次養(yǎng)的狗是一只流浪狗。那天我開車去西鎮(zhèn),走到西陵峽路,一拐彎,一只小黃狗突然從路邊樹叢中躥出來,我剎不住車,一下撞上了。下車一看,它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我以為撞死它了,把它抱到馬路邊,正準備離開,突然發(fā)現(xiàn)它抖擻起來,一會兒,它竟伸蹬伸蹬腿,慢慢爬起來了。
我看見它臟乎乎的樣子,估計是只流浪狗,便把他抱上車,拉回家,給它洗了個澡,養(yǎng)著了。
沒想到,沒過三個月,它在小區(qū)里,又被鄰居的車給軋了,這次它命沒那么大,真死了。”
“在小區(qū)里怎么會被軋死呢?”我乜他一眼,看到他皺著眉頭,很難過的樣子,突然感覺他其實是一個很有善根的孩子。
“不知道,我媽下去遛它,讓它方便方便, 沒想到,一眨眼,它就被軋死了,鄰居也很窩囊,說沒看到它。舅,你說狗會不會自殺?”
我不知如何作答,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在煙臺時養(yǎng)了兩只大狗,一只狼青,一只德國牧羊犬。出事以后,我把狼青送給朋友了,牧羊犬不舍得送人,現(xiàn)在我把它和我老婆一起安排在朋友的別墅里住著。”
“你老婆?”
“噢,我對象,女朋友。”
“你對象?為什么要讓她住到你朋友那兒呢?”
“我媽不喜歡她,看不上她,不讓我領(lǐng)回家。”
他瞟我一眼,接著說:“我媽嫌人家是個東北女孩。哪兒也有好人有壞人,對吧,舅舅?小嫚是朝鮮族的,個頭很高,瘦瘦的,嘴很大,我媽也嫌人家嘴大,說人家小嫚那張嘴一咧能咧到耳根子。舅舅,你說邪不邪門,我還就喜歡她那張大嘴,她一笑,我就想起了好萊塢明星茱莉亞·羅伯茨。小嫚叫楊陽,身體不好,有先天性心臟病,不是很厲害。這大概是我媽接受不了的最大原因,我媽說小嫚臉白得跟白紙似的,身體瘦得跟高粱稈似的,一張臉就剩張大嘴了,將來連個孩子生不了。舅舅你說,找老婆就是為了生孩子的嗎?我媽想子孫滿堂,讓我哥使勁生就是啦,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薛亮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在尋求我的幫助,但是,他的問題讓我不知如何作答,他似乎也不需要我回答,只是借機發(fā)泄一下心中的郁悶,他繼續(xù)說:“我媽她神經(jīng)不神經(jīng)?我一開始領(lǐng)了楊陽回家,她把人家攆出去了,我領(lǐng)著楊陽在我朋友那住下來。這一陣,她不知哪根筋正過來了,又一遍遍找我,讓我回家。舅舅你說,我要是領(lǐng)著楊陽回家,我媽會不會再往外攆她?”
薛亮安靜下來,似乎在很認真地等著我的回答。
我沉吟了一會兒,說:“我想應(yīng)該不會了。”
5
“舅舅,幫個忙吧?”薛亮在電話里急赤白臉地說。
“什么事?”
“俺這個市場有個絞料的老太太不聽管,我一管她,老太太便拿了菜刀架在脖子上,坐在她家五樓的窗臺上,又嚎又叫,說是要跳樓,還打了你們電視臺的新聞熱線,你跟你們電視臺的說說,別讓他們瞎報道,老太太是個跳樓專業(yè)戶………”
“你動手打她了嗎?”我打斷他的話。
“沒有,絕對沒有。老太太是個賴子。”
“你把具體情況跟我說一下。”
“噢。老太太住在市場五路靠路邊的樓上,她在市場占了三個攤位,白天晚上都占著,賣日用百貨,一分錢不拿。以前,市場管理中心和城管幾次想強行取締她的攤位,每次她都拿了菜刀,爬到自家窗戶上,扒著窗戶又哭又叫,說沒法活了,拉出一個跳樓的架勢。政府的人怕惹事,也就放過她了。”
“真跳了也確實挺麻煩的。”我自言自語似的嘟囔了一句。
“舅舅,不可能。老太太是出了名的跳樓專業(yè)戶,跳了大半輩子樓了。第一次是她剛生完孩子不久,大概是產(chǎn)后抑郁癥,跟她老公吵了幾句,她就抱著孩子爬到窗臺上,又哭又叫,說沒法活了,要跳樓,她老公嚇慌了神,跪在地上磕頭作揖,都磕出血來了,她才下來,從那以后,一不高興,她就爬到窗戶上,拉開跳樓的架勢。”
“不管怎么樣你先穩(wěn)住她,我這就趕過去。”
無知者無畏,我覺得事情不像薛亮說得這么簡單,萬一那老太太真跳了樓,薛亮這個禍就惹大了。
我掛了電話,開車直奔大市場,大市場是這座城市最繁華的商業(yè)區(qū),這個地方的地形四周高,中間低,就像一個聚寶盆,分布著縱橫交錯、曲里拐彎、長長短短十八條路,人流車流像河水一樣從四面八方向這里匯集,天天車水馬龍,人潮涌動的。隨著私家車的增多,這里四通八達的馬路上,車輛總是像黃鼠狼搬家似的一輛接著一輛。這里寸土寸金,商場、市場星羅棋布,停車場這類占地面積大、收入少的項目就像沙漠里的綠洲一樣稀缺,很多司機停不下車,急了眼,就像讓尿憋急了隨地小便一樣,將車往路邊一靠,隨便一停就不管了。弄得交警貼罰單都累得手腕子痛。這個地方除了縱橫兩條主干道較寬闊,其他支路都很窄,也就能交錯開過兩輛車,亂停的占了一條車道,很快整條路就堵成了疙瘩。
我大概一年前來過這里一次,開著車轉(zhuǎn)了好幾圈,也沒找到個停車位,被堵得心煩氣躁的,從那以后,一聽去那兒,頭就大了,再沒去過。
這里的市場管理、城管、交警等部門聯(lián)合執(zhí)法想了很多辦法,也罰了不少款,但是,人力、物力、環(huán)境所限,收效甚微,甚至越罰越亂。最后只好調(diào)動社會力量,分片包干,分別由市場管理中心和派出所把一條條路,包給社會上的人員,承包管理,白天承包者劃出道路的一條行車道停車用,然后,把住道路的幾個進口,只準從一個口進,這樣便防止了堵車;晚上,白天停車的地方做夜市,收取攤位費。這樣,管理部門不但不用花錢雇人就保證了管理人員的充足,還可以向承包者收取部分管理費。
薛亮從揚州回來便拿下了承包大市場五路和六路管理的活兒,這兩條路是歸區(qū)市場管理中心管轄,中心的主任是我二姐一個同學的弟弟,叫盧新濤。
薛亮接了這兩條路市場管理的活兒后,招了一幫人,正兒八經(jīng)地開始清理整頓,劃出了規(guī)范的停車區(qū),把原來白天在停車區(qū)擺攤的攤位攆走,要求只準晚上六點半以后出攤。大部分業(yè)戶都支持,很配合地撤走了,唯獨這個姓宋的老太太,說是個老太太,其實她也就六十四五歲,滿臉皺紋,一頭亂蓬蓬的白頭發(fā),看上去像個老太太。宋老太就是不走,天不亮她就下來支好攤子,任憑你軟磨硬泡,最后,逼得薛亮使出了渾招,派了五六個伙計全天候圍住她的攤子,來了買東西的顧客就攆走。老太太急了,又使出了跳樓這一招。
我趕到市場五路時,人已經(jīng)散了。路上人來人往忙忙碌碌的,似乎這里什么也不曾發(fā)生過。
我在路口一個休息亭子里找到薛亮。
他剃了光頭,一身黑衣,外面披了一件紅夾克,見了我,瞇著一雙細長的小眼睛透過無框的近視鏡片盯著我,嘿嘿笑著說:“沒事了舅舅,勞您大駕,親自趕來。”
我不知他用了什么法術(shù),眨眼間化解了這場跳樓危機,好奇地問:“怎么解決的呢?”
“老太太犯賤。區(qū)里的領(lǐng)導也來了,派出所的所長、市場中心的主任輪番上去勸說,越勸她越瘋。最后,沒辦法,我上去勸他,我說老太太你聽明白了,我念你這么大年紀,比我媽還老,給你一個特殊政策,如果我數(shù)十下你老老實實下來,我就給你在夜市保留兩個攤位,一分錢不收你的;如果我數(shù)完了你不下來,老太太,我告訴你,我一個攤位也不給你。你聽好了啊,十、九、八、七、六,我數(shù)到五,老太太立馬就爬下來了。”
我愣怔在那里,半天,腦子里突然冒出幾句老話: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惡人還得惡人磨。
薛亮鬧騰出這么大的動靜,盡管這事莫名其妙地解決了,但是我的心里還是隱隱地生出一種憂慮。
6
一晃半年過去了,又快過年了。大姐一遍遍打電話,叫我上她家吃飯,說有事讓我?guī)退媚弥饕狻?/p>
中午,我來到她家。她包了素餡的餃子,弄了幾個清淡的小涼菜招待我。
我們倆對坐著,邊吃邊聊起來。她的語速很快,像性急的廚師急速地切菜,她說:“薛亮找了一幫內(nèi)蒙古小孩幫他管市場,都是些十八九歲的皮孩子。我擔心他領(lǐng)著這幫孩子惹事,他跟我保證說絕對不會出問題,他說他跟你在揚州的廟里學了不少有用的東西,比如做什么事,都得有規(guī)矩,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他說要像廟里管理和尚那樣把這幫皮孩子管起來。他租了一家廢棄老工廠的一棟小樓,這座小樓原是工廠的單身宿舍,他把那幫孩子集中安排住在里面,還選出了經(jīng)理、副經(jīng)理來負責,規(guī)定他們早晨八點之前必須起床,晚上十二點前必須睡覺,條條框框很多,弄得跟個大公司似的,很多規(guī)矩。不過,我還是擔心,你說這幫野孩子,他能管住嗎?會不會惹禍呢?”
我姐剎住奔流不息的話頭,用她那雙跟薛亮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小眼盯著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的腦輪飛速旋轉(zhuǎn),思考著這個問題,這幫孩子遠離家鄉(xiāng),不遠千里來到這個城市,圖個什么呢?掙錢,這可能不是他們唯一的目的,不過肯定是他們最主要的目的。于是,我問道:“這些小孩,薛亮一個月給他們多少錢?”
“不一樣!多的五六千,少的也得兩三千。管住不管吃,不過薛亮三天兩頭請他們吃飯,他掙倆錢全糟蹋了。”
“薛亮這兩個市場能掙多少錢?”
“掙錢?弄好了,一年能掙個十萬八萬的,但是他收上來的錢,一半要交給市場管理所,剩下的一半還要養(yǎng)著八九個內(nèi)蒙古小孩,還得請客送禮。他那個德行,你也不是不知道,掙倆錢還不夠他鋪排的。管著亮亮這兩個市場的市場管理所所長姓梁,五十多歲了,挺黑的,人家別的市場最多收百分之二十五的管理費,他跟亮亮要一半。不過,這種人也好對付,亮亮膽子也大,好多攤不開收據(jù),不開收據(jù)就不用交管理費,私下給姓梁個人一部分,他也就跟偷腥的貓見了老鼠似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
我問我大姐:“亮亮的對象怎么樣了呢?”
她的臉一下子拉得跟張驢臉一樣長,說:“走了,回東北老家了。”她突然噎住了似的,臉脹得緋紅,過了好一會,滿腹牢騷才像決堤的山洪一樣,狂泄而出。她的語速像爆豆一樣,急促得讓我無法完整地聽清楚,只好加一些想象,才明白事情的經(jīng)過。
一個星期前,薛亮突然領(lǐng)著楊陽回了家,快過年了,他不想讓她一個人守著只寵物狗孤單單地過這個年。他們是夜半之后悄悄溜進門的。
我大姐氣瘋了。一大早,便對著薛亮的房間連嘲帶罵、指桑罵槐,沒完沒了。
薛亮和楊陽也不搭理她,楊陽把頭埋到薛亮的胸膛,薛亮聞著她的發(fā)香,心里竟癢癢起來,他慢慢撫摸著楊陽小巧的乳房,渾身開始熱脹起來。兩個人熱烈地親吻著,身體交織在一起,伴著門外我姐的叫罵聲,有節(jié)奏地劇烈地運動著。門外的吵罵聲越大越激烈,他們的運動也越強烈。我姐敗下陣來,兩個人也喘息著完了事,又摟抱著睡著了,一直睡到太陽照著被窩,兩個人才爬起來,洗漱干凈,手拉著手出了門。
我大姐憋了一天的悶氣,一直熬到半夜,門終于開了,薛亮和楊陽躡手躡腳地擠進家門溜進自己的屋里。
一大早,我姐又堵在薛亮房間的門外,跟犯了神經(jīng)病似的,捶胸頓足,又吵又罵。
門開了,薛亮揉著惺忪的眼睛走出來。我姐像老鼠見了貓一樣,飛似地躲進廚房里。
薛亮洗漱完畢,穿戴得利利索索的,準備出門,走到門口,他像忽然想起落了什么東西,轉(zhuǎn)回身來,三步兩步來到廚房門口,像發(fā)通牒似的對我姐說:“媽,我跟你說啊。我今天有事,楊陽一個人在家,你別欺負她啊。你欺負她就是欺負我。”
撂下這句話,薛亮一轉(zhuǎn)身匆匆出了門。
我姐怔在那里,半天沒有反應(yīng)過來,呼吸越來越急促,肚子都憋大了,跟個氣鼓鼓的蛤蟆似的。
女人真狠起來,就像咬人的狗一樣是不露齒不動聲色的。我姐強忍住了怒氣,不僅沒像點著了爆竹一樣,反而憋著一肚子氣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炸油條、小煎包、大米稀飯、雞蛋、咸鴨蛋,還有幾碟小咸菜,擺了一桌子,滿臉堆笑地敲開楊陽的門,說:“楊陽起來了啊。你來了好幾天了,連頓飯也沒撈著吃,真叫阿姨過意不去,來,阿姨給你做了早餐,快出來吃點吧。”
楊陽早就起床了,只是躲在屋里不敢露面。我姐的出現(xiàn)讓她不知所措,我姐表現(xiàn)得這么熱心,更讓她受寵若驚,她不明白我姐的葫蘆里到底裝的什么藥,一時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硬著頭皮出了門。
楊陽吃飯時,我姐一聲不吭地坐在一旁端詳她,看著楊陽嬌弱的身子,心中滋生出了母愛的情愫,如果不是為兒子著想,我姐真不忍心攆她走,或者說,如果她跟兒子沒有關(guān)系,我姐很愿意把她留在身邊,照顧她,呵護她,但是為了兒子她不得不狠下心來,我姐的這種狀態(tài)就像動物世界里的母老虎。
楊陽吃完了早餐。我姐叫她來到客廳,泡了茶,一邊給她倒茶,一邊開口說:“楊陽你是個好孩子,很懂事,我其實很喜歡你。只不過是你跟亮亮兩個不合適。亮亮是個惹禍精,脾氣又急,跟著他,整天提心吊膽的,心老是在嗓子眼里,你這個身體受不了,他早晚把你禍害了。他把你害了,也把他害了。亮亮渾歸渾,但是他重感情,你將來會拖累他的,你們倆在一起沒有好日子過。咱都是女人,你愛他,我也愛他,你們倆在一起如果能有好結(jié)果,我不可能這么反對……”我姐一把鼻涕一把淚說了足足一個多小時。楊陽一聲不言語,只是嘩嘩地流眼淚。最后,她實在聽不下去了,站起身,雙肩抖著,哽咽著打斷我姐的話,說:“阿姨,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不會拖累他的。”
楊陽這一天就像掉了魂一樣,她幾次拿起電話,想撥打薛亮的電話,猶豫半天又放棄了,就這樣熬了一天,直到深夜,薛亮還沒回來,她實在太困了,熬不住,一個人睡著了。
薛亮大概是凌晨一點多才回的家。
第二天早晨,她早早起了床,收拾好行李,立在床前,盯著薛亮那張白凈的臉龐,像看一件自己心愛的寶貝一樣端詳著。
薛亮醒了,見她穿戴得整整齊齊像要出門的樣子,立在自己床前,臉上還掛著淚花,心一緊,他打了個愣神,一骨碌爬起來,問:“你起這么早干什么呢?”
“我要回家。”
“回什么家?”
“回老家!”
“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呢?不是說好了,在這兒過年嗎?”
“我想家了,想我爸媽了。”她說著,眼圈又紅了。
他抓過保暖內(nèi)衣往頭上套,穿好了衣服,拉住她的手,問:“怎么啦?”
“沒什么?過年,想家了。”她說著,撲到他懷里,咬著牙,任淚水肆意流淌。
他勸了半天,看她去意已決,便說:“你非要回去,也行,我送你。”
兩個人下了樓,他開了車。路上車很多,車和人都匆匆忙忙的,兩個人一路無話。到了火車站,他找人幫她買了票,遞給她,又掏出錢夾子來,打開,抽出一張工行的信用卡,遞給她,說:“給爸媽買點東西,密碼一二三三二一,很好記。”
她沒接。
他硬塞到她手里,說:“里邊還有二萬來塊錢,花完了,我再給你存。”
她還是不接。
他硬塞進她的背包里。
她撲到他懷里,緊緊抱住了他。
他感覺她這一去恐怕再難見到她了。
7
“舅舅,又得麻煩你幫忙。”薛亮的電話,讓我的心提溜到了嗓子眼。
“什么事?”
“舅舅,別這么嚴肅,這次是好事。幫忙宣傳宣傳我們的市場吧?”
“宣傳你嗎?”
“不是,不是,別提我,事情盡管是我干的,但是,我這個人低調(diào),宣傳對我也沒有什么用,你幫忙宣傳宣傳區(qū)市場管理中心吧。他們選擇了我真是選對了,原來大市場五路和六路,車停得橫七豎八的,路動不動就堵成了死疙瘩,業(yè)戶與業(yè)戶天天為搶地盤打得頭破血流,那個亂勁兒沒法提了,換了好幾撥人來管都管不了。現(xiàn)在好了,整整齊齊的,從來都不堵車,業(yè)戶們各得其所,各忙各的,整個市場面貌煥然一新……舅舅,這事真的很值得宣傳,我給拿點兒錢宣傳宣傳也行。”
“我們不做有償新聞。”
“哈哈哈……舅舅你在哪兒,我過去找你吧?”
我正陪著我的佛教師傅智通法師聊天,突然想到去揚州時曾許諾過給他找個法師皈依,現(xiàn)在智通法師來了,機緣湊巧,何不讓他來皈依智通法師呢?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他,他很興奮,一口應(yīng)諾,說他馬上就到。掛了電話,我在心里好一頓感慨:這個社會實在奇怪,穿制服的穿西裝的跟拿棍棒的聯(lián)合起來,就能立竿見影地把一個亂糟糟的市場整頓好,并使之規(guī)范化。再想想那些搞拆遷項目的地產(chǎn)公司哪一家不是靠這樣的手段解決釘子戶的呢?其實,這個社會不管穿西服、拿大棒的,還是掛胸牌的、戴手套的……為了賺錢,似乎都已不擇手段。
薛亮跟智通法師很對緣,一見面,倒頭便拜,口里還念念有詞,說師傅在上,受弟子一拜,引得滿屋子里的人哄然大笑。
智通法師為他誦了一段經(jīng),又給他起了個法號,填了皈依證,薛亮便成了我的師兄弟。
我們倆跟法師告別以后,開車來到海邊一家咖啡館。
我倆在室外的院子里選了一處可以看海的座位坐下。天略有一些霧氣,正好遮擋一下秋日的太陽,遮陽傘幾乎成了擺設(shè),海風徐徐,給我們焦躁的心緒添了些涼意。我點了一杯紅茶,薛亮自己要了一杯拿鐵。他喝了兩口,說:“舅舅,有個事要向你請教。”
“說吧。”
“你知道,現(xiàn)在我把這兩個市場管得很上道,經(jīng)營也不錯,有人眼紅了,想來搶。上個月,一個叫大寬的老貨,比你小個四五歲,剛從監(jiān)獄放出來,領(lǐng)了幾個小哥來鬧騰,非說市場五路停車場原來是他的,讓我還給他,叫我給鎮(zhèn)壓了。”
“你怎么鎮(zhèn)壓的?”
“我讓小弟們把他們架上車,拉到海邊沙灘上好一頓揍,最后,一個個都叫了饒。”他摸了摸光頭,嘿嘿一笑,接著說,“不過,我沒想到這個家伙還有背景,派出所張所長是他的后臺。”
薛亮告訴我,張所去找區(qū)市場管理中心盧主任,說:“以前這兩條路歸派出所管轄時,大寬承包過,后來大寬出了點事,被抓了,這兩條路就沒人管了,大寬現(xiàn)在放出來了,屬于街道和所里的幫教對象,他想拿回市場五路。”還說我有案底,還在追查中,不能用。
盧主任說:“合同不是跟薛亮簽的,是跟他哥公司簽的。”
張所說:“合同不是馬上到期了嗎?”
盧主任說:“他們管理得不錯,已經(jīng)續(xù)簽了。”
張所碰了一鼻子灰還是不放棄,退了一步,說:“實在不行,讓他們合伙干吧。”
盧主任說:“恐怕他們不會愿意。”
張所說他要跟薛亮談。
張所真把薛亮叫到辦公室。他坐在一張大板桌后面,板桌前放著兩把短靠背皮椅,薛亮走到他辦公桌前,他陰沉臉注視著薛亮,屁股都沒抬一下,也沒讓薛亮坐。
薛亮點頭哈腰地站在他的板桌旁。
他的眼睛射出一道寒光,薛亮感覺就像被匕首晃了一下似的,他盯著薛亮,說:“你明白不明白,你是有案底的,你在煙臺做的案子,我們都掌握。”
薛亮說:“是、是,什么都逃不過您雪亮的眼睛。我那事,已經(jīng)結(jié)案了。”
張所的眼里又射出一道寒光,他說:“你態(tài)度老實點,你管五路、六路市場半年多了,干了多少敲詐勒索、欺行霸市的事情。”
薛亮說:“沒有,絕對沒有,我都是嚴格按規(guī)定收的款。”
張所說:“你自己干的事,你自己清楚。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一些情況,為了防止再出現(xiàn)這類犯罪行為,所里研究決定,給你找一個合伙的,互相監(jiān)督,互相合作。”
薛亮說:“謝謝張所關(guān)照,不過,這個市場不是我一個人承包的,現(xiàn)在是幾個人合伙,我得回去跟他們商議商議。”
張所說:“好,三天內(nèi)給我個答復,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薛亮回家跟他媽商量,我姐說:“很明顯張所想分塊蛋糕,這些家伙都吃腥嘴了,不給他,恐怕難過這一關(guān),看看他要一個什么數(shù),差不多就答應(yīng)他吧。”
薛亮又去找盧主任,把張所要他跟大寬合伙干的事一五一十向他匯報,把我姐的想法也跟他說了。
盧主任一聽便急了,說:“絕對不行,那幫人太黑太貪了,讓他們摻和進來,用不了三個月,非亂了套不行。”
薛亮把事情的經(jīng)過詳詳細細對我說了,眼巴巴地瞅著我問:“三天期限馬上到了,舅舅,你看我該怎么辦?”
我一時也理不清個頭緒,不過,我想禍害總是遺千年,盡管大寬之流我沒接觸過,但是,我感覺盧主任對他們是了如指掌的,我認為應(yīng)該聽從他的意見;不過,又一想,張所說了那么狠的話,恐怕也輕易不會放過薛亮,這可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8
薛亮皈依后的第二天便遇到一件奇異的事情。
那天晚上,他比任何一天晚上都感覺無聊,便約了幾個小弟小妹一起到鑫寶練歌房去K歌,唱了一會,感覺沒意思,便把小老板明明找來,說是要溜冰。明明很利落的答應(yīng)著,一會就把錫壺和冰毒擺到茶幾上,拿酒精爐點燃了,將盛著冰毒的錫壺加熱,冰糖一樣的冰毒很快化成了水,冒出熱氣,幾個人急嘮嘮的吸食了冰毒之氣,很快進入了飄飄欲仙的幻境。薛亮感覺電話再響,他拿起手機,竟然是智通法師的聲音。
法師說:“圓昇嗎?”薛亮的法名叫圓昇。
薛亮連聲應(yīng)著:“是我是我。師傅您好!”
“你出來一下。我就在門外。”
薛亮深一腳淺一腳晃晃悠悠地走出門,智通法師一身黃色袈裟、微笑著立在門外,沒等薛亮上前搭話,法師扯住他的手就走。薛亮什么也沒問,順從地跟著法師穿過幽暗的通道,來到前廳,推開大門走出鑫寶練歌房。
智通法師攔了一輛出租車,拉著薛亮鉆進車,車子在霓虹閃耀的城市里穿行,很快出了城,來到一片光線幽暗的山區(qū),風呼呼地刮著,偶爾有一兩只貓瞪著藍瑩瑩的眼睛,站在路邊的高處盯著他們瞧。
車停在一座新建的高樓前,智通法師把薛亮拖下車,拉著他走入樓內(nèi),上了電梯,坐到二十樓,下了電梯,打開房門,用力一推,把薛亮推進屋里,然后關(guān)上門,上了鎖,瞬間消失了。薛亮扯了半天門也沒扯開,累得癱倒在地上。
第二天一早,薛亮醒過來,睜開眼一看,呆住了,他清清楚楚記得自己昨晚上跟坤坤和麗麗幾個人一起在鑫寶溜冰來,此時他應(yīng)該還跟他們在鑫寶,怎么會躺在自己家里呢?他自言自語地咕嚕道:“真他媽神道了。”
他拿過手機撥打坤坤、麗麗的電話,都關(guān)機,他感覺事情有點兒不妙,又撥打鑫寶的老板明明的手機,也是關(guān)機。
他不知道昨天晚上他吸了冰毒產(chǎn)生幻覺離開以后,不到半個小時,緝毒民警和派出所的民警就沖進了鑫寶,把坤坤、麗麗幾個人抓了個現(xiàn)行,連老板明明一起帶回了派出所。
坤坤的姐姐打來電話,驚訝地問:“你沒有被抓進去呀?”
“我、我好好的。姐姐,怎么啦?”
“公安局剛才通知我們說坤坤他們昨天晚上吸毒被抓起來了。現(xiàn)在管在派出所里,要我們?nèi)ヅ沙鏊!?/p>
9
薛亮被抓起來了。據(jù)他事后回憶,那天是個星期五,一個烏煙瘴氣的日子。中午,他跟幾個伙伴一起在吃火鍋,大約一點鐘,市場管理所的梁所打來電話,說:“五路市場大茅房那個老宋喝多了,在那兒鬧事,你趕緊去看看。”
薛亮放下電話,看了看表,一點多這個點市場上客流很少,這個彪子宋鬧騰什么呢?他這樣胡思亂想著起身往外走,小剛,麗麗也站起身,跟隨他出了火鍋店。
大茅房離這兒不遠,他們腿溜,眨眼便到了。老遠,便看見一堆人圍在廁所門前,走近一看,見大老宋蓬松著一頭亂發(fā),敞著懷,在那里東一句西一句沒頭沒腦地罵大街。
“大老宋,你犯什么病呢?”薛亮隔著人群喊了一句,大老宋像一下子被噎住了,叫罵聲戛然而止,一彎腰,低著頭溜了號。
人群像煙霧一樣瞬間消散了。
薛亮的電話又響了,又是梁所的電話,他說:“亮子,大市場賓館門口又鬧起來了,你趕緊過去。”
薛亮應(yīng)著,掛了電話,嘴里嘀咕道:“今天是個什么日子,鬧什么鬼?”他和小剛?cè)讲⒆鲀刹节s到大市場賓館門前,門前有兩個穿夾克的青年正像斗雞一樣伸長著脖子吵著,薛亮走上去,剛問了一句:“你們倆是哪兒的?”突然被周圍七八個人圍住了,有三個撲向了他,抓住他的胳膊將他按在地下,他開始還想反抗,以為是大寬找人來報復,突然看到剛才吵架的高個子男青年掏出銬子銬他,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是便衣警察,小剛還在反抗,薛亮大聲喊叫著:“小剛,警察,別動了。”他自己也蹲下身子,老老實實讓便衣銬了。
幾個便衣押著他倆進了賓館,薛亮的頭發(fā)豎了起來,他又猜疑起來,便衣怎么不把我們往派出所里帶,怎么抓到賓館來了?他又懷疑是大寬找人做的,開始后悔在大街上沒有反抗了。
他們被帶上二樓一個臨街的房間,房間是一個雙人標準間,張所坐在床上,窗口還架著高倍望遠鏡,見了張所,他懸著的心像一塊石頭落了地。
一個站在窗口的便衣說:“張坤出現(xiàn)了,還有個女的,抓不抓?”
張所說:“抓!”
“女的也抓嗎?”
“都抓!”
過了一會,張坤和麗麗被帶進屋來。
警察們什么也沒問,過了十多分鐘,張所安排六個民警押著他們下了樓,去指認現(xiàn)場。臨出門時,民警讓他們拿外套蒙著頭,一個跟著一個排著隊走。
走到五路市場,帶隊的警察命令他們把蒙著頭的衣服都拿下來。這一條路是他們管理的地片,平常日子里薛亮從這里經(jīng)過,業(yè)主們都笑臉迎送,薛亮感覺像穿行于一片向日葵花叢一樣。現(xiàn)在讓他戴著銬子像游街似的面對這些業(yè)主,他實在剝不下這個面子,他沒有聽從命令拿下蒙著自己的外套。一個警察把他的外套扯了下來。
業(yè)戶們像看一場自己不喜歡的戲一樣木然地觀望著。
薛亮把腰板挺得筆直,仰著頭,臉上堆著笑,毫無目標地朝兩邊的人點著頭。他認為自己沒犯什么罪,不能跟個罪犯似的低頭認罪。
警察帶他們穿過市場五路,來到大茅房,指認他們教訓大老宋的地方,拍了照,又押著他們穿過市場六路,薛亮始終昂首挺胸,面帶微笑。
10
大姐叫我去她家。一見面,我見她眼皮浮腫,紅得像個熟大了勁的爛桃,我的心里一陣疼痛,我想她這些日子大概又是天天以淚洗面。“養(yǎng)兒是債”,我大姐常常把這句話掛在嘴上,總是叨叨薛亮是她上輩子害過的仇人,這輩子做她兒子是來向她討債的。
她叫我來,是要我?guī)脱α琳覀€律師。她說:“派出所張所下死手要把亮亮弄進去,找了市場上不少業(yè)戶搜羅材料,就是想定亮亮采用暴力手段欺行霸市敲詐勒索的罪。”
“欺行霸市,構(gòu)不成的,亮亮又不做具體的買賣。”我想用這句話安慰她,但是,我心里明白以薛亮的個性和行事方式,難免會采取暴力手段,否則,他也管不了這個市場。
“就是,區(qū)市場中心的盧主任也說亮亮沒有什么大問題。現(xiàn)在市場上的業(yè)戶對亮亮都挺好的,就那么一個兩個跳出來胡說八道。現(xiàn)在派出所就以亮亮強迫收取大市場大茅房(公共廁所)老宋五千塊錢為由起訴亮亮,說他糾集社會閑雜人員,采用暴力手段,欺行霸市、敲詐勒索。
大市場大茅房原來是個公共廁所,不收費。因為這一片公共廁所很少,來這里上廁所的人特別多,逢上大禮拜,女廁所都排著隊。住在附近的大老宋是個放出來的勞改犯,耍流氓被勞教的,看到了這是個掙錢的渠道,便在廁所門口支了張破桌子,弄了把凳子,坐在那里收起錢來。后來掙了點錢,他又建了個亭子,坐在亭子里正兒八經(jīng)地收起錢來。而且,這個家伙只管收錢,不管廁所的衛(wèi)生,他把著門收錢,環(huán)衛(wèi)工人心里不平,也不愿進去打掃衛(wèi)生,弄得好好的一個新廁所,臭氣熏天。市場管理中心和城管來管他,想把他納入正規(guī)管理,讓他交點管理費,好雇人打掃廁所。他擺出一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流氓德行,耍賴逞橫,分文不交。
亮亮接手這個市場后,去找他,他還來那一套。亮亮哪能吃他這一套,叫兩個小孩把他架進男廁所,拿大老宋的水杯接了一杯子尿,摁著頭給他灌了一嘴,大老宋告了饒,乖乖答應(yīng)交錢,還保證把廁所衛(wèi)生收拾得干干凈凈的。
大老宋一共給亮亮五千元,算作一年的管理費。亮亮自己留了三千,給梁所兩千,因為這個廁所不屬于正常收費,梁所說沒法開收據(jù),便打了個便條。
梁所拿了錢沒上交,亮亮很清楚,梁所所里有兩套賬,一套是正規(guī)的,按亮亮上繳額的百分之二十五入的賬,另外一套也是百分之二十五入的賬是梁所所里的小金庫。
亮亮心里明鏡一樣清楚。梁所大概擔心說出自己收了款沒上交,扯出更大的問題來,便一口咬定,錢亮亮自己收了,沒有給市場管理所。亮亮自己全認下了。
大姐說,區(qū)市場管理中心的盧主任不愿意他管轄的下屬出事,梁所更是慌得要命。盧主任找她說,薛亮很仗義,什么事都攬在自己身上,他們很感謝。他說他已經(jīng)知道梁所他們的問題,但是不愿意這個事暴露,下邊出事,對他影響也不好,讓她幫忙,跟亮亮說讓他咬住。還說叫亮亮放心,無論他出來還是在里邊,這兩個市場都是他的,他說還以我和薛軍公司的名義簽合同,合同都拿來了。
大姐說著,從茶幾上拿起合同來,遞給我,繼續(xù)說:“派出所張所三番兩次找盧主任,說薛亮已經(jīng)抓了,不能再管市場了,要讓大寬接手。
盧主任死頂著,說已經(jīng)跟薛亮的哥哥薛軍簽合同了,你看這合同落款的日期都是一個多月前的。
我仔細研究了一下合同,發(fā)現(xiàn)管理費一項規(guī)定為:上交甲方(市場管理中心)百分之二十的管理費,便笑笑說:“亮亮這一折騰還給你們賺錢了,真是禍兮福所倚呢。張所折騰半天,目的不就是要拿走這兩個市場,現(xiàn)在市場還在咱手上,這就是公道,沒有人財兩空,說明蒼天在上還是有眼的。亮亮進去,吃點苦頭,對他也不是壞事,這個時候出點事,讓他也冷靜冷靜,他沒有個怕頭,更不知道這個社會有多么復雜,有多么沒有底線。在里面待一陣子也許能明白很多,亮亮很有悟性。估計就這么點事,也判不了多長時間,我趕緊給他找個律師,爭取不判刑,不過現(xiàn)在已移送到了檢察院,很麻煩。”
我打電話找了本市一名很優(yōu)秀的律師朋友,把情況簡單跟他說了說,他答應(yīng)代理薛亮的案子,我把他的電話留給了我大姐,便匆匆告辭了。
11
薛亮最終被以敲詐勒索定罪,判了一年的有期徒刑。
中秋節(jié)到了,薛亮在監(jiān)獄里已呆了五個多月。“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我想這個時候大姐心情一定很糟糕,便抽空來到大姐家。
大姐的心情比我想象的要晴朗得多。
一見面,便拿出一個紙盒來,擺在我面前,慢慢從紙盒里拿出一枚桃核,說:“你外甥亮亮的杰作。”
我看著這枚桃核,瞬間瞳孔放大。
這已不是一枚普通的桃核,它淺黃略紅,透著油光光的亮色,像羊脂玉一樣油滑,還有一種瓷器感。
我喜歡文玩,各種木珠子、菩提子、核桃、橄欖核都盤過,唯獨沒把玩過這種普普通通的桃核,更料想不到這么一枚隨處可見的桃核,竟然也能盤得這么油滑光亮,這得下多大的工夫呢?按常規(guī)一枚桃核盤到這個程度至少得兩年,薛亮三四個月就盤成了這樣,他在里邊什么也不干嗎?天天盤磨把玩這桃核嗎?我很好奇他在里邊的生活。
我大姐似乎看透我的心思,她說:“他來信說,他在看守所里吃了個桃,從進去就沒沾水果,真饞了,他把桃核上的渣渣啃得光溜溜的,桃核也沒舍得扔,沒事就摸弄摸弄,一邊想想過去發(fā)生的一幕幕,他感覺摸弄著桃核,心不管多么不安穩(wěn)多么煩躁,也會慢慢靜下來。在看守所里那陣,他沒事就搓揉桃核,時間一長,他發(fā)現(xiàn)這個桃核竟變得光滑起來,亮起來了,他覺得人生也跟這個桃核似的,需要磨,不停地磨……”
我大姐臉上綻放了像孩子一樣的笑容,哈哈笑著說:“這是他在信里說的,你這個外甥不一般吧,對了,他給我寫了一封信,你看看吧,很感動人。”她說著眼圈紅了,手抖動著,從紙盒拿出一沓厚厚的信,遞給我。
我慢慢打開信:
親愛的媽媽:
最近身體好嗎?聽說您去交罰款跌倒了,沒事吧?我知道您為了我的事著急上火。那天開庭看著您,感覺您瘦了很多,半年多沒見到您和家人,那天一見,眼淚便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差點忍不住流下來。您也別上火,別瞎尋思,我在里面挺好的,不用為我擔心,這是我自作自受,進來以后,失去自由,才知道自由的重要。
還是說點讓您開心的吧,我在這里真的很好,您就放心好了。我吃飯跟安全員一桌,安全員是我們的室頭,睡覺是一個人一個鋪;內(nèi)褲、襪子三天一換,每天晚上睡前洗澡。來的時候一百四十斤,上個月一稱體重都一百六十五斤了,光吃不動彈,不胖才怪呢。這一陣子控制飯量,體重降下來了,不過也還得有一百五十斤。
我在這生活規(guī)律了,晚上九點準時睡覺,早上六點半起床,中午午睡一個半小時,感覺身上有勁了。過去,在外面好幾年不看本書,在這里平均三天看一本,文學的、經(jīng)營的什么書都有,想想這半年我是怎樣博覽群書,閱讀量有多大吧。
這次的事對我真的觸動很大,我想過,這件事對我來說未必是個壞事,讓我明白了很多事,讓我知道自己之前都干了什么傻事,我現(xiàn)在后悔莫及。原來老覺得自己本事很大,干什么都沒問題,什么事都敢干,什么人都擺得平,什么道都行得通。現(xiàn)在冷靜下來反思才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是多么無知多么浮躁,簡直不知天高地厚。
我的思想進步很大吧?我的很多壞習慣也戒了,您看不上的小嫚這回也徹底分手了。呵呵,我托律師捎回去的那個桃核收到了嗎?我沒事就摸弄,四個來月,竟然成了油光溜滑的一件工藝品,您可以想象我在這里面想了多少事呢。
我靜下來,把自己以前做的事像放電影一樣過了好幾遍,考慮哪些是可取的,哪些是錯誤的,以后該怎么辦,將來該干些什么?該怎樣孝順您和我爸,自己錯過的太多了……以前的我確實太狂,狂得有點迷失了自我。在這里面確實陶冶情操,磨煉意志吧? 要是在外面,環(huán)境因素再加上自己那么浮躁,哪會考慮這么多事,肯定還是糊里糊涂地混著,離正常人的軌跡越來越遠,比如溜冰(吸食冰片)、解決問題喜歡用強制手段簡單化處理等等,這些問題,仔細想想,實在太可怕了,幸好這次打住了,否則跟斗會跌得更狠更慘,甚至沒有爬起來的可能。很慶幸自己還是一棵小苗,被吹倒了,還可以扶正了,繼續(xù)成長,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假如我是一棵小樹,被吹折了,再長起來就難了。
媽媽,您放心,我出去以后不該碰的東西再也不碰了,也絕不會再整宿不回家,我肯定做個懂規(guī)矩守規(guī)矩有腦子的人,不會再讓您為我擔驚受怕,我知道您的身體和年齡已經(jīng)再也承受不起這種驚嚇了。我一定會好好孝敬您,在這里先給您表表決心,唱唱歌。
判決書我今天下午收到了,跟我預(yù)想的差不多,我可以接受,您也不要有什么情緒。我知道您想我,我也很想您,但是情況就這樣,好歹用不了幾個月我就回去了,這一段時間,我也可以在里面再好好靜靜,反思一下,規(guī)劃一下自己的未來。
一直沒給您寫信,就是怕您看了信想我難受。今天判決下來了,怕您難過,忍不住寫這封信,想寬慰您一下,別不開心哈。
我知道我這么一折騰,對家里影響很大,你們都是好面子的人。但是希望你們能原諒,我干的這一切也不是胡鬧,終究是為了生意,我是按指示辦事,盡管由于我的不成熟、不穩(wěn)重、毛毛愣愣沒把事處理好,但是該承擔的我都承擔了,我這樣做就是為了將來還有一個好出路,希望出去后,那些人也能給我留條好路,畢竟我已經(jīng)經(jīng)受住了考驗,從目前看,他們還算夠意思。
在里面想了這么久,也聽人對我說,肯定也對您說了,說我得罪誰誰了,是誰誰把我弄進來的。這些話您千萬不要聽,不要信,更不要傳。我自己不作死就不會死,誰也不可能害了我。自己做事自己當。媽媽,咱不要在乎這些事,關(guān)鍵是管好我自己,面向未來。
我現(xiàn)在把自己出去以后應(yīng)該做什么,不應(yīng)該做什么都寫在了本子里,提醒自己,別出去以后又迷失了自己。
市場上的事,讓我哥問小剛和楊陽,楊陽那兒賬記得很清楚,該收的費收上來。上次律師告訴我小剛正在幫忙收,他收起來交給我哥就行,大茅房和小賣部前面的攤位之前都是我們的,現(xiàn)在他們跟大寬簽了合同,告訴小剛先不要去收費了,等我出去以后再說。
媽媽,楊陽又回來了,您別生氣啊。她們家里實在太困難了,他母親常年有病,弟弟還上大學,就靠她父親種地,根本沒法養(yǎng)活一家人,她只好出來打工。媽媽,您放心,只要您不愿意,我跟她永遠保持朋友關(guān)系。
上訴的事,你們就不用操心了,我服從這個判決。反正也剩不下幾個月了。我在這兒多靜靜心、看看書,眨眼就過去了。不用再給我捎什么東西了,這兒什么都有。天冷了,您照顧好自己,注意多穿點,別凍著頭,您冬天老容易頭痛。瑞特(薛亮寄養(yǎng)在朋友別墅里的大狗)千萬讓人照顧好,讓我哥抽空常去看看,養(yǎng)了五年多,有感情了。
先寫到這兒吧,以后沒事我再寫給您……
12
還有兩天就過年了。薛亮刑滿釋放了。我大姐和薛軍一大早便趕到監(jiān)獄,候在門口接他。
接了薛亮,在車上,她就扯著大嗓門給我打電話,說:“他舅,亮亮出來了,今晚你得擺個面子,給你外甥接接風,我把區(qū)市場中心的盧主任叫上。”
我明白她的用意,連聲應(yīng)著。
晚上,我安排在海邊的海情大酒店給薛亮接風。
臺里已提前放假。
下午五點多鐘,薛軍開著車,拉著大姐和薛亮來我家接我。接了她的電話,我便跑到小區(qū)門外等候。
天色已有些暗淡,夕陽的余暉給周圍高樓抹上一層淡淡的紫色,零零星星的燈火似乎眨動的眼睛在期待著夜的到來。車來了,薛亮從車上下來,頂著锃明瓦亮的光頭,戴了一副無框的窄鏡片眼鏡,臉白得像個抹了粉的女人,看上去像個藝術(shù)青年,老遠便瞇著眼笑著,喊:“舅舅。”
我上了車。大姐一臉燦爛,臉紅撲撲的,像小時候迎來過年一樣歡喜,她說:“晚上,盧主任參加,你多捧捧亮亮。”
“好,好,這是我的專業(yè),亮亮你做好心理準備,別受不了就行。”
盧主任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富態(tài)的一張國字臉,一臉沉靜,看上去人挺正派大氣的。他早到了一會兒,我們寒暄了幾句,便開始吃飯。
薛亮講他在監(jiān)獄里的事,我們都很好奇地豎著耳朵聽著。
“監(jiān)獄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里面的人五花八門,什么人都有,個個看上去都很有個性,這些人放在人堆里也看不出什么來,湊到一堆就很有意思了。
“我剛進去,沒什么事可做,心煩得要命,便想起舅舅介紹的法師教我念的那句咒,以前,在外面瞎忙活,沒空,現(xiàn)在有時間了,正好念念,便開始打坐念咒,同室室友很詫異,個個用很吃驚的目光打量我。”
“我朝他們笑笑,說:‘我皈依了,我是佛教徒。’”
“他們就笑,沒有信的。
“過了兩天,新進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他是個專業(yè)上訪戶,據(jù)說有一年為勸阻他進京上訪,區(qū)政府答應(yīng)給他二百萬一套的房子,他不干,非要去上訪。過了幾個月,他尋思過來了,想要二百萬的房子,領(lǐng)導說當時給你你不要,過了這個村沒這店,現(xiàn)在一分沒有,這個伙計急了,就點火自焚,沒燒著自己,把一片臨時房給燒了。
“這人一到晚飯開飯前,就對著門像搗蒜似的磕頭,一邊口中念念有詞,大家都被他弄愣了,聽不清他念叨什么,也弄不明白他拜的哪路神仙。第三天晚上,他又開始磕頭,我特意走到門口,豎著耳朵仔細聽聽他到底念叨什么,結(jié)果他禱告的是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求求你保佑,晚飯多給我一個饅頭吧……
“監(jiān)獄里晚上面食定量,一人一個饅頭,這個人有糖尿病,飯量特大,吃不飽。
“我有時候會多弄幾個饅頭,便把我那一份給了他,他激動得不行了,簡直把我當成觀世音顯靈了,差點沒給我磕頭。”
“你是怎么想起來念咒的呢?”我問他。
“我在里面想了很多,覺得你以前跟我說的那些話太有道理了,我確實不按常規(guī)行事,又毛躁,所以,出事了。我想改變自己,以前,你勸我我聽不進去,你讓我皈依,也是想讓我有個約束,能平靜一些,但是,我以前接受不了。我覺得念念咒會讓我冷靜。”
“你天天念嗎?”
“沒有,念了三天。后來,看了那個人磕頭向菩薩求饅頭,我就不念了。”
桌上還有薛亮的兩個同學,一桌人被他講的這個故事逗得大笑不止,氣氛熱鬧起來,大家互相敬著酒。
薛亮敬我酒時,很認真地問:“舅舅,信佛不能光求菩薩保佑自己得到什么,關(guān)鍵是要明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多做好事少做壞事,要像菩薩那樣做個好人。這樣菩薩才能保佑你對吧?”
“你還真是沒白皈依了,很有悟性,應(yīng)該是這樣。信佛學佛,會讓你找到真正的自己,善辨是非,懂得取舍,自然就會少做錯事……”我感覺在座的人對這個話題都很敏感,便打住了話頭。薛亮似乎意猶未盡,說道:“我昨天晚上夢見觀音菩薩來,跟我媽很像,眼睛比我媽的大,駕著云霧飄到我眼前,什么話也沒說,只是用手蘸了些水彈到我臉上,那水涼颼颼的,把我弄醒了。”薛亮很動情地說著他的夢境,大家卻當他在開玩笑,嘻嘻哈哈地笑了一場。
盧主任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很精致的首飾盒,打開,里面露出一個圓形的玉牌,一塊純白的和田玉,上雕著一只栩栩如生的鳳凰,他拿出來,牽著紅色的絲線,說:“吃了那么多苦,不能白吃。送你這個玉墜,一個玉鳳凰,希望你的人生像鳳凰涅槃一樣,獲得新生。”
一語觸到了我大姐的心事,她舉起滿滿一杯酒,說:“盧主任,憑這句話,大姐好好敬你一杯!亮亮,你要一直戴著這個玉墜,永遠記住今天,記住這句話。媽媽也有一句話送給你,你是媽媽的兒子,你媽媽敞敞亮亮地在這個世上活了快一輩子了,剩下這些日子,你媽媽在這個世上站不站得直,臉上有沒有光,就看你了,就看你們了。”
她看著薛亮,又看了薛軍一眼,然后,將滿滿一大杯白酒一飲而盡,濃烈的白酒嗆得她咳嗽起來,她的眼里涌出了淚水。
薛亮站起身來,尷尬地笑笑,說:“媽,您別弄得這么悲壯!”他伸手從脖子里掏出一根紅線,紅線的盡頭掛著一個桃核,燈光下,桃核閃著瓷器一樣的光亮,我們一眼就認出那是他在監(jiān)獄中親手盤出來的那個桃核。他說:“媽,這個桃核亮吧?”
我大姐莫名其妙地點點頭。
“它是我一下下磨出來的,它本來只是一個很糟爛的桃核,但是現(xiàn)在它被磨亮了。媽,這就是我的人生。我戴著它,就是提醒自己要把自己磨得越來越亮。”
他把桃核重新戴上,又從桌上拿起那個潔白、圓潤的和田玉玉牌,說:“這個我也戴著。我不是什么鳳凰,就是一爛桃核,但是經(jīng)歷了這么多,我一定會涅槃的,重生的。媽媽,您老放心!”
薛亮把目光移到我臉上,說:“舅,哪一天您再帶我去拜見智通法師好嗎?”
我說:“好,大年初一咱們就去。”
13
初一一大早,薛亮便開車來到我家,給我和他舅母拜了年。然后拉著我就走,說是去給智通師傅和菩薩拜年。
我們倆驅(qū)車跑了兩個小時,來到法海寺。寺廟香火興盛,人山人海的。我們先燒了香拜了佛,然后來到智通法師的法堂,給法師拜年。法師很高興,拍著薛亮的肩頭說他氣色很好。薛亮摘下他戴著的桃核請法師給他開開光,法師接過那枚桃核,眼睛一亮,說:“這個桃核已經(jīng)開光了!”法師說著摸弄著那枚桃核念了一會經(jīng)咒,笑著將它遞給薛亮。
法師的案頭上擺著一幅墨跡未干的水墨畫,一只蒼鷹,立在尖峰之巔一塊突兀的巖石上,它雙目炯炯,一雙嘴像尖鉤一樣,嶄新的嘴,閃著光亮。
智通法師畢業(yè)于浙江美院,后來又讀的佛學院,出家后,以畫僧而聞名。他指著桌案上的鷹,說:“這可不是一只一般的鷹。是一只剛剛重生的蒼鷹。蒼鷹是自然界中最長壽的鳥,可以活到七十歲。然而,在它活到四十歲左右的時候,鷹的爪子開始老化,無法有效地抓住獵物。同時,它的喙變得又長又彎,幾乎碰到胸膛,難以進食。它的羽毛也長得又長又厚,翅膀異常沉重,飛翔十分吃力。這時候,蒼鷹要么等死,要么經(jīng)歷一個十分痛苦的過程再獲新生,蒼鷹從此開始了艱難的蛻變之路,它必須拼盡全力飛到山頂?shù)膽已律现玻苑榔渌鞌车那趾Γ⒃谀抢锎衔鍌€月。在那里,蒼鷹要用自己的喙不停地擊打巖石,喙的老皮一塊塊脫落,血也在流,直到喙完全脫落,然后靜靜地地等待新的喙生長出來。它再用新的喙把指甲一根一根地拔去。當新的指甲長出來后,它再把羽毛一根一根地拔掉。五個月之后,新的羽毛生長出來了,蒼鷹才重新飛上藍天。蒼鷹由此獲得新的生命力。人生其實也是一個不斷蛻變的過程。”智通法師突然停住話語,側(cè)目盯著薛亮,說:“這只蒼鷹送給你了。”
薛亮眼睛一亮,一時竟結(jié)巴起來,說:“師父謝謝謝謝了,我……我明白。我回去,把它掛在客廳里,每天早晨都要在它面前拜拜。請師父放心好了。”他說著,上前收起那幅蒼鷹,捧在手里,雙手舉過頭頂,朝著智通法師拜了拜。
薛亮自此果然沉靜了許多,做事一落一穩(wěn)的很有章法,順風順水的。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薛亮雷打不動地都要來法海寺,先燒燒香拜拜佛,然后,找智通法師聊聊天,請教一些關(guān)于人生的事業(yè)的等等問題。有時候我也跟他一起去,看到他跟智通法師一問一答無拘無束的對話,我竟一句話也插不上,感覺有些很納悶。不過我的心里還是挺為他高興的,他的確很有慧根。
14
半年以后,夏天的夜晚悶熱而潮濕,十點多了,月亮已升到半空。我正在電腦前坐著,很入神地看一部好萊塢大片,手機里來了薛亮發(fā)的微信,是一段視頻,這么晚了他騷擾我,有什么事情呢?我打開視頻,一片月光海晃耀著幽幽的銀光出現(xiàn)在屏幕里,海邊的一條馬路盡頭,路中間,一支支燃燒的蠟燭擺成一個大大的心形圈,里面撒了一片片花瓣,形成了一個紅紅的玫瑰花瓣心,旁邊立著一大束粉色玫瑰花,跳躍的火焰映照著心里的玫瑰花,有一種朦朦朧朧的美麗。
薛亮穿了一件紅色T恤,一條牛仔褲,一雙紅色休閑鞋站在圈外,一會摘下眼鏡,拿紙巾擦擦,一會又摸摸光頭,彎下腰、跨進心形圈里,整整玫瑰花。兩個同伴一個拎著相機,一個拿著一個首飾盒,都伸長著脖子往遠處的路口探望著,拎著相機那個同伴的手機響了,他接了來電,興奮地大聲嚷嚷道:“來了!來了!”另一個同伴趕緊打開首飾盒拿出戒指遞給薛亮。
一輛白色途觀SUV閃著耀眼的車燈,緩緩駛近,在燭光心圈前停下來。車上下來兩個女孩,一個是麗麗,我跟她見過一面。另一個腳上一雙白色拖鞋式?jīng)鲂律砼W醒潱仙硪患z棉白襯衫,身材纖細,小巧,臉白白的,一雙眼睛很嫵媚地瞇著。她一下車便愣在那兒,一臉驚愕,瞬間,她咧開大嘴幸福地笑起來,她的嘴的確像茱莉亞的大嘴,有一種性感和大氣的美。薛亮迎上前,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心形燭光旁邊,自己跨入圈內(nèi),捧起那束玫瑰獻給她,又雙腿跪在她面前,拿起她的右手,將一枚閃著隱隱光芒的鉆石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四周升騰起一股甜美幸福的氣息,同伴和幾個路人熱烈地鼓起掌,楊陽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捂住了嘴,任憑眼淚嘩嘩流下,薛亮站起身,把楊陽拉進心形燭光圈里,兩個人熱烈地擁抱在一起。
愛情是感人的,真正的愛情無私的愛情,是感人的,它讓人真正成為人,它是超越世俗的一種情感。我一時竟感動得眼里噙滿了淚水,忍不住向他發(fā)去一個祝賀的表情。
他很快回了我,說:“舅舅,您能祝福我們是我們最大的幸福。我媽媽也祝福我們了。我在里面的時候,她跟楊陽聯(lián)系很多,她也喜歡上楊陽了。謝謝!”他隨后又發(fā)來一串拱手和鮮花的表情。
愛真是一種很重要的東西。我感覺彌漫在畫面中的愛慢慢涌出屏幕,開始在空氣中四散飄溢。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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