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我們到李干什么》經典散文全集
我們到李市干什么
李市是隸屬于常熟古里鎮的一個小村落,既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又典型到不能再典型,小橋流水人家,老街舊檐古墻,年輕人外出了,留下少許不愿離開的老人在村子里繼續著他們平靜而漫長的生活。
有一天,我們一群人,忽然來到了這個小村子,但是并沒有打亂這個安靜的世界。這個世界有它自己的氣場,這個氣場,我們打不亂它的。
有零星的雞叫狗吠迎接我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蔽覀冏咴诶钍械睦辖稚希哌M李市的一些舊宅老屋,說話聲音都放低了,連腳步都是悄悄的。我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生怕驚動了什么。
那是什么呢?
那是用“真實”沉淀下來的生活,那是用“樸素”積累起來的氛圍,那是經過時間過濾、經過歷史洗禮的一幅長軸畫卷。
現代社會的快節奏,使得我們的心也懸浮了起來,對生活對人生對世態,常有一種不真實感,不確定感。于是,我們來到了李市。
進入這幅長卷,我們的心,閑定下來了;我們的情緒,安穩起來了。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踏實,那么的確定,游離我們而去的真實感,一下子回來了。
細細長長的老街上,很長時間,一個行人都沒有,一眼望過去,這里像一座被廢棄了的村莊,又像一處森嚴壁壘的臨戰的陣地,有些空曠,又有些陰郁,有些神秘,似乎隱藏著許多奇特的故事。
既然街上沒有人,我們便將注意力轉移到沿著街巷的一扇又一扇的窗和門。這一扇扇的門,沒有一扇緊閉上鎖的,大都半開半掩,于是,我們輕輕地推一下,“吱呀”的聲音起來了。這美妙的聲音,撫摸著我們的精神和靈魂,召喚著我們去尋找些什么。
才知道并不神秘,也沒有奇特的故事,我們推開的是一段平常的日子,推開的是一個正常的生態。有年老的婦女正在灶間燒煮,有老先生坐在院子里看天,他們家的墻壁倒是有點特別,有些零碎而仍然精致的磚雕嵌在中間。這是劫后剩余的歷史,村民舍不得廢棄,撿起來,在砌墻的時候將它們砌了進去,打造出一道特殊的風景。
一位老太太站在家門口朝我們微笑。她已經八十六歲,清爽干凈,說話也很清晰。她的孫子在鎮上當干部,其他的小輩也都住到外面了,只有老太太自己愿意繼續留在李市。這是她生活了大半個世紀的地方,她的根,早已經深深地植入李市的泥土中了。她不能把自己的根拔起來重新栽種,哪怕栽種到一個美麗的大花園里去。對她來說,李市就是她的一輩子。
一位年逾七十的老先生,在自己的小鐵鋪里打鐵,打造一些簡單的農具和生活需要的小鐵具。打一件鐵器可以有二十元左右的收入,但他不是為了這二十元才打鐵,他打鐵只因為他從前就是個鐵匠,現在仍然是鐵匠。好在還有許多和他一樣上了年紀的村民需要他的工作,老鐵匠的心愿是收一個徒弟,但是他不可能實現這個心愿,沒有人會來李市做一個小鐵匠。于是,打鐵的老人,就成了最后的一道風景線。
我們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村的盡頭。人,仍然很少;村,仍然寂靜。雖然人少,雖然寂靜,生活的煙火始終在這里彌漫,歷史的回光依然在這里升騰。這是我們兒時的生活場景,這是中國社會曾經的寫照。我們來到李市,重溫了許許多多的東西,足夠我們在今后的漫長路途中慢慢回憶,久久品味。
就這么一路走著,走在一個舊了的村落,我們忽然就使出了鄉音,忽然就降低了智商,忽然覺得,一個粗糙的淘米籮,一個開裂的小板凳,都能夠激蕩起內心的細微的情感。是不是因為,這些年來,我們將這些普通而又樸素的情感丟失了,遺忘了。
那一天,那一個下午,我們在李市流連忘返,我們在這里找人說話,我們在這里拍照留念。其實,那是我們自己在和自己的童年說話,那是我們自己留給自己的自我撫慰。
天色有些陰沉,飄過幾滴小雨,愈發的使李市散發出李市應有的氣味。使勁聞著這熟悉而又親切的氣味,忽然想:
古里從前叫作菰里。
李市明天還叫李市。